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变辨】

朱子《易本义》有卦变之说,盖因《彖传》“刚来而得中”,“柔进而上行”之类为之解。予以为不然。夫所谓卦变者,言本卦自某卦而来;然卦有六画,较他卦皆变也,而独以一二画为说,虽与《彖传》相合,乃因《彖传》而求他卦之合者以为证,其理非确然也。且六十四卦自《乾》、《坤》而外无不可谓之变者,而孔子乃独於此十馀卦著其变,而又有自一卦变而来者,自两卦三卦变而来者,参错不伦,必非孔子意也。夫卦变苟有其例,孔子《系辞》、《说卦》之论《易》义例详矣,而独无一语及之,乃忽於《彖传》中为其说,文义不明,茫无根据,孔子之言必不若是也。

然则所谓“刚来而得中”,“柔进而上行”者,其义何也?曰:此仍以卦体言而不可以谓之变也。盖孔子之意谓三阴三阳各自为体,阴与阴为类,阳与阳为类。其有一画不此之比而错入於阴阳之中,或本卦所以成者,则往往为之说,理本易晓。朱子不求之於本卦六画而求之於他卦,其亦过矣!

予请为悉数而条辨之。

《讼彖传》曰:“刚来而得中也”,谓二爻一阳不与上三阳相比,而独陷於二阴,为下卦中也。《本义》谓“刚来居二而当下卦之中”者,是也;谓“自《Т》而来”者,非也。

《随彖传》曰:“刚来而下柔。”谓初爻之阳不与四五两阳爻相比,而居二阴之下,所谓“随”也。《本义》谓“卦变自《困》九来居初,自《噬嗑》九来居五,而自《未济》来者兼之”者,非也。

《蛊彖传》曰:“刚上而柔下。”谓上爻一阳不与下二阳爻相比而居上,初爻一阴不与上二阴爻相比而居下也。《本义》引或谓“卦变自《贲》初上二下,自《井》五上上下,而自《既济》来者兼之”者,非也。

《噬嗑彖传》曰:“柔得中而上行。”谓五爻之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居五。《本义》谓“柔上行以至於五”者,是也;谓“自《益卦》来”者,非也。

《贲彖傅》曰:“柔来而文刚”谓二爻之阴不与四五二阴相比,而错居二阳爻之中也。又曰:“分刚上而文柔。”谓上爻之阳不居下卦二阳之中,而错居上二阴爻之上,如三阳,自中分其一以居於上,故谓之分也。《本义》谓“卦自《攒》来者,柔自三来而文二,刚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济》而来者,柔自上来而文五,刚自五上而文上”,是分字无说也。

《无妄彖传》曰:“刚自外来而为主於内。”谓初爻一阳不与上三阳相比而居於初,故曰“自外来”也。《本义》谓“自《讼》而变,九自二来而居於初”者,非也。

《大畜彖传》曰:“刚上而尚贤。”谓上爻一阳不与下三阳相比而居於上也。《本义》谓“自《需》而变,九自五而上”者,非也。

《咸彖传》曰:“柔上而刚下。”谓上爻一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居上,三爻之阳不居上而居三,去上卦而来为下卦之上也。《本义》引或谓“《咸》自《旅》来,柔上居六,刚下居五”者,非也。

《恒彖传》曰:“刚上而柔下。”谓四爻一阳不居初而居四,去下卦而为上卦,初爻一阴不与上二阴相比而来层初也。《本义》引或谓《恒》自《丰》来,“刚上居二,柔下居初”者,非也。

《晋彖传》曰:“柔进而上行。”谓五爻一阴不与下三阴相比,而错居二阳之间也。《本义》谓“柔进而上行,以至於五”者,是也;谓“自《观》而来”者,非也。

《睫彖传》曰:“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谓五爻一阴不与三爻之阴相比而居於五也。《本义》谓“自《离》来者柔进居上,自《中孚》来者柔进居五,自《家人》来者兼之”者,非也。

《蹇彖传》曰:“往得中也。”谓五爻一阳不与三爻之阳相比而居於五也。《本义》谓“阳进居五而得中”者,是也;谓“自《小过》来”者,非也。

《解彖传》曰:“利西南,往得众也。”谓四爻一阳不与二爻之阳相比而往居於四也。又曰:“其来复古,乃得中也。”谓二爻一阳不与四爻之阳相比而来居於二也。《本义》谓“卦自《升》来,三往居四,而入於《坤》体,二居其所而又得中”者,非也。

《鼎彖传》曰:“柔进而上行。”谓五爻一阴不与初爻之阴相比,而上居於五也。《本义》谓“卦自《巽》来,阴进居五”者,非也。

《渐彖传》曰:“进得位,往有功也。”谓四爻之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上居於四,以下卦之一阴而上入於乾体,所谓“渐”也,所以为女归之象也,犹之《归妹》以阴而居於三而为“归妹”,《彖传》所谓“征凶,位不当也”。《本义》不得所以名《渐》之故,而谓“自《涣》来者,九进居三;自《旅》而来,九进居五”者,非也。

至《涣》与《升》与此似觉小异,然亦非卦变也。

《升彖传》曰:“柔以时升。”《本义》谓“卦自《解》来,柔上居四”,说似可信矣,然而非也。《升》与《萃》反对:《萃》者聚三阴於内也,《升》者升三阴於上也。《易》之道常欲阴在上而阳在下,故《坤》体在上:若《泰》、《谦》、《临》、《复》之类多吉卦,而《巽》下《坤》上者遂谓之《升》,馀一阴於下而升三阴於上。《升》者,积於上而其下升而不已之象,故曰“柔以时升”,《大象》曰:“君子以慎德积小以高大。”谓其日升日积而不已也。初六爻辞曰:“允升,大吉。”《小象》曰:“上合志也。”谓升者已多而在下者终亦必升也。皆本卦画之象以为言。而《本义》不解所以名《升》之故,於“柔以时升”注云:“以卦变释卦名,是谓卦自《解》来,柔上居四。”一爻之升而即可以名卦,若是则卦之名《升》者亦多矣!

