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字二盒,初名仪,湖北安陆县人,丁酉拔贡。张之洞在鄂,设武备学堂,取举贡职官入堂肄业,延德国名将法勒根汉为总教习(后为威廉第二之陆军大臣)。之洞鉴于北洋武备学堂学生,皆由营镇兵弁挑选,学成,可充兵官,不能为将,乃考选文官学人,练习将才,凌驾袁世凯,此其设湖北武备学堂之本意也。陈以经心书院高材拔贡入选,后为云贵总督锡良所赏识,入滇,为陆军镇统。辛亥革命,始还鄂,谒黎元洪。顺道来宁,因同学张、李书城等绍介,与黄兴深相结识,誓为互助。民国成立,黎元洪以副总统领参谋总长,汉、宁两方同意,以陈为参谋次长,代黎元洪执行总长职权,陈遂为洪宪帝制幕中第一人物矣。

章太炎民元入京,一见陈,忄矍然曰:“中国第一人物,中国第一人物。他日亡民国者,必此人也。”翌日,此语传遍京师。人初以为太炎之偏执,后乃服太炎之神慧;而陈深恨之,乃设计诱太炎入京,囚之龙泉寺。

陈于民元初任参谋次长,未露头角,唯刻意固元洪之信任,结好夏寿康、饶汉祥,为武昌内援,并设法荐其戚易某为元洪机要秘书,藉参谋部公事,络绎于途。利用孙武等向袁陈述,与武昌关系重大,于是军事、饷项各节,两方均赖陈为传递要人矣。

陈常曰:“黄克强易与耳。”时黄为南京留守,乃利用范熙绩、陈裕时等说黄愿为驻京布置人,武昌、南京起义派与革命党,几非陈不得与袁世凯商洽,袁世凯亦非陈无由置驿以通两方,陈乃得随时见袁。

民元某晚,陈以要事谒袁,袁留饭密谈,至深夜始归。此一夕话,为洪宪帝制之发轫。适当临时大总统孙将入京之时。

闻陈对袁所陈,大致以当时重心分别三处:(一)为北京,袁统治之;(二)为武昌,副总统黎元洪坐镇之;(三)为南京,留守黄兴指挥之。三方各有声势,亦各有后援,乃献议如何笼络黎元洪,如何推倒黄克强,如何勾通各地军人,如何芟除异己,有策略,有步骤,言之綦详。袁闻之大悦,自言相见恨晚。故洪宪帝制,倚陈为主角,秘密事先与陈谋之,所谓文有杨士琦,武有陈也。

陈之谋取消南京留守府也,说袁世凯曰:“南京政府,虽移北京,而留守府拥有革命军队,各省同盟会都督为之羽翼,必先去其主脑,否则滋蔓难图,已有万全之策。”袁曰:“一切汝便宜行之。”其时黄克强之至友李小垣、黄宝昌、陈裕时等,皆在留守府,握重权。陈裕时为陈之亲信,又为克强之心腹,此陈用以来往京宁之秘使也。冯国璋之婿陈叔亮,又为留守第一师长,留守府所需军械粮饷,朝请于北京,夕即电拨,皆一人包揽之。克强倚为奥援,府中要人亦视为信友。乃阴使金钱,特派机密,造成南京大兵变,并于报纸宣传,谓黄留守无控制南中军队能力。一日,与陈裕时、黄宝昌谈,谓政府极信克强,兵变能镇压,极峰甚倚重,更进一步,能佯辞留守,极峰慰留,则威望更大,吾知极峰必诚意慰留也。陈裕时、黄宝昌挟言,往南京,克强与府中要人信过深,贸然电北京,自请取消留守府。袁即照请取消,大嘉奖黄留守,谓真能牺牲权位谋民国统一者。

留守参谋长李书城大愤,通电陈,痛数其卖友情形,沪上旧报,今尚可寻。黄宝昌惭为人所绐,削发为僧,闭关以死。陈叔亮则于冯国璋督苏时,仍为师长。留守府龙虎人物,全体星散。未几,民二有再独立之举。

陈之谋取消武昌副总统府也,先使起义领袖全离武昌。原来辛亥举事,由共进会、文学社两派结合而成,共进会首领为孙武、张振武,文学社首领为蒋翊武,所谓“起义三武”,握兵权,黎元洪不过画诺而已。陈既布置心腹于副总统府,阴说黎曰:“三武不去,则副总统无权,若辈起自卒伍下吏,大总统召其来京,宠以高官厚禄,殊有益于副总统也。”所言正合黎意。袁乃电召起义重要者百数十人来京,商问要政,优宠赉锡;黎发旅费,庞大惊人,皆袁与密办也。孙武即任义威将军,因与相善。张振武稍傲,且识奸,求领兵赴边屯田,乃与饶某草密稿,派人携往武昌,请黎署名,电北京,谓张振武在京图谋不轨,祈大总统拿获正法。黎为群小主持,照原稿办,乃造成谋杀张、方案。蒋翊武闻振武死,离武昌,返湘,不来京。袁又用黎电请名义,杀蒋翊武于广西。袁常曰:“张、蒋二人,予本副总统命杀之也。”

