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三十二年七月,下诏预备立宪,即吾洪门天运岁次丙午年也。前岁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端方、戴鸿慈由日本转美国,抵欧洲,绕地球一周而返。当时孙先生委冯自由驻日本,陈少白驻香港,予驻美国旧金山,与保皇党人相争持,遍设言论、筹饷机关于南北美各国。予为洪门致公堂白扇,故握致公堂总主笔权,与大佬黄三德,英文总主笔唐琼昌,对保皇党为革命大奋斗,故端方莅美情形,得亲见之。加州嘉利福尼大学,请端、戴二人赴大学演讲。予时肄业该校,大学校长肃两人上演说台,端、戴竟同时并立于演席中。端谓戴曰:“请老前辈发言。”戴曰:“兄常与西人往来,识规矩,请发言。”戴左立,端右立,端发一言,翻译辞毕,端向戴曰:“老前辈对不对?”戴曰:“对对。”端又发一言,又向戴曰:“对不对?”戴曰:“对对。”一篇演说约数百言,端问戴数百次,戴亦答数百次。西人同学问予曰:“我欧美演说,皆一人发言,汝中国演说,系两人同时发言,见所未见,请问其故。”予曰:“此中国古代最恭敬之大典也。平常演说,一人可随意发表意见,剪裁不当,无大防碍;遇大典礼,则少者演说,长者监视,必演典重安详之言。两特使对大学全体恭请,严戒疏忽,故行中国最古礼,重贵国师生招延之诚也,此礼中国久不行矣。”同学转告校长,校长为长函以谢端、戴。端方见予,问据何古书?曰:“是亦东坡所答:‘皋陶曰杀之三,舜曰宥之三,想当然耳!’此之谓外交辞令。”唐人街传为绝妙好辞。

予在《大同日报》主笔房草文,金山总领事梅县钟文澜,体胖汗渍,直登四楼,喘息未定,即曰:“端大人叫我寻你,务必与我同去见他。”予曰:“端方是钦差,我是主笔,两不相关,何故见他?”钟曰:“端大人说你是他的学生,凡是他的湖北学生,都来见过,就是你一个人未去,派我来,务必挟你同去。”予曰:“报馆事甚忙,容迟时日。”钟曰:“有汽车在门,你不去,我不能回去交差。”予曰:“出报稿尚须整理二小时。”钟曰:“我坐候二小时。”事毕同去,端、戴皆在。端介予告戴曰:“此是我学生。”指戴曰:“此是戴少怀尚书。”问予近况毕,曰:“你是我的学生,何以不来见我?”予曰:“予在报馆,卖文为学费,白日读书,晚上作文。”端曰:“我未来金山,即读汝在《大同日报》所作之文。我语汝,从今以后,那些话都不要讲了。”予曰:“我不知指所讲何话?”端曰:“就是你讲的那些话。”予曰:“没有讲甚幺。”端曰:“就是你天天讲的那些话。”予曰:“我天天并未讲甚幺话。”端曰:“你自己还不明白,就是你讲出口的那些话,你也明白,我也明白,从今以后,都不要讲了。同是中国人,一致对外,此次考察回国,必有大办法,老弟,再不要讲了。”临行,端又曰:“我忝居老师,你屈居门人,你给我面子,那些话此后都不要讲了。”未几,金山大地震,端由欧洲惠金五百,函附湖北回电原纸,由监督周自齐手交。其回电为梁鼎芬复端电,电文云:“请刘生湖北官费,此乱党也,已禀南皮作罢。”而端方口中所谓“那些话”,盖排满论也。

端方考察自欧美返,常语人曰:“欧美立宪真是君民一体,毫无隔阂,无论君主、大总统,报馆访事,皆可随时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国宜师其意。”故有照相革职之事。端方之立宪精神,不虞只在参折中,换得一条“大不敬”之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