《涣彖传》曰:“刚来而不穷,柔得位乎外而上同。”《本义》谓“自《渐》而变,九来居二而得中;六往层三,得九之位而上同於四”,说似可信矣;然而亦非也。《涣》之所以为《涣》者,非止风行水上而已也,亦有其卦画焉。以《乾》体之一阳而下入於《坤》体,以《坤》体之一阴而上入於《乾》体,阴阳解散,所谓“涣”也;而尤以六四为主,排阳之一爻而使之下,故爻词曰:“涣其群也。”然则所谓“刚来而不穷,柔得位乎外而上同”者,谓二爻之阳不与上二阳相比,而居二四爻之阴,入於外阴卦,得位而上同於五也。(“上同”犹之“不穷”,字无深意,犹曰“上入於乾体”云尔。)《本义》不求之卦画,得其所以名《涣》之故,而牵引卦变,於《涣》毫无所发明,乃谓“《彖传》以卦变释卦词”,何其误也!且谓“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为“六往居三,得九之位而上同於四”,则误之尤者也。(近代有吴世尚者,更定朱子《本义》,於此节下云:“以卦变卦体释卦辞,谓‘刚来而不穷’为卦变,‘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为卦体,而日以六居四,得位乎外而上同於五,”盖又本之朱子《语类》也。)

他若《泰》、《否彖辞》“大往小来”,“小往大来”,尤不可以卦变言。阳大阴小,此即《彖传》内阳外阴,内阴外阳之旨;不曰阴阳健顺而曰大小者,为占者言也。而《本义》乃谓“《泰》自《归妹》来,六往居四,九来居三;《否》自《渐》来,九往居四,六来居三,”不亦赘乎!

要之《彖传》之词,凡朱子所谓卦变者,实与《剥》之“柔变刚”,《谦》之“天道下济,地道上行”,《损》之“其道上行”,《益》之“自上下下”,《节》之“刚柔分而刚得中”,同类。自上而下者曰“来”,曰“下”,自下而上者曰“进”,曰“往”,曰“上”,皆即本卦六画之体言之,而非所谓卦变也。

夫卦变者,穿凿支离之说也。予所谓本卦者,明白易直之说也。朱子解书众矣,不喜为穿凿支离之说,而於卦变独不免焉,盖本先儒之说而未觉其失也。朱子又有《卦变图》,谓“《彖传》或以卦变为说。今作此图以明之。盖《易》中之一义,非画卦作《易》之木指也。”夫卦变之说由於後人误解,《彖传》何尝有一言及卦变乎!而曰“《彖传》以卦变为说”,是近於诬圣矣!且纳甲飞伏之类,《易》之说夥矣;推而广之,皆可谓《易》中之一义,而皆圣人所不道。朱子於纳甲飞伏之类不取以注《易》,而独取卦变者,何也?盖未知《彖传》之自有所谓也。呜呼,惜其不於本卦六画求之也!

【附杂说二条】

苏子瞻曰:”凡《易》之所谓刚柔往来相易者,皆本诸《乾》、《坤》也。《乾》施一阳於《坤》,以化其一阴,而生三子;凡三子之卦有言“刚来”者,明此本《坤》也,而《乾》来化之。《坤》施一阴於《乾》,以化其一阳,而生三女;凡三女之卦有言“柔来”者,明此本《乾》也,而《坤》来化之。非是卦也,则无是言也。”愚按:此言甚巧,近似有理,颇得其仿佛,而实不然也。《彖传》之词皆谓自本卦升降,但非自他卦而变耳。子瞻知卦变之不足信,遂以为如此,不知孔子所谓“来往,上下”,皆实有所以然。果如其说,则三子皆自《乾》来,三女皆自《坤》来,止一来字足矣,何必又用进往上下也!且谓最著者《贲》之《彖传》,则止言“刚来而文柔”足矣,何以言“分刚上”也?孔子用字不已赘乎?又如“刚自外来而为主於内”、“外”者《坤》耶《乾》耶?何以他卦皆不言外,而此独言外耶?惜不得起子瞻而问之也。

伊川亦不取卦变之说,其言曰:“如‘刚上柔下’,‘损上益下’,谓刚居上,柔居下,损於上,益於下,据成卦而言;非谓自卦中升降也。如《讼》、《无妄》云;‘刚来’,岂自上体而来也!凡以柔居五者,皆云‘柔进而上行’,柔居下者也,乃居尊位,是进而上也;非谓自下体而上也。”愚按:刚上柔下,以成卦言之,不知所言与孔颖达同否。颖达谓“刚卦在上,柔卦在下,为刚上柔下;柔卦在上,刚卦在下,为柔上刚下”,虽与《咸》、《恒》数卦相合,而其理不可通之於“柔进上行”,“刚自外来”之语。揆程子之意,则又似以“刚爻居上,柔爻居下”为言;然於《咸》、《恒》则不可通矣。《损》、《益》二卦则又因卦名为言,非他卦比也。《讼》舆《无妄》皆自上而来,《无妄》固明言“刚自外来”也。故朱子谓“程子牵强解了”,固不足以服言卦变者之心也。至谓柔层尊位即为“进而上行”,则柔居尊位者三十二卦,何以他皆不言,而独《噬嗑》、《晋》、《睽》、《鼎》四卦,皆《离》在上者。言之耶?又《大有》亦《离》在上,何以又不言耶?此其中具有所以然,而程子未之知也。