张、蒋既被害,原湖北八镇统制领军者,皆起义要人,如邓玉麟等,尽调赴北京。黎乃易镇统,用柔顺与有关系之人,文有饶、夏握机要,武有各镇统相结合。黎之留居武昌,竟等于为陈设一办事所而已。

南京二次革命告终,同盟会各省兵力解散,党人尽走海外。修改约法,设参政院。陈谒袁曰:“对付武昌之时机至矣,扫武昌如扫落叶耳。”乃献议曰:“世界副总统无领兵者,美国副总统为上议院议长,今宜请黎入京,行参政院议长职权。各省底平,亦无须副总统坐镇,派一统兵大员足矣。”此说为各方所赞许。派人赍密函告黎,势已至此,黎无如何。段祺瑞随函南下,黎即夜走刘家庙来京,无一人知者。有亲随上车,所派人持令不准入,闻者皆曰:“陈二押解黎宋卿来京。”

兹再述张、方被杀之经过,藉见当时之真相。先是张振武以起义元功,得袁电邀入京,率其大将方维。初至,袁极加优礼,张乃求率部殖边,屡次见袁,皆陈陪往。一夕,张振武大宴京鄂要人于六国饭店,段芝贵坐首席,陈次之。宴毕,张振武车至前门“振武敷文”牌楼下,军政执法处即围捕,同时在张馆舍中捕获方维等数十人。捕张之令,当筵已早怀在段芝贵身畔矣。予当时亦在座,抵孙武家,始闻其事。乃与孙武、哈汉章、张伯烈、时功玖、郑万瞻,驰抵军政执法处,处长陆建章曰:“张振武、方维已枪决矣。”问:“临刑作何语?”陆云:“张但称为陈二所卖。”又问:“究犯何罪?”陆曰:“大总统接副总统密电,谓张振武率党徒方维,在京、汉图谋不轨,破坏统一,即行正法。”曰:“何以执行如是之速?”陆曰:“某部次长由府中来电话,令到即枪决,免生枝节。予执行职务,所知者此耳。”

张、方既死,陈夜见袁曰:“此一举可张大总统之声威,隳副总统之名望,人必谓张、方被戮,黎元洪杀之,非大总统杀之也,藉此可易湖北都督。武昌方面,革命文武人物,推戴副总统者,群相解体矣。”翌日,金台旅馆门首出布告一通,将副总统原电抄录,次述张振武罪状,照武昌来电刑决;更奖励张振武起义有功,照上将礼赐恤;末更加以惋惜之词,谓不能与副总统共始终,致干国纪云。

翌日,参议院鄂省全体议员(除汤化龙一人外)提出枪决张、方案,请政府即日派人说明,以保障人民生命,维持约法。袁即派员出席曰:“大总统接副总统万急密电,请求杀之,非大总统杀之也。”此案原委,请鄂议员问副总统,大总统不负全责。鄂议员仍提出质问曰:“中华民国约法保障人权,随意逮捕且不可,况随意不经讯问杀人,此大总统之罪一。凡人民不经审判,不能治罪;张、方为军官,军官在平时亦宜经军事裁判治罪,不能据一无证据之电,而杀一起义元勋也,此大总统之罪二。大总统为当事杀人者,副总统为电告举发者,大总统行生杀之权,副总统无之,不能谓张、方案责在副总统。究竟副总统有权,能令大总统杀人乎?抑奉大总统之令而杀之乎?大总统之罪三。民国开基,首重人命,前清命案,积卷盈尺,始决一囚;今不审问而杀人,此风一开,任意杀戮,各省效之,既无法纪,何成民国?将来民国纲维崩溃,大总统实尸其咎,此大总统之罪四。”提案成立,前大总统孙,首先电参议院赞成,各省应之,张、方案遂轰动京省。

