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置酒于泰山之陽〔二〕,酒酣,公四望其地〔三〕,喟然嘆〔四〕,泣數行而下〔五〕,曰:「寡人將去此堂堂國者而死乎〔六〕!」左右佐哀而泣者三人〔七〕,曰:「吾細人也〔八〕,猶將難死,而況公乎!棄是國也而死,其孰可為乎〔九〕!」晏子獨搏其髀〔一十〕,仰天而大笑曰〔一一〕:「樂哉!今日之飲也。」公怫然怒曰〔一二〕:「寡人有哀,子獨大笑,何也〔一三〕?」晏子對曰:「今日見怯君一〔一四〕,諛臣三人〔一五〕,是以大笑。」〔一六〕公曰:「何謂諛怯也?」晏子曰:「夫古之有死也,令後世賢者得之以息,不肖者得之以伏〔一七〕。若使古之王者毋知有死〔一八〕,自昔先君太公至今尚在,而君亦安得此國而哀之〔一九〕?夫盛之有衰,生之有死,天之分也。物有必至,事有常然,古之道也。曷為可悲〔二十〕?至老尚哀死者,怯也〔二一〕;左右助哀者,諛也。怯諛聚居,是故笑之。」公慚而更辭曰:「我非為去國而死哀也。寡人聞之,彗星出,其所向之國君當之,今彗星出而向吾國,我是以悲也〔二二〕。」晏子曰:「君之行義回邪,無德於國,穿池沼,則欲其深以廣也〔二三〕;為臺榭,則欲其高且大也;賦斂如撝奪,誅僇如仇讎〔二四〕。自是觀之,茀又將出。天之變,彗星之出,庸可悲乎〔二五〕!」于是公懼,迺歸,窴池沼〔二六〕,廢臺榭,薄賦斂,緩刑罰,三十七日而彗星亡〔二七〕。
〔一〕 盧文弨云:「元刻末注云:『此章與景公登牛山而悲,登公阜睹彗星而感,旨同而辭少異爾。故著于此篇。』」◎孫星衍云:「沈啟南本有此章,俗本皆刪去。據藝文類聚、御覽引,皆有之。」◎劉師培云:「黃本此章挩,吳勉學本亦無此章。」
〔二〕 王念孫云:「案『陽』本作『上』,孫改為『陽』,非也。山南為陽,山北為陰。管子小匡篇曰『齊地南至于岱陰』,則景公不得置酒于泰山之陽。御覽人事部百三十二引作『泰山之陽』,乃後人以意改之。元刻本、沈本及御覽人事部三十二皆作『泰山之上』。」◎蘇輿云:「音義作『上』。」◎則虞案:藝文類聚十九引作「置酒泰山」,指海本作「之上」。
〔三〕 則虞案:類聚作「四望」,御覽三百九十一,又四百九十二引均作「公四面望」。
〔四〕 蘇輿云:「音義作『歎云』,今本作『嘆』,俗。據藝文類聚改。」
〔五〕 則虞案:類聚、御覽四百九十一引皆無「而下」二字。
〔六〕 盧文弨云:「御覽無『者』字,『乎』,御覽作『邪』。」◎黃以周云:「『者』字衍。」◎則虞案:指海本刪「者」字,「者」字非衍,類聚、文選卷四十八注引皆有「者」字。又類聚引「乎」作「耶」。
〔七〕 則虞案:類聚、御覽三百九十一、四百九十一兩引皆無「佐哀」二字。
〔八〕 盧文弨云:「『吾』訛,御覽作『臣』。」◎則虞案:宋本御覽三百九十一引作「臣」,四百九十一引作「吾」,指海本改作「臣」,失之輕率。
〔九〕 則虞案:御覽兩引皆無「棄是國也」二語。
〔一十〕孫星衍云:「說文:『髀,股也。』」
〔一一〕則虞案:類聚及御覽兩引皆無「獨」「其」二字。
〔一二〕孫星衍云:「說文:『怫,鬱也。』玉篇:『意不舒怡(今本作「治」,非)也。扶勿切。』」◎則虞案:類書所引皆無「怫然」二字。
〔一三〕則虞案:類聚十九、御覽四百九十一引作「子笑何也」。
〔一四〕孫星衍云:「說文:『〈犭厺〉,多畏也。杜林說:「〈犭厺〉」從「心」。』玉篇:『怯,懼也,畏也。去劫切。』」
〔一五〕王念孫云:「按『人』字涉上文『三人』而衍。『諛臣三』,與『怯君一』對文,則不當有『人』字。藝文類聚人部三及御覽引此皆無『人』字,諫上篇亦云:『不仁之君見一,諂諛之臣見二。』」◎則虞案:指海本刪「人」字。
〔一六〕則虞案:類聚、御覽無此下「公曰何謂諛怯也」一段,逕接「公慚而更辭」,此段蓋後人妄增。
〔一七〕則虞案:諫上十八「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即此所本。