【《古文尚书》考】

书经》蔡《注》每篇序所云“今文古文”,解者曰:“今文,伏生所授,马、郑等注;古文,孔壁所藏,安国所傅,”是说相沿久矣。以予考之,有可疑者。

《後汉书儒林传》云:“中兴,牟融习《大夏侯尚书》,东海王良习《小夏侯尚书》、沛国桓荣习《欧阳尚书》。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傅》,郑康成《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於世。”据此,是马、郑所注非伏生之《尚书》而《古文尚书》也。考《古文尚书》,当前汉时孔安国授都尉朝,朝授胶东庸潭,谭授清河胡常,常授虢徐敖,敖授琅琊王璜及平陵涂恽,恽授河南桑钦,平帝时立於学官。後汉习《古文尚书》,见於《儒林传》者,南阳尹敏初受《欧阳尚书》,後受《古文》;汝南周防师事徐州刺史盖豫,受《古文尚书》,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鲁国孔僖世传《古文尚书》;东昏杨偷师事丁鸿,习《古文尚书》;东海卫宏从杜林受《古文尚书》,作《训旨》;济阴孙期习《古文尚书》。又《贾逵传》云:“父徽,受《古文尚书》於涂恽。逵传父业。肃宗立,特好《古文尚书》,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达数为帝言《古文尚书》,与经传《尔雅》训诂相应,诏令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二卷,帝善之。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於世。”安帝延光二年,诏选三署郎及吏人能通《古文尚书》、《毛诗》、《梁春秋》各一人。又刘陶学《古文尚书》,张楷通《古文尚书》,刘学《古文尚书》。此《古文尚书》之传习於两汉者班班可考也。其後不知何以不传於世。

至东晋时,梅赜之《古文尚书》出,人遂以伪为真。自是众说纷纭,若伪孔安国《尚害序》,孔颖达之类,其说皆不足信。而世人贵耳贱目,信近说而灭旧闻,两汉之《古文尚书》遂无复考其源流者矣。《伪古文尚书序》云:“秦始皇灭先代典籍,学士解散,我先人藏其家书於屋壁。汉室隆兴,旁求儒雅;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而《前汉书》则曰:“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後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孝文时,使晁错往受之。”《序》又云:“鲁共王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皆科斗文字;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增多状生二十五篇。其馀错乱磨灭,弗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既毕,会国有巫蛊事,不复以闻。”而《前汉书》则曰“《书》十六篇,孔安国献之”,曰“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曰“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逸书》得多十馀篇,盖《尚书》兹多馀是矣”,曰“《鲁共王》得古文坏壁之中,《书》十六篇”,篇数不同,亦绝无“错乱磨灭,不复可知”之说。又《汉书》只言“遭巫蛊之事,未立馀学官”,亦无“为五十九篇作《传》”之文。《史记》藏书之说及篇数,并同《汉书》。而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亦云“孝文皇帝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於屋壁,朽折散绝。及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於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後,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说亦与《史记》、《汉书》同。是《伪尚书序》不足信也。(口授之说本之卫宏,宏,东汉时人,不若太史公、刘歆去伏生差近,为得其真;而《汉书以备一代之史,说必不诬。)

孔颖达云:“孔君作《傅》,值巫蛊不行,遂有张霸之徒伪作《舜典》以下二十四篇,并伏生二十八篇,复出《舜典》、《益稷》、《盘庚》二篇、《康王之诰》及《秦誓》,共三十四篇,以求合孔氏五十八篇之数。刘向班固、刘歆、贾达、马融、郑康成之徒,皆不见真古文,而误以此为古文之书。”按《前汉书儒林传》云:“《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传》、《书序》,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刘向校之非是,後遂黜其书。”是张霸之书凡百二篇,非五十八篇也。《儒林传》既明言“刘向校之非是,遂黜其书”,何得云刘向、班固诸人误以为《古文尚书》乎?此说他无所见,不知颖达何所据而云然?且既云“伪作《舜典》、《益稷》”,而又云“复出《舜典》、《益稷》”,岂有二《舜典》二《益稷》乎?颖达又云:“郑康成师祖孔学,而贱夏侯、欧阳等;何意郑《注》并与孔异,篇数并与三家同!”夫既云“郑康成误以张霸五十八篇为真古文”,而又云“郑《注》并与三家同”,自相矛盾,此孔颖达之说不足信也。

