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钟,《十五贯》中这位为民伸冤的好官,并非传奇的作者虚构的人物。他在明代宣德年间确实受了那时皇帝的敕命,特授苏州府知府,在任十一年,群众对他颇为爱护。我曾为文在《文汇报》的《笔会》上谈过,不必复述。现在引用况钟的两句话,倒不是与他的做官如何有关,而是从引用的两句话中可以见出况钟既是一位清正的官员,也是能写文章的好手,不过他没有什么著作留下罢了。

朝鼓敝,礼部欲移文淮安造鼓而难于措辞,时况钟为郎,奋笔曰:“紧绷密钉,晴雨同声。”一时传播。(见《玉剑尊闻》)

为文必须对题(这个题字并不专指那一篇目的标题而言,是指的针对一篇的主旨,亦即所谓“主题”)而言。否则这篇可用,另一篇也可应用,那种文章就是可有可无的了。文章除对题外还得在词句上斟酌恰当,该加多的,不怕重言复述;该减少的,不必添枝附叶。无论多少都处处须扣紧主题,否则与主题无关,尽管千言万语或是简省的几句话,一样叫读者莫明所以。

况钟并非从科举出身的举人、进士,却是吏员被荐拔,由于干才升上去的。他在那时的礼部,同僚中有的是科举之士,做惯了八股文和古董式的对偶文章,但碰到这一“移文淮安造鼓”的起草文件,要写的明简又要具体一些,使下级官吏有所遵承,这样辞如何“措”法,那些“科举之士”不免难于下笔,况钟奋笔书此八字,不止使文件充实而且传诵一时。

为什么传诵一时呢?因为颇难著笔的主题,他只用八个字,却把造鼓的主要方法和产品的规格完全包括在内,使承办的人们,工人们都能明了“礼部”对这次造鼓的主张和要求。“紧绷密钉”是造鼓的特殊方法;“晴雨同声”是对于产品(鼓)的要求。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前者是工作的过程,后者是过程中所得的成效。多说了辞费,但,不说的具体些则无论字句多少都不“中肯”。八个字恰如其分,无怪在那时的北京“传播一时”。

从况钟的这份措辞里,可使人多少明了作好文章的初步道理。

诗文的对题与否,况钟的措辞既是一个正面的明证,我另引两首不对题的诗,相比之下,以为如何?

……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高髻长眉满汗宫,君王图玉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著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著栏杆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余尝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仿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

(见《滹南遗老集》)

这两首诗的句子看似漂亮,其实每首是使人“莫名其妙”,诚如引用者所谓不知是花何况是梅。这等文不对题的写法,读者只好像猜谜般的乱猜,还有什么兴感可言。为玩弄文字,写作者自己也不十分明了的诗、文,正合乎“为艺术而艺术”的标准,其结果只可自己看看,却与读者无缘。

与况钟为造鼓行文的措辞对看,尤可证明作文章须对题的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