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沂评袁世凯,谓其生平行事,皆于最后五分钟靠天成功。语曰:“虽由天命,必有人事。”自谓天可靠,一意孤行,虽有善者,亦莫如之何,此洪宪称帝,所以终致败亡,天亦不复能佑矣。今举袁世凯自诩所谓“靠天成功”之事言之。

戊戌政变,以直隶道员达佑文为谋主,而荣任山东巡抚。义和团之役,以山东道员徐抚辰之谏阻离职,收回颁布屠杀外人檄谕,一跃为军机大臣。开缺回籍,以张之洞减轻严办,杨士骧逼令返京;否则,弃官私逃,必罹重典。出任总理大臣时,有赵秉钧等布置策画,巍然为民国大总统。志得意满,刻意称帝,先毒死赵秉钧,后罢除段祺瑞。严修苦劝,置之不理;张一麟屡进言,退出机要。日与杨士琦诸人,进行帝制,卒致自食其果。临死骂袁克定,谓“一身威名,皆为汝所败。”思及严修,谓:“生平直友,皆不与我见面,可伤。”又语张一麟:“你对得起我,我对不起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何言哉!

庚子事件,皆谓张香涛、刘岘庄在东南,不受乱命;袁世凯在山东,不但不受乱命,且抗诏剿匪,所处更难。于是谓袁有毅力远识,而不知实出于徐抚辰以去就争。否则,与毓贤等同罪,杀之以谢外人矣。当时鲁抚李秉衡、直督裕禄、直臬廷雍、晋抚毓贤,皆心醉义和团术,毓、廷二人尤甚。而刚毅、赵舒翘等,阿附端王载漪,造作种种征验,耸惑上听,云有此忠忱义民,可以报仇雪耻,大阿哥得继光绪践祚,不受外人干涉矣。一时竟有奖励各省拳民,焚毁教堂之诏令,奸民蜂起,不可收拾。嗣因袁世凯调抚山东,首申禁令,犯者杀无赦,匪势乃衰,蔓延入直隶界,群集辇下,攻使馆,杀外使矣。

当世凯初奉廷寄,奖励拳匪焚教堂、仇外人之诏令,立即通行全省州县,遵旨办理。时抚署主办洋务文案,为候补道徐抚辰,湖北江夏县人,字绍五。向来关于牵涉洋人案件,均经彼手,而发布此种遵行诏令,竟未寓目,并无所知。闻之大愕,立刻见袁谏阻,谓:“此乱命,万不可从,否则国破家亡,我公何以自了?”袁不听。徐退后,即刻摒挡出署,留书告别,益剀切申明利害。书中警句,传诵一时,曰:“世界列强,英、俄、法、德、美、奥、义、日本八国也,今以中国战败之后,无兵,无械,无饷,徒恃奸民邪教,手执大刀,杀洋人,焚教堂,围使馆,口念邪咒,不用枪弹,大刀一挥,洋人倒地,有此理乎?古人以一服八,传为谬说。今真以一国弱昧,而服八国明强,洋人能不联合兵队,以陷中国,决不坐视在中国之各国外人任团匪残杀而不问也,我公明知朝廷因戊戌政变,外人保护康、梁,反对大阿哥,触皇太后之怒,端亲王等乃以团匪进,不用枪炮,而用符咒,能制各国军械死命。大学士徐荫轩言,外国有你的格林炮,中国有我的红灯照,亦我公前日所闻也。我公能不遵行乱命,逐团匪于山东境界之外,将来外兵涌至,北京沦陷,皇太后、皇上出走,或有不幸,我公以反对义和团之故,犹可尽旋乾转坤之忠心。如随波逐流,我公一身功名消灭,且恐未能保其身家也。”

原文甚长,袁阅之顿悟,急遣人追徐还,面向谢过。而檄文已发,乃用六百里、八百里牌单,飞骑分道追回。遂毅然一变宗旨,护洋人,而剿拳匪。和议告成,袁乃得盛名。后由北洋总督,而尚书,而宫保,而军机大臣,实皆由徐抚辰一人玉成之。

徐为吾同县人,其遗袁书,尚有钞存者。但袁对徐,后未重用,徐亦默默以终。是亦与曾国藩对章某,救负投水之功不录,同出一辙也。

袁世凯于善用符咒,能避枪炮之说,早年笃信甚深,故一奉杀外人、焚教堂之诏令,即刻颁布各州县贴示,不暇经洋务文案处,非徐抚辰反覆陈述袁本身将来利害,至不辞而去,恐未易动也。