馀若《隋经籍志》、陆德明之类,其说亦大概不出乎此。此皆後人之所遵信传说而不疑其非者也。

以余观之,马、郑所注为《古文尚书》,《後汉书》既有明文,而篇数乃与伏生同者,盖汉时世所诵说者止伏生二十八篇,而孔安国虽得古文,亦多以二十八篇为学者传说。其所上十六篇;与二十八篇别行,当时人罕见者,故刘歆云:“藏於秘府,伏而未发。”成帝时校理旧文,乃得之,而未大传於民间。王莽之乱,遂复不存。及杜林於丙州得《古文尚书》,亦止二十八篇。自是贾达为作训,马融作《传》,郑康成作《注》,篇数虽与伏生同,而文字多异,故杜林谓“古文虽不合时务,愿诸生无悔所学”;贾达谓“《古文尚书》与经傅《尔雅》训诂相应”,撰集三家《尚书》及《古文》同异三卷;而刘陶推三家《尚书》及《古文》,是正文字三百馀事,名曰《中文尚书》;皆所争在文字同异,而未尝言篇数之多寡也。是以《汉书艺文志》,《逸书》十六篇与二十八篇别出;而晋秘府所有《古文尚书》,当时若束皙、杜预诸人,岂无一人见之,若果有出於二十八篇之外者,其所著书岂无一言及之,而尽以书传所引为《逸书》耶?(《隋经籍志》:“晋世秘府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又按《隋经籍志》云:“贾逵、马融、郑氏所传惟二十九篇,又杂以今文。”则是杂以今文耳,非既今文可知也。夫使马、郑所注果为今文,则范蔚宗不当误也。微独蔚宗不当误而已,蔚宗作《後汉书》本之《东观馀论》及袁山崧、谢承诸人,岂尽不知马、郑所注为今文耶?所载诸习《古文尚书》者,岂尽妄说耶?故吾谓马、郑所注既孔壁古文,无可疑也。

然而以为今文者何也?盖永嘉之乱,欧阳、夏侯三家《尚书》并亡,惟存伏生《大传》,而马、郑所注《古文》尚行於世。及梅赜上《伪古文》,自是孔、郑并行。此後南北分争,天下日乱,而士大夫又务於诗赋,经学遂无师承。至隋、唐之际,李延寿、孔颖达辈止见马、郑所注与伏生篇数同,逐误谓古文为今文。然颖达言“郑氏师祖孔学而贱夏侯、欧阳;何意郑《注》并与孔异,篇数并与三家同”,盖亦疑之矣。今文止有伏生《大传》,《崇文总目》谓“伏胜撰,郑康成注”。康成既注古文,复注此耶?晁公武谓“胜终之後,诺从学者所作”。陈振孙谓“当是其徒杂记所闻,亦未必是当时本书”。故叶梦得谓“其言不雅驯;而《隋经籍志》谓为四十一篇,《书录解题》谓为八十三篇,篇数亦不同”,则其书之真伪不可得而知也。安知非见郑康成所注《古文》而伪作者乎?

至於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其伪妄不能逃有识者之鉴别,故儒者多疑之。而《晋书》载其传受渊源,云:“郑冲以《古文》授苏愉;愉授粱柳;柳授臧曹;曹授梅赜”,不知伪作欺人者未有不假所自以售其欺者也。故未几而姚方兴采马、王之注,造《孔传舜典》,云“於大行头买得上之”,以师其故智矣。陆德明又言“王肃亦注《今文》,而解大与《古文》相类,或肃私见《孔传》而秘之乎”。不知此乃伪作《孔传》者窃王肃之《注》也。姚方兴亦采马、王之注以作《孔传舜典》矣。梅赜所上《古文尚书》本无《舜典》,但取王肃注《尧典》,从“慎徽五典”以下分为《舜典》;方兴伪作二十八字冠於其首。梁武帝时为博士,议谓“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黜而不用。故陆德明《释文》仍用王肃《注》,自“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而《隋经籍志》谓“姚方兴得《舜典》奏上,多二十八字,列於国学”,宋林之奇、陈振孙又谓“隋开皇中始得《舜典》”,皆与德明说异。德明,唐人,若隋时已行方兴《舜典》,又何以云“仍用王肃《注》,自‘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乎?可见诸说亦不足信也。

要之自有孔安国《尚书序》之後,人局於所见,以先入之言为主,递相传说;未有能虚心博考,探其源流,辨其同异者。故相传为今文,则谓之今文;相传为古文,则谓之古文而已。不知古人之说亦未必尽可信,其学亦未必皆过於後人。既如孔传《尚书》之伪,至宋始多疑之者,而隋、唐无闻焉。岂非章句训诂之功多,而辨别之识,考据之学,有所不足舆?呜呼,昔之人去古未远,遗书犹有存者,考其是非常易,而人不为或不能;今之人虽欲考之,而去古已远,传书益少,其考之益难:此古说之所以难明,而有志者用为太息也!

【朱子《彭蠡辨》疑】

彭蠡之名,始见《禹贡》,而《禹贡》所记彭蠡似在江之北也。吴起言“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固未详其所在。《汉书地里志》彭泽县下注云“《禹贡》彭蠡泽在其西”,语亦不详;然未尝言在江之南,既今鄱阳湖也。至郑康成始有“左合汉为北江,右合彭蠡为南江”之言,似谓彭蠡在江之南矣;犹未明言既鄱阳湖也。以鄱阳为彭蠡者,不知始自何人。後世相沿为说,而朱子《彭蠡辨》遂据以驳《禹贡》,谓“彭蠡在大江之南,以方言之,宜曰‘南会’而不应曰‘北会’,独郑渔仲谓‘东汇泽为彭蠡’十三字为衍文者得之。”愚按:以後世地形与《禹贡》较,诚有可疑,然只当疑後世地有改易,而不当疑经为衍文也。鄱阳之为彭蠡,书无确据。《地志》言“彭蠡在彭泽县西”,又言水入湖汉者八。《後汉书地里志》云:“鄱阳县有鄱水。”以此观之,湖汉似即鄱阳湖,而彭蠡与鄱阳非一地也。大概彭蠡在江北而少西,鄱阳在江南,其势遥相联接;後彭蠡淤塞无迹,而鄱阳逐冒彭蠢之名也。