袁一日延鄂参议员接谈曰:“张、方案予交军政执法处,即交军事法庭也。所欠手续,未先宣布罪状而后执行耳,然亦副总统来电迫促之故。”乃出示副总统府寄来全案,皆陈与饶某由京寄鄂,由鄂转袁之手笔也。袁乃问:“副总统既不洽舆论,鄂都督可易人否?”仆与时功玖答曰:“副总统领鄂军都督,大总统为海陆军大元帅,更易都督与否,为大元帅之特权。参议员代表人民,不能干涉军事用人也。更有进者,议员为本省选出之议员,今与大总统商更换湖北都督,而反噬本省,他日亦可在中华民国与他方联合,而反噬大总统,愿大总统取消明问。”袁即起立曰:“领教,予今日知君等为何如人矣。”

黎元洪入京后,袁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改订约法,设政治会议,设参政院,东南各省底定,所余者西南川、滇、黔、桂四省耳。陈乃计划处置四省之法,曰:“桂方陆荣廷,名位虽高,实具前清大员气味,出身绿林,无远志也;总统笼络以最高礼遇,召之必来,能派一与陆极相善大员,为桂民政长,桂可无忧。黔方刘显世,为宪政派人,黔士多梁启超党人,梁已在京,原主张君主立宪,大总统隆重启超,黔事自无问题。川方胡景伊,已有妙法使彼与川中革命党人相水火,来往诸事,已布置万全,川事可皆问计于。所余者,滇方耳。滇方蔡锷,梁启超弟子,其人具革命性质。蔡,湖南人,滇中军队,则滇人领之,已派人与唐继尧、顾小斋各拥军权者接洽。所派范熙绩等,皆唐、顾日本士官同学,而最亲密者。滇军有违言,蔡锷必不安其位,大总统特礼遇之,蔡必入京,感戴大总统。蔡锷去而唐、顾以滇人握滇权,滇人亦感激大总统。于此,则中国各省定矣。”袁曰:“各省事由汝策划行之。”后蔡与范熙绩同来京,为经界局督办诸职,袁宠礼有加。陈亲自任四川将军,胡景伊入京。陈之往川,坐镇西南,固不虞有滇、黔、桂之变也。

北京帝制议动,陈似寂不与闻者,一切皆由北洋派内外文武主持,陈未出面,且不见其姓字。曰:“内事由杨杏城与长公子主持,予则专任各省外事、军事耳。”又恐西南或有不稳,自请出镇四川,镇慑黔、滇。四川成武将军胡景伊既受在野川革命党之威胁,又受其他军队之逼迫,能听指挥者,只刘积之、胡寅安两师耳。其中皆陈之妙用,胡急欲离川,故袁世凯电商以代,即来电欢迎。陈乃整军入川,以冯玉祥一混成旅、伍祥祯一混成旅,为卫队先锋,事先派人赴滇,许以特殊利益,浩荡入峡。为成武将军,景伊率部下文武来京,不费吹灰之力。

当陛见袁世凯出京时,伏地九叩首,且膝行而前,嗅袁之足曰:“大总统如不明岁登极,正位中国,陈此去,死都不回。请袁训示,乃敢兴。”袁曰:“一切照汝策画,决正帝位。”乃起立听训。曹汝霖润田在坐,曾告予曰:“此种嗅脚仪式,欧洲中世纪有对罗马教皇行之者,陈在大廷广众中竟能出此,官僚所不为也。”章太炎时在京,一日见予辈曰:“陈将不能与袁共始终乎?无论如何谄佞之人,事出常情,大事既去,必生反噬。陈恐远离都门,为世凯北洋旧人所倾轧,藉此深固袁之宠信,实有戒心矣,能始终忠于袁世凯乎?”

洪宪建元,西南举兵,袁世凯乃命曹锟为虎威将军,统北洋军队入川。以张敬尧为前锋,所战皆败。陈以成武将军逼处成都,不能指挥北洋军队,北洋派又有歧视陈之态。其直辖军队,伍祥祯一混成旅,柔懦不能用;冯玉祥一混成旅,索械索饷,不受调遣,反移兵成都市外非冲要之地。川军如刘存厚等军队,又不能倚靠。陈见大事已去,乃西与滇方通款,藉恢复袁世凯大总统地位为词;内约川中革命党,许离蜀时,以所有军械与川人。故章太炎曰:“川人不恨陈,以其临行时,知散军械于川党人军队也。”后乃宣布独立,促袁速死。

民国恢复,陈率部出川,冯玉祥先领军由他道去,陈无护卫,反赖川革命党军队照料放行。帝制罪魁并无陈姓名者,有滇方蔡锷为之电黎:“陈早与滇军结合,此次取消帝制,不但无罪,而且有功。”黎以鄂同乡之故,府内又有夏寿康、饶汉祥诸人支持,虽段祺瑞在院方严厉提出陈为帝制罪魁,而府方终不同意。遂酿成民六府院不和,致有张勋复辟之变。陈真民国之不祥人物也。