老友王伯恭曾告予曰:“乙未之冬,程文炳提督营中,有自称符咒大法师,作法可避枪炮。袁世凯方创新建陆军于小站,闻其名,向程延致之,谓将聘为教习。程曰:‘此虽小有验,特儿戏事耳,恐不足以临大敌。’袁请之益坚,且意谓程吝不相与,程乃遣人招此大法师来。初至,以手枪试之,良验,聚诸将试之,皆无伤,军中惊以为神。袁待为上宾,问授自何人?则以某仙佛对,并言同道数十人,散布各处,将广收门徒,以备荡灭洋人。袁大喜谓当遍延宾客,同观奇技,如果始终无误,拟请大府据实奏闻,必可恩赏官职,其人亦喜跃欢腾。袁因普召津地大小文武各官,往小站赴会,到者百有五十余人。有一客请立手状,设或身死勿论,并觅保结。索诸各营,有与法师同乡而兼远亲者一人,令之作保。随命三十人,持后膛枪向之开放。轰然一声,法师倒卧于地。诸客愕问所以,袁曰:‘此诈耳,决无妨。’呼人视之,返曰:‘目尚未闭,有笑容。’袁曰:‘何如。’已而仍卧不起,再呼人视之,又返报曰:‘口角流血矣。’命解衣验之,则胸腹有十七洞,人实死矣。众宾皆起,袁亦无他语。酒罢,宾客悉散,袁以五百金畀其乡人,为之棺殓而恤其家属。”

丙申三月,伯恭应宋祝三之聘,道出天津,正值小站宴客之后,一时传为笑谈。此段事载伯恭蜷庐笔记,乃撮要告予者。

王伯恭,原名锡鬯,后名仪郑,盱眙人。随吴长庆幕,在朝鲜与袁世凯同事。伯恭又曰:“袁世凯不学,其人则诡计多端。在朝鲜时,同行者皆惧与共事。甲午败后,起练新军,知满洲权要毫无识见,犹藉神权以动观听,敌对外人,迎合意旨。其始试手枪,乃密令心腹,不瞄准,广延宾客,仍用此策;不知放长枪者多人,不能人人严奉密令。曰‘无妨’,曰‘何如’,仍笃信不能命中也。袁在山东所以不奉乱命,仍赖徐抚辰一言之力,在徐自为尽忠,在袁则惧徐将揭其弱点,转存疑忌,徐抚辰之得善终,犹其幸事也。”

中日战争,和约既定,朝野皆谓此役割地赔款,朝鲜独立,皆由袁世凯一人任性妄为,闯此大祸。是时袁在京,虽有温处道之实缺,万无赴任之望。恭亲王一日问李鸿章曰:“吾闻此次兵衅,悉由袁世凯鼓荡而成,信否?”李对曰:“事已过去,请王爷不必追究,横竖皆鸿章之过耳。”恭亲王嘿然而罢。

世凯闻之,以为由此误,心实不甘。忽忆在吴长庆朝鲜营中,以帅意不合,借题为朝鲜练兵,因祸得福,此次仍师故智,正合时机。乃招致幕友,僦居嵩云草堂,日夕译撰兵书十二卷,以效法西洋为主。书成,无路进献,念当时朝贵中,惟相国荣禄,深结主知,言听计从,皇太后至戚也,惜无阶梯可接。嗣侦知八旗老辈,有豫师者,最为荣禄所信仰;又侦知豫老独与阎相国敬铭相得,阎为路润生八股入室弟子,又申以婚姻,豫老亦曾师事路德,习仁在堂八股。非路氏之言,不足以动之。因念路氏子弟,有在淮安服官者,家于淮安。而袁之妹夫张香谷,系汉仙中丞之子,亦家淮安,必与路氏相稔。遂托香谷以卑礼厚币,请路辛甫北来,居其幕中,尊为上客;由辛甫而介见阎敬铭,由敬铭而见豫师,由豫师而得见荣仲华,层叠纳交,果为荣所赏。袁遂执贽为荣相国门生,而新建陆军以成,驻兵于小站周刚敏盛波之旧垒。

袁世凯初不知兵,一旦居督练之名,虽广延教习,终恐军心不服,于是访求赋闲之老将,聘为全军翼长,庶可镇慑军队。适淮军旧部姜桂题,以失守旅顺,革职永不叙用,正无处投效,闻小站新军成立,径谒军门。世凯见而大喜,急以翼长畀之。桂题亦不知兵,惟资格尚深耳。

袁世凯更说荣禄,以五大军合编为武卫全军:宋庆为武卫左军,袁世凯为武卫右军,聂士成为武卫前军,董福祥为武卫后军,中军由荣禄自领之,兼总统式卫全军。荣乐其推戴,且可取统率文武之名,德世凯甚,有相逢恨晚之感。复用世凯之策,令诸军各选四将,送总统差遣,合为十六人,各用一二品冠服,乘马在舆前引导,荣顾盼自雄,袁世凯乃自此扶摇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