蔡氏以鄱阳不合,欲以巢湖当之,又谓“不应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巢湖固不可代彭蠡,而谓舍此录彼,记小遗大,亦有不必然者。盖《禹贡》所记山水,皆以其致力者言之;视今之地形,则为详於西北而略於东南;荆州之境,衡山以南无一语及之。扬州之境,如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浅原而外亦不他及;是故,北条之北山入海而止;而南条之南山止於敷浅原。导河则氵水、大陆、九河、逆河,所叙甚详;导江、汉则止於中江、北江,东南以往,记考略矣。意当时衡山以南,及今江西、浙江之地,山高水缓,患害不深,兼以蛮荒负固,地险且远,禹不至其地,未尝致功,故止言彭蠡而不言鄱阳,止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也。且荆、扬、徐、兖之境,为湖者众矣,不之及者甚多,原不能及遍也。即以山论,庐山高且大於敷浅原而不之及,蔡氏亦知之矣。然则鄱阳不及,亦无疑於“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也。

夫“鄱”古作“番”,鄱阳县以番水而名。番者,播也,犹“播为九河”之播,言一水播为数水,故名之曰番水。今之洞庭,在当时为九江,而在今为湖独深广盛大,非鄱阳、太湖所能敌,则安知鄱阳湖在禹时不亦为数江安流而至後世始盛乎!又地形北高而南下,而水道日趋於南,北乃益高。黄河迁於宿迁,南遏淮水,而淮、扬之间遂成巨浸,群湖连蔓,则又安知非江、汉之汇本在北,其後江迁而南,合於豫章江,而彭蠡遂为平地,南江遂遏而为湖乎!朱子言“今彭蠢至冬天水涸,亦止数条江水在其中”,则是鄱阳与洞庭正同。洞庭在当时谓为九江而不谓之泽,则鄱阳亦必不谓之泽也。此《汉志》所以鄱阳县有鄱水而无彭蠡而《禹贡》所谓“汇泽为彭蠡”者知必非鄱阳矣。

盖尝以《汉志》所言思之,不曰“有彭蠡泽”,亦不曰“彭蠡泽在其西”,而曰“《禹贡》彭蠡泽在其西”,必举”《禹贯》”者,见时当已无彭蠡,而古地名相传可识也。余按地形,必当在今武昌以东,蕲州、广济以南,浔阳、宿松以西,考之地图,证之记载,其地亦多潴水,而九江为尤近之;别於鄂陵,会於江口,上下三百馀里。大约自浔阳江以西既古彭蠡泽,其地望既合於《禹贡》,亦合於《汉志》。夫古之九江为今之洞庭,安知古之彭蠡非今之九江乎!彭泽为县,去鄱阳湖远而浔阳江近,是古之名县以此不以彼,故《汉志》不曰“彭蠡泽在其南”而曰“在其西”也。浔阳江中有彭郎矶,“彭郎”未必非“彭蠡”之误。又九江有湓水、湓江、湓城、湓浦诸名,记者谓“九江有井如盆,故名”。夫一井岂可谓之水,而以之为地名江名乎!(今地志及图,九江有清湓山,湓水所出,与古《九江记》异。)湓者,彭之音讹也。《真》、《文》、《庚》、《青》数韵之字,相传而讹者多矣。

或谓彭蠡既江、汉所汇,不应塞为平地,则亦不然。泽者,水草交厝之所;大约其地洼下,水盛则聚,水杀则涸,易於潴水,亦易於湮塞。《禹贡》所言诸泽,若大陆、梦,则当时已可耕治矣;雷夏、大野、荣波、菏泽、孟猪、猪野,则皆塞为平地;後世指其地者亦多出於亿度,人自为说。彭蠡亦泽也,独不可塞为平地乎!今现有鄱阳湖与江相连,而地颇相近,遂必指为彭蠡;若无鄱阳,吾知其必求之江北而谓塞为平地矣。

且地之改易有可证者。浔阳九江,昔所谓“江分九派”者,今止一江,无九江之迹。九江可变为一江,彭蠡泽独不可变为九江乎!名之改易亦有可证者。洞庭本太湖之名,湖中山有石穴深洞,无知其极者,因洞以名山,因山以名湖;吴起所谓“三苗氏左洞庭”者是也。後世谓洞庭者乃《禹贡》九江,是九江冒洞庭之名也。九江之洞庭相远,而洞庭自若,犹且冒其名;况鄱阳在江南,彭蠡在江北,势既遥相联接,而彭蠡又无形迹,其以鄱阳冒彭蠡之名亦何足怪乎!

朱子确信鄱阳为彭蠡,既谓经为衍文,又谓禹遗官属致误,又谓《汉志》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岂禹与班固皆误,而朱子独不误乎!疑经畔古,非余之所敢安也。昔郦道元有言:“东南地卑,万水所凑,触地成川;故川旧渎,难以为凭。”故《禹贡》所言,其不合於今者,阙疑可矣。若必欲以後世之地形证古人之是非,几何其不疑黄河未至於氵水、大陆;而岳阳、荆州之境,其与太原相远耶!

