复接姜君由巴黎来书讨论如下:

孙君第二次辩论,已见《周报》三期。近以一小小译事,书案纷沓,日不暇给,而孙君申辩已非旧时论点,故不欲再有所论列。顺间再翻《周报》,似觉仍有不能已于言者,再拉杂为阁下陈之。

前书“求真”“求用于救民”之言,本为举世之纷纷者发,得孙君一揭,此义益彰,不胜欣快;然果无申释,则不仅不足以解世人之惑,即孙君亦未必能相谅矣。

凡有所成就之学者,必有其道之“全”,然发言盈庭,不能无因时因地而有所摇演谢短,故吾人之论是者,当先得其“全”,得其全,则是非正反真寓之语,厄言曼衍之辞,皆各有其归向,亦各有其相得之谛。自休宁戴君以来,其言足以抗代而确有其“全”者,馀杭先生其人也。弟所见馀杭先生之“全”,即第一二两书末段所申之辞,而第一二两书又皆为此“全”而分解条析者也,即无一语不为此“全”辩。孙君于弟前书条辩分析之言,既已无说,而独标举此义,于弟立论之基,似尚有未晰,而引用证据,似又是先生为某一部分说法之言(辩见后),有所摇演谢短者,孙君岂仅见其分而未见其全欤?

且即以孙君标举之义而论。(弟言“求用于救民”,孙君裁为“求用”似已非本义,今且不细论)所谓“求用”与“求真”,其实并非对立之两事。弟言求用于救民,然未尝言先生“不求真”,惟先生求真之态度,与今世学人异。今之学者为真以求真,而先生则为用以求真。苟以俗设喻,则先生有一付救民之心,而以此必笼照一切学术,世人则只有向往之学术,而不顾其他。此为推心之论。再以学设喻,举大者言,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之说为解。先生盖以求为外王之思而修内圣之道者也。更以儒言为喻,则益觉明白,即大学格致修齐之义,今人求学,为格物而格物,致知而致知,前书所谓依他起信者也。先生则意在为修齐而格致,不关修齐以上者不必格致,既格既致,即是求真,故不反对求真,亦且拥护求真,弟亦不言先生不求真。其实举中国数千年来儒者一贯之精神而言(甚至于老庄),便无不是以求用为歆向,凡稍涉哲学之门者,皆能道之。孙君所闻与弟有异,故以此两事为对立,仅为先生争一“真”字,而又于第二书中(《周报》十四卷第三期中第二书也)“务期有用”一语回惶自护为第一义谛、第二义谛之言,其实苟即鄙说而裁之,正不必以为有异也。至谓“而言其异则所谓一致而百虑,言其同又所谓殊途而同归”云云,则为文家虚调,而远于辩章学术之义矣。

更退一步言,以孙君所引先生与王鹤鸣书而论,此先生以古文家之资格,为经古文作拥护者,诚有“学者将以求是,有用与否不暇计也”之言,(按“是”与“真”不必相等,兹姑就常识论之)。然此特为经生发,为拥护经古文之经生发,为制敌发,所谓摇演谢短之说也。果必以此而谓不求用专求真,是最真之学莫过于“有规矩绳墨,审谛如帝”,而最疏者莫过于“观世质文而已”(三语皆与王书中语),孙君又将何辞以为解?弟手中无先生书,不能自为其说多引左证,即就此次孙君两文中所引之言而论,已足大成吾说。如三十六期引论经史……不应……疑一文,于以碑版补正史列传之缺一事,而曰:“此犹系小节,无关国家大体。”又曰:“研究历史须论大体,岂暇逐琐屑之末务?”此岂纯任一“真”字而可辩章者哉?又曰:“我能知两万万人姓名,事固非易,要亦何用?”则明标用字矣。

此次讨论之点,已非前两书论旨,弟本不欲再答,以灾《周报》篇幅,然此事确又为前两书论点之碣础,且亦即两人立言所以异之破,故不能不一言。近日事乱如麻,而此行来欧,箧中无线装书,《馀杭丛书》不仅续编不能得,即正编亦遍觅不得,故不能所引证;俟归国后当更为文申之,而此次辩论亦请暂止此。

孙君阅及此书,亦又来书论之,仍并录于次:

承视姜君第三书,本可不再置辨,无庸如郑人争年以后息为胜也。然有不能已于言者。馀杭先生自明其学为求是而讥致用,已若揭日月矣,姜君反谓其学为致用而非求是,以先生之说为制敌而发,目以摇演谢短,恶,是何言也!先生之学,以经学为主,而说经以古文为主,譬诸制敌,此乃其大本营所在,而非游击队,傥为之拔赵帜立汉帜,将无以自植坫坛;舍此而言其全,更非弟之所敢知也。至以“规矩绳墨,审谛如帝,观世文质”为言,纟由绎原书,不难解悟。盖先生以求是为君,犹庄周所谓无用之用(即间接之用),致用为匠,犹庄周所谓有用之用(即直接之用)。前引《易》一致百虑之说,即恐其混求是致用之分野,乃以其同而求其异。姜君能使之名实违反,二者易位,以先生所谓求是者即所谓致用耶?吾知远于辩章者有攸归矣(即后误引能知两万人姓名之说为言,亦囚不辨两者分野故耳)。总之说先生之学,必征诸先生之书,不则如韩非所讥鬼魅易画,远于求是已。侯姜君归国,共取先生之书再相质难可也。

姜君来书,并有“归期约在七月中,入故都当能一访高斋,以倾平日渴慕之情”等语,不佞亦甚愿相晤一谈,籍获教益;届时拟介绍两君晤面,以同门之雅,从容扬榷切也靡刂。(民国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