〔一八〕俞樾云:「按『毋知有死』,本作『如毋有死』。『如』與『而』通,『如毋有死』者,『而毋有死』也。諫上篇云『若使古而無死』,此云『若使古之王者如毋有死』,文異而義同。因『如』誤作『知』,寫者遂移至『毋』字之下,義不可通矣。」
〔一九〕陶鴻慶云:「景公哀其去國而死,非哀其有國也,『哀』當為『享』字之誤。內篇諫上云『數君者將守之,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本篇後第四章云『古若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願也』,並與此文異而義同。」
〔二十〕則虞案:文選秋興賦注引作「曷為悲老而哀死」。
〔二一〕劉師培校補云:「文選秋興賦注引晏子春秋云:『景公遊於牛山,臨齊國,乃流涕而嘆曰:「奈何去此堂堂之國而死乎!使古而無死,不亦樂乎!」左右皆泣,晏子獨笑曰:「夫盛之有衰,生之有死,天之數也。物有必至,事有當然,曷有悲老而哀死。古無死,古之樂也,君何有焉。」懷遠悼近,齊景之謂也。』所引當據此節,惟不云置酒泰山,而云牛山,『古而無死』諸語,又采自本篇第四章,今合引為一,未知所據何本。(元和郡縣圖志河南道六云:『昔齊景公游牛山,北望而歎曰:「美哉國乎!古而無死,將何去此。」晏子對曰:「古而無死,則太公丁公之樂也,君何與於此哉。」』係約引韓詩外傳。)」
〔二二〕則虞案:冊府元龜二百四十四引同,惟「悲」下無「也」字,御覽八百七十五引作「慧星向吾國,我是以悲」。
〔二三〕則虞案:元龜「回」作「固」,「池沼」作「閣池」,御覽作「居穿池,欲深廣」。
〔二四〕蘇時學云:「『撝奪』,猶『攘奪』也。」◎則虞案:元龜「斂」下無「如」字,「誅戮」作「糾繆」,亦無「如」字。御覽無「賦斂」句。
〔二五〕王念孫云:「『可』讀曰『何』,『何』『可』古字通。『庸』,亦『何』也,古人自有複語耳。文十八年左傳『庸何傷』,襄二十五年傳『將庸何歸』,皆其證也。『悲』,宜作『懼』,此涉上文兩『悲』字而誤,當據諸書所引改。」又曰:「『天之變』三字,與上下文皆不相屬,蓋衍文也。下篇曰:『茀星又將見瞢,奚獨彗星乎。』諫上篇曰:『何暇在彗,茀又將見矣。』此文曰:『茀又將出……彗星之出,庸何懼乎。』語意前後相同,則不當有『天之變』三字明矣。續漢書天文志注引作『孛又將出。彗星之出,庸何懼乎』(困學紀聞六同),御覽咎徵部二引作『孛又將出,彗星庸可懼乎』,史記齊世家作『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皆無『天之變』三字。」◎劉師培校補云:「開元占經八十八引作『孛星將出,彗星寧可拒乎』,御覽八百七十五引作『孛又將至,彗星容可拒乎』,與此稍異。又史記齊世家云:『齊景公三十三年,彗星見,景公坐柏寢歎曰:「堂堂誰有此乎!」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諛甚。」景公曰:「彗星出東北,當齊分野,寡人以為憂。」晏子曰:「君高臺深池,賦斂如弗得,刑罪恐弗勝,孛(山堂考索前集五十九引作『茀』)星將出,彗星何懼乎!」』即本此章。惟彼言『公坐柏寢』,未知何據,亦與諫上篇游公阜章不同。(史記『乎』下又云:『公曰:「可禳否?」晏子曰:「使神可祝而來,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萬數,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勝眾口乎?」』與此節及諫上篇均異。)」◎則虞案:王云「天之變」衍文,非是。元龜亦有之,指海本據王說刪,亦失之輕率。
〔二六〕孫星衍云:「說文:『窴,塞也。』」◎則虞案:占經引作「填陂池」,元龜作「填閣池」。
〔二七〕蘇輿云:「拾補云:『吳本此章缺。』」◎則虞案:元龜引句末有「也」字,御覽引「亡」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