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之山,自终南东迈,矫然特立中干间。江、汉、河、淮,襟带万里,居鄛、洪泽,郁为隩区。颍、亳、淝、泗之乡,厥惟千古雄豪之地。自管氏徘徊颍上,创霸中原,厥后陈、范灭秦,孙、曹霸汉,杨、吴代李,徐、常造明,奇烈迭兴,大都宪章仲父。唯独蒙庄一老,异略纵横,九万逍遥,竟辞楚相,高风洁韵,旷代阒寥。盖奇勋、伟节,并着之难如此。
同治初,中国大乱。故大学士合肥李文忠公独创淮军,趋上海,规江苏。一时名将,程忠烈、张靖达、吴武壮之伦,蹈厉云兴,不可一世;唯壮肃刘公年最少,独角巾孤剑,长啸其间。苏城既克,程公战死嘉兴,李公顾诸将唯刘公足胜艰巨,军无大小,一以决之。年二十九,遂拜提督畿疆之命。于是南平吴越,北定中原,振旅策勋,授封五等,而公则浩然归矣。明年,诏督师关中,事平辄乞去。更十年,俄罗斯难作,再诏入京师。和议成,复抗疏归里。又四年,法兰西构兵海上,复起督师台湾;血战经年,台以无恙。既授巡抚,专疆事,抚番、清赋,建省、设防,毅然保全全台,为七省海畿枢筦。朝廷鉴其忠,既晋宫保衔、长兵部,复命佐贤邸、赞海军。大臣忌之。公则坚乞卧山中不出。公去四年,而日本难作,再诏入京师,卒不出,而台辄亡,公益悲郁死矣。
嗟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此岂特一人一家之痛酷已耶?繄古功名之士,每不乐以湖山胜美易轩冕之荣,而高蹈之贤,又不惜舍天下国家自安林壑。故禹、稷、巢、由,虽太史无能合传,而专制之君、谗贼之相,遂不惮牺牲豪杰,自骋其予夺生杀之威。虽若邺侯异烈,再造李唐,代宗之贤,至乃放弃衡山,以脱元载之娟嫉;青田奇略,且陷胡惟庸谗毒而罔或伸。功名之际,贤者或不克保其令终,自古然矣。我朝优礼大臣,远符宋氏,然观甲午之败,其祸实始司农罢铁道、禁海军,仓猝无能战守。而东征既败,虽忠挚若李文忠,且将险蹈岳、于之惨戮。流风摧摩,则虽拥强疆、称物望,靡不腼然仰贵臣呼翕,以为转移。夫天下乌有容悦以求富贵而能舍其身以当国难者!痛乎彭刚直有言,士大夫出处进退,厥惟人心风俗之盛衰。而晚近人才,至乃甘奴隶犬马而不知耻恤。以此而当敌国外患,有相携崩角已耳。然则公之醉心岩壑,敝屣节旄,其苦心远抱为何如哉!
公才兼文武,所著大潜山房吟稿,会文正叹为骠姚劲悍类其用兵。在官奏牍,下笔辄数千言,沛乎若不可御。其大要尤在成败得失,靡不毕达其真诚,绝无一言相诳饰。其所自属草,尤觉英风浩气,磅礴楮墨之间。
澹然生长江淮,慕公三十年,不获一见。丙午,客海上,公孙荃庄部郎方处京师,独最公事略属为墓道之碑。既幸得比欧公与名韩相之堂,以为庆美。今秋栖迟都下,荃庄复举公奏议,属为校勘。盖深见将相子孙刻其先册,大都纤悉靡遗,惧不足垂后世。自非知言之深,乌能及此?
公疏凡二十二卷,语皆实验,远异空谈,洵足以为世法。澹然惧读者不获窥其体要也,谬加厘订,别为出处、谟议、保台、抚番、设防、建省、清赋、理财、奖贤、惩暴凡十略,各为小序,以括其端。篇之内别为圈识,提要钩元。篇卒,或甄舆论,或采遗闻,与时局变迁之不能不具者,则为按语以明概略。庶几论世知人之君子,得窥豪杰之真要。非荃庄邃古知言,乌敢妄图斯指?盖篡述之微,固有未易语诸天下者。
公性不乐人节度。平吴、平捻,勋冠当时,属在李公,未尝自达;于时文牍,盖已唾遗。今之所存,则自督师关中始,而台事为独多。
淮人言公尝登基隆山望日本,叹曰:『彼区区一岛国耳,吾苟速图,尚可并吞以张国势;不则为彼虏乎』!因欷歔而罢。嗟乎!文相孤忠,安能保岭南无灭?史公奇节,安能必江左无亡?惟此忠臣烈士,浩气丹精,贯日月,薄星辰,而与之终古,则土疆虽去,且将荡激文人之歌泣,镌入万世人之心目,而使之长存。其理固有确乎不拔者。悲夫!台湾已矣!神州虽广,何一非台?东患方殷,莫知所届。读公书者俯仰于当时血战孤危之苦,与其后经营缔造之艰,深念尺土只民,无一非忠臣烈士肝胆精诚所抟聚,不使神州大陆坐致台疆异族之悲,斯则荃庄继述之义者夫。
光绪三十有二年冬十月,桐城陈澹然谨叙于都下桐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