【《生民》诗《集传》辨】

朱子注《生民》诗,载张子之言,谓:“天地之始固未尝先有人也,则人固有化而生者矣;盖天地之气生之也。”又载苏氏说,谓:“凡物之异於常者,其取天地之气常多,故其生也或异。麒麟之生异於犬羊,蛟龙之生异於鱼鳌,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异於人,何足怪哉!朱子谓斯言得之,而余则以为非也。夫化而生者,天地之始也。高辛之世,岂天地之始乎!溯高辛而上之,其见於经可信者,有颛顼、少吴,黄帝、神农、伏羲氏矣,其前虽荒远不可详,然未必遂为天地始也。夫自化而生之时,至於高辛,不知几百年或千年,或万年,或数万年,而仍化而生乎!高辛氏以前,羲、农、黄帝之世,胡不闻化而生?高辛氏而後,尧、舜、禹、汤之世,胡不闻化而生?而独高辛氏之子有稷复有契,一家得两化生乎?盖天地之始,以理揆之,诚有化而生者。草昧既开,万物既定,则胎卵化湿,其生有常;若有异於常者,是妖也,而以诬圣人乎!如曰圣人之生与常人不同,取天地之气常多,则古之圣人不少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何以不化而生,岂其得於天地之气者又少欤?书传所载,若褒姒、夜郎王亦有化生者矣,其取天地之气既多,则宜亦为圣人,何以或为淫後,或为蛮夷君长,而不得与稷、契并称也?至於麒麟蚊龙之生,多人所不能见。既曰麒麟无定种而蛟龙皆出於变化,彼无定种与变化,是即其有定者也。故不闻麒麟皆麟生,而此一麟独牛生也。又不闻蛟龙皆卵生,而此一蛟一龙独化生也。是乌可为比乎,天地间化生之物,若蜃蛤蝉蚋之类,皆古今有常而不变,不以为异,犹之人必始於人道之感而不可改也。苟无人道之感,而履巨迹可生,吞卵可生,则生子綦易而妇人亦危矣。”

然则稷、契何以生,而《生民》、《元鸟》之诗何说也?曰:履巨迹,吞卵,此事之未有者也。即有其事,亦姜螈履巨迹而适生稷,简狄吞卵而适生契,其人道之感自在也。使不履巨迹,不吞卵,而亦生稷,亦生契也。且予观《生民》之诗,未尝见其确为履巨人之迹;无人道之感也。所谓“履帝武敏”者,谓高辛亲往郊而姜原踵其迹耳。所谓“不康祀,居然生子”者,谓上帝宁我康我而安然生子耳,即“无无害”之谓,“居然”犹安然也。盖近世说《诗》有如此者,此亦理明辞顺,何必遵汉人无识怪诞之说以曲为之解乎!至於《元鸟》之诗,则尤未明言其何若,阙疑可矣。

大抵人情,子孙於其先世?往往表其奇异以为夸诩震耀之端;而後世诞妄者则又好因近似之语,造事以惑人。若夔一人已足而曰“夔一足”,牵牛、织女二星而曰“天帝嫁为夫妇”之类,皆诞妄不足道。而张子、苏氏乃巧为说以实其事,朱子亦误载之《集注》,其诬圣惑人,儒者不得辞其过也!

《伪泰誓》之言曰:“白鱼入於王舟,有火复於王屋,流为乌。”司马迁截之《史记》,而董仲舒亦引其语,以为王者受命之符。幸而已黜其书;使其书至今存,而无今书《泰誓》,则亦将旁引曲说,同於巨迹卵之事矣。

【《春秋》论】

圣人之作事也,固有冒天下之大恶,犯天下之大忌,而公为之者矣。圣人非不知大恶不可冒,大忌不可犯,而敢为无忌惮之行也;彼见天下靡靡焉日入於乱也,不有人起而救之,则其祸将不可胜穷。天之所以生圣人者,固非令其安衣坐食,同於庸众无能之人已也。彼庸众无能者不能为善,亦不能为不善,其避大恶,畏大忌,固宜。而圣人承天之意,以为非我莫能定天下之乱,较量於经权轻重之间,卒然振发,甘心得罪於人而独求合於天,虽冒大恶,犯大忌,而不自疑。故尧、舜不惜以天下与人,而汤、武至以臣弑君。何者?其心之安也。

昔者孔子,大夫也,而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其赏罚进退皆非一人所得私;而孔子行之不顾者,亦其心之所安也。当是时,纲纽废弛,民人涂炭,诸侯互相攻灭,而弑君弑父之祸复公行而无所忌,使当禹、汤、文、武之时,皆所诛讨夷灭而不赦者;而周天子暗弱无权,拥天王之虚器而一不敢问,其势将无所底止。故天生德於孔子,而孔子亦知非己不能定天下之乱,是以周流於七十二国而应佛、公山畔臣之召,汲汲以求一日之用;意谓苟能反天下於正,其权不必自周出也。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不幸卒无所遇,无所发其救时之心,不得已而作《春秋》,借天子之权以赏罚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盖得位则见诸行事,不得位则诸空言,其事虽异,其道则同;要使天理有一线之存,而乱臣贼子得以稍敛其迹,则虽被僭之名而不辞也。故曰:“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推孔子之心,虽汤、武之事亦可为之,而况於《春秋》。而论者不识圣人之心,谓以天子之权与鲁,呜乎,何其谬也!

