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李梅庵瑞清,吾友张大千、胡小石之门师也。大千早为予述梅翁平生,昨晤小石,更详言之。

梅翁籍隶江西,而生长读书皆在湖南。少时蓬头垢面,有如童,饮食起居,毫无感觉。自言自语,视人则笑,蜷处攻学,余无所知。匿不外出,彼不愿见人,人亦无与彼议婚事者。常德余公,为长沙学官,闻而往视,觌面问话,触其所学,条对口如悬河。余公曰:“此子将来必成大名,太原王氏所谓:予叔不痴’者,即此子也。”以其长女妻之。成婚岁余,余氏病殁,余公又以次女妻之。未成婚,先死,余公又以三女妻之。三女名梅贞,结衤离三四年,又死,时梅翁已成进士,入翰林矣。

梅翁原字仲麟,因感余公知遇之恩,又伤梅贞夫人不能同到白头,誓不再娶。先改字曰梅痴,后易字梅庵,不忘梅贞夫人也。继陈伯陶后为江苏提学使,又权江南藩司,适当辛亥革命,梅翁乃避地沪上,以卖字为活,自号清道人,着道家衣,为海滨遗老领袖。袁氏称帝时期,革命党与反对帝制派,群集上海;而复辟党与清室遗老,亦以上海为中心地,宴会来往,俨然一家,其反对袁世凯则两方一致也。梅翁一日作趣语曰:“昔赵江汉与元遗山,相遇于元都,一谈绍兴、淳熙,一论大定、明昌,皆为之呜咽流涕,实则各思故国,所哀故不相侔。吾辈集淞沪,复辟排满,处境不同,其不为李骞期则同,皆不赞成袁氏帝制自为也,吾辈其金、宋两朝人乎!”

胡小石言,辛亥之后,清室遗臣,居处分两大部分:一为青岛,倚德人为保护,恭王、肃王及重臣多人皆居此,以便远走日本、朝鲜、东三省;一为上海,瞿鸿礻几曾任军机大臣,位最高,沈子培、李梅庵则中坚也。小石居梅庵家,青岛、上海两方遗臣举动,多窥内幕。在袁世凯谋称帝时,日人曾派重要人物多次往来协商于青岛、上海间,欲拥宣统复辟,或在东三省建立“大清国”,恭王、肃王,移住旅顺,即商订此协议也。青岛方面一致赞同,日人乃偕青岛遗臣要人,来沪方取同意。瞿子玖首先反对,坚持瞿意者,则李梅庵、沈子培、陈散原诸人,梅庵谓是置宣统于积薪上也。青岛、上海,意见既分,袁世凯多罗致青岛重臣入北京矣。

至张勋复辟,原由胡嗣瑗(时任冯国璋秘书长)与陈某为往来运动主角。对郑孝胥,则秘不使知。康有为闻风至徐州,处之别室,亦不令参与密议。上海方面先商诸子玖诸人,李梅庵、陈伯严、沈子培等,皆谓此事宜大大谨慎,否则皇室待遇,必出奇变。段祺瑞自命开国元勋,北洋兵权尚有把握,安保无事。故复辟事件,上海方面未多参机密。瞿子玖死,清室谥曰“文慎”,盖胡嗣瑷等尚未忘“宜大大谨慎”之言也。观此,则“满洲国”一幕好戏,如无民初沪上遗老反对,恭王、肃王、升允等已早在东三省大开台矣。

又闻诸大千云:梅庵书函,喜用汉人“顿首、死罪”等式,郑苏龛《题梅庵致程雪楼书稿后》云:“乞命贼庭等儿戏,顿首死罪尤费辞”。程因再书一绝于郑诗后云:“中丞印已付泥沙(湖南巡抚余诚裕弃印潜逃),布政逍遥海上槎(郑孝胥为湖南布政使司布政使)。多少逋臣称逸老,孤忠祗许玉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