民国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陈宣布独立,其通电略云:“于江日径电项城,恳其退位,为第一次之忠告,原冀其鉴此忱悃,回易视瞻,当机立断,解此纠纷。复于文日为第二次之忠告,谓退位为一事,善后为一事,二者不可并为一谈,请即日宣告退位,示天下以大信。嗣得复电,则谓已交由冯华甫在南京会议时提议。是项城所谓退位云者,决非出于诚意,或为左右群小所挟持。为川民请命,项城虚与委蛇,是项城先自绝于川。不能不代表川人,与项城告绝。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义处分川事者,川省皆视为无效。”

据《梁燕孙年谱》云:“电达府院后,燕孙奉召入府,袁以独立电示燕孙曰:‘二厚爱我若此,夫复何言。君为我电复,决志退位如何?’燕孙不答。袁乃亲自动笔,草一电文,迳由府中发出。电文曰:‘昨见松坡致黎、徐、段电,请劝我退位,公义私情,佩感交集,但尚未悉我心。我厌问世,几不愿一朝居,再商诸重要诸公,担任善后,佥以兹事体大,且难轻放,内忧外患,相逼而来,即有亡国之祸。我年近六十,艰难万状,尚有贪念,愚不至此。我志已决,退位不成问题。所当研究,惟在善后;政府诸公,讨论多日,仍无结果。如不愿善后,撒手即去,危亡立见,实不能忍心至此,且亦无术足以自拔。目下缺点,在速筹善后之策,但有二三分抵担,不致危亡分裂,退位一议,即可解决。务望切商政府,速定办法,期早定局,希即速筹,共同妥商如何。祈严守秘密,电未尽言。’”

民国六年,郑韶觉语予曰:“段祺瑞初与梁燕孙约,我一文一武,万不可赞成帝制,误袁氏。”后因五路参案,交通系人大惧,乃发电列名,均代梁为之。阮忠枢固右陈者,因说梁,力荐于袁世凯,在京愿为谋财政,陈亦屈意奉梁,川京文电,均经梁呈,燕孙惑之,不知由阮斗瞻授策也。陈独立电至,袁方食馒头,每馒切为四,梁至,已食其三,乃问梁,陈究如何,梁以不至如此对,袁乃尽食之。与梁同阅来电,梁瞠目,袁拂袖而起,遂起病。

韶觉又语予曰:“阮斗瞻与梁不洽,梁好竹战,阮则不离袁左右。袁常呼梁不至,阮以赌对,乃禁赌,为梁也。一日,袁拨款十万与陈,问梁曰:‘陈靠得住否?’梁以百口保之。后陈独立电至,梁方酣赌,犹未知也。阮乃请袁问燕孙。寻燕孙至,袁先令同进膳,又问:‘陈靠得住否?’梁曰:‘靠得住。’则出示陈电,梁呆若木鸡,袁乃出一纸曰:‘已有复电稿在此矣。’一怒而入,遂病。”韶觉,交通系要人也,与梁最亲,其言当可信。

据《国会议事录》云:“民国五年,国会恢复,参、众两院联合开会,内阁总理段祺瑞出席,鄂参众议员多人起立质问曰:‘帝制取消,民国恢复,袁世凯已死,时过数月,帝制罪魁,尚未提出惩办。段总理为保障民国、反对帝制主脑,何以延不惩处?请伸张国纪,宣布奸邪。’段答曰:‘惩办帝制罪魁,宜先办贵同乡成武将军陈,不提陈,而提他人,何以服天下人之心?’鄂议员曰:‘何以不提陈?’段曰:‘请贵议员问黎大总统,大总统不提出,内阁总理何能副署?’”

黎劭平曰:“与内阁商量帝制罪魁名单,府方均派予往接洽,未列陈名。段芝泉则屡次坚持,必列陈,否则,他人皆可不必惩办。商量多次,方惩办罪魁十三人。府方不提出陈,更不提出段芝贵,以此为府院交换。”按:所提十三人,如六君子中其一二人不过学问之士,梁上诒则原反对帝制,逼而出此,陈()、段(芝贵)漏网,真不足服天下之人心。国无真赏罚,安得不酿复辟之祸?

陈一人,实与洪宪共始终。予《洪宪纪事诗》云:“仗策从龙共始终,西川节度出台东。九河已决休回顾,知我依然赖此公。”又曰:“事去臣能请自裁,留中折奏亦酸哀。胜他反复西州帅,出镇曾歌死不回。”(按:帝制取消,孙毓筠曾呈请自裁。袁批曰:“自裁出于呈请,决非至诚,着不裁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