子贡言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能死,且又相之,以为未仁,而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左衽!非若匹夫匹妇之谅,自经於沟渎之中,而人不知。”则是匹夫匹妇之谅,孔子所鄙不为,而深有取於管仲者,岂非以有志於天下,则小节不足以夺之与!孟子生於战国,其语齐、梁之君,皆以行王政安天下为急;彼其时周天子固在也,而不以为嫌者,盖其心即孔子作《春秋》之心,故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夫《春秋》作而後乱臣贼子惧,则《春秋》不可不作也。使孔子不安於心,亦避大恶,畏大忌,而不敢作,则乱臣贼子必无所惧,是孔子亦庸众无能之人而无益於天下者也,岂天之生圣人之心也哉!

因读苏明允《春秋论》而作。

【正统论上】

论正统者众矣,自宋欧阳修以至国朝魏禧,予所未见者不论,所已见者予皆有以识其说之非也。夫统有分合而无正伪,而正不正不关於其统。论者泥於其名,每曲为之说,又或以爱憎为褒贬,故其是非不当而予夺不公。

今夫“正统”之名何乎?非古圣人悬此格以待後之君也;其说起於後世之学士大夫。彼见历代之事势各殊也,於是正统之名兴焉。有正统而後有“偏统”,由是而又有“僭统”、“窃统”;此皆强立名字,以古人就己之私说,皆予之所不取。

且彼所谓“统”者果何谓耶?谓合於一者为统乎,则凡合於一者皆是而不合者皆非也,一言而决矣。谓历代相传之绪为统乎?则合古今皆不离乎统,何得有正偏僭窃之名?

盖天下有势有义:正者义也,统者势也。言正不可言统,言统不可言正,然後其理明而其说定。试言统之说。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天下,公器也,非一人一姓之所得私。当其时归於一,则统有专属;及其分也,则统亦随而分矣。今夫一物而数十百人分之,虽出於劫夺焉,不可谓非共此物也。统之说何以异是!自古以来,虽世变纷然,而统无一日之绝也,不过时有分合而巳。盖自唐、虞、夏、商、周皆合也,至战国始分;至秦、汉而又合,三国又分;晋又合,又分於东晋;历南北朝而後合於隋、唐,而又分於五代;至宋又合,而又分於南宋;然後合於元,以迄於今。四千馀年以来,忽分忽合,譬如一缕之丝,寸寸而分合之,其绪固相属也。然则历代虽多,安见其统为正为偏为僭窃也哉?

如曰得国之迹不同,故其名亦异,是论正不正也,非论统也。如以正而已矣,则吾又有说。

【正统论下】

予於商、周,犹窃有疑焉。何疑尔?桀、纣虽暴,汤、武之君也。汤、武虽仁,桀、纣之臣也。臣弑其君,可乎?且夫汤、武之德盛矣,其功大矣,然考其得天下之迹而律以後世之名,则终不免於篡。张横渠之论纣曰:“天命一日未去则为天子,一日既去则为独夫。”予盖迂其说而不信也。夫武王之兴师也,以十三年一月壬辰。假令武王兴师於前一年前一日,将武王不得为圣乎?抑兴师何日,即天命於何日去乎?使观兵之日即伐纣之日,天命去乎未去乎?使武王亦如文王之事纣,将天命终於不去乎?天命不可见也,人何自而知之?世之论汤、武者,不过曰心非利天下也,应天顺人。伐暴救民而已。夫心藏於深微不测之地,其亦至难知矣。即心果无他,而终不可以掩其迹;心非篡则当恕其心,迹实篡则当严其迹。然《诗》曰“至於大王,实始翦商”,《书》曰“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亦安见其无利天下之心也哉?且幸而汤、武有此事也,故唐、宋之君虽以臣位得天下而皆以恕辞予之;假使古无汤、武而三代以後诸侯有暴行此事者,人以为篡乎非篡乎?吾知必以为篡也。然则汤、武幸而生於三代之前,而後世不幸而生於三代之後也。

昔者孔子,商人也,而生於周,为尊亲者讳,故不肯斥言其非;然亦尝微见其意於论乐论德矣。而人专以孟子之言为定;不知孟子生於战国之际,以周室衰微,百姓涂炭,急於救民劝世,主以为言耳,乌足以为定论乎!

或曰:如子之言,则汤、武非矣,而子以为正,何与?予曰:汤、武之事,行於三代以後则不可,行於当时则可。古者人情质朴,其君臣之义非如後世之明也。当其时各自为国,势不能相属也。有有功德与力者,则天下群起而奉之,非必制其予夺之权而设为贵贱之等也,不过势之所归而已。其人死而子孙犹足以系天下之心者,则天下亦不别求君也。不幸而恣为暴虐,则必又有有功德与力者而攻之灭之。所奉之国既灭,则天下又以昔者之奉奉其灭所奉者盖其君臣之势既无大异,而服事之文又必简且易也。其所奉者既无翘然自异之心,而奉之者亦不过以意向之。譬如一邑之中必有豪杰,一乡之中必有望人,善则归之,不善则去之,大恶则除之,理所当然,亦势之所必至。伊尹之放太甲,孟子论贵戚之卿,皆是类也。虽夏、商而後君臣之分渐严,而去古未远,则其事犹有相近者。故曰汤、武之事行於当时则可,其所以不见黜於正者此也。然汤、武之事行於三代以後则终不可,盖古今时异势殊,後之君臣非若古之君臣矣。处女之奔也,鲁男子拒而不纳,曰:“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後之圣人不幸而遇桀、纣之君者,必以吾之不可学汤、武之可,而後不为汤、武之罪人也。

【正统辨】

正统之名,其来久矣,然未有释其义者。自宋欧阳修始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作论七篇以等历代,自後论者皆沿其说。予盖考於古而知其说之不合也。

古所谓正者,“三正”之正而非偏正之正也;所谓统者,“三统”之统而非统会之统也。其说载於《汉书律历志》。《律历志》曰:“三统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纪也。十一月,《乾》之初九,阳气伏於地下,始著为一,万物萌动,锤於太阴,故《黄钟》为天统。六月,《坤》之初六,阴气受任於太阳,继养化柔,万物生长,之於未,令种刚强大,故《林钟》为地统。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族出於寅,人奉而成之,故《太族》为人统。是为三统。其於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寅为人正。三正正始。”此《律历志》之文也。由是观之,是正自正,统自统,各为一事;後人合二字以成文耳,非如论者所谓均此一统而有正不正之别也。“三正”之名见於《夏书》;“三统”云者言以三者为总纪也。盖三统本以律吕言,故《黄钟》九寸为天统,《林钟》六寸为地统,《太族》八寸为人统,三者皆全寸而无馀分,所以总诺律之不齐者,使有纪纲也,故谓之“统”。通其义於十二辰,则《黄钟》子为天统,《林钟》未冲丑为地统,《太族》寅为人统。天统之正始施於子半;地统受之於丑;人统受之於寅。周建子,用天统也;商建丑用地统也;夏建寅,用人统也。其说犹之三正也,不过以十二律言之则为三统,以十二辰言之则为三正耳。统不离乎正,正不离乎统,故连类而及之曰“正统”。

昔者三代之盛,历法修阴,王者之政令被於天下,岁颁朔於诸侯,诸侯奉若而不敢违,故其时无不遵天子之正统者。至春秋、战国之际,史官失纪,畴人子弟分散,兼以王室衰微,天下分争,或不能尽遵天子之正统,故其时有《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而孔子作《春秋》,亦谨书曰“春王正月”,明其正为王之正,意若曰此方为天子之正而天下之所当遵者,故公羊氏释之曰“大一统”也。秦之改正朔也,以亥为正月,汉初因之,已不在三正三统之中。然以天下奉其正朔,故《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序》云“天下一统”,言天下归於一统也。其後改用夏时,历代因之,虽天下有分合,而正朔不改,则其正即夏之正,其统即夏之统,不可曰各有一统而有正不正之别也。至於或以秦为闰者,则以亥非正统,故曰“闰”;闰者对正而为言也?後人误加统字,谓为“闰统”,已失统字之义。自宋以来,又有“偏统”、“僭统”、“窃统”、“王统”、“霸统”之名,则并正字之义而失之者也。故予谓其说皆不合於古。

又按:欧阳修之论曰:“世人溺於非圣之学,以为五行有休王,一以此衰,一以彼胜,故其统有正有不正;此历官术家之事,非儒者所宜言。”予谓休王之说诚为诞妄,然与三正三统之义固自有别,不可以是并废其正说。况乎“正统”二字实本於《汉书律历志》,其所言甚详,若非其说则不当借其名,若用其名则不当异其义。如必曰後世之正统不用《律历志》之说而自立义例,则吾不得而知矣!

予初作《正统论》三篇,亦本宋人之说以立论。既而思“正统”二字所由起,因忆《汉书律历志》有三正三统之说;细释其解,始知正统二字实缘於此。盖《汉书》分而解之,而後人连而及之耳。遂复作此辨。

【封建论】

法久则必弊,弊则变。法之始皆因其势之所趋,虽圣人不能立法,虽非圣人可以立法。

古何以封建?秦何以郡县?偶也。偶之云者,言因其势所固然,无成心焉耳。方古之封建也,不知後世之复为郡县也,亦不知封建之外之更有郡县也。当其时大有所统,小有所属,各私其土而子其民。有圣人者立,因其势之所宜,俾世其国,而封建成焉。由尧、舜而更禹、汤、文、武,非善之也,封建之法未弊也。然其势则日趋於弊矣。盖建国之初以万计,未几而以千计,又未几而以百计,以递至於十二,复合而为七,乱亡相继,篡夺相仍,盖至战国之时而弊已极矣,虽有圣人,不能复其故也。而适以暴秦当其际,故指摘生焉。秦之为郡县也,非必欲改古先圣王之法也,彼其时古先圣王之法盖荡然无存者矣。汤、武之灭夏、商也,诛其君,夷其都而已,天下诸侯自在也。秦之攻六国也,今日取一县,明日取一郡,取之不已,六国遂亡,天下固已无诸侯矣。故秦之郡县,秦不自为也,皆因六国之旧而第易以秦之名。六国之外,无非郡县。天下既安於郡县矣,势不可以再封建。广六以为万,虽封建之初不若是之多事也。盖势之所趋,人不能变。古之封建,势之趋於封建也。秦之郡县,势之趋於郡县也。反而行之,天下必乱。汉之七国,晋之八王,封建之验也。使尧、舜之时而遂郡县天下,天下之平亦必不可得矣。故丁其时者,圣与暴皆无容心,因其势之所趋而立法已耳。

然则封建与郡县孰优劣?曰,无优劣,得明主则治而延,得暴主则乱而促,其理同也。且封建之时有黜陟之典,有巡狩述职之礼,有车服之赏,有贬削夷之罚,有方伯连帅之统率举察,有造选进士之用人,安在其不如郡县也?郡县而後,汉光尝中兴矣,不必晋、郑之翊戴也。唐之郭、李,宋之韩、岳,亦再造矣,不必擅土地,位侯伯也。召信臣、文翁、龚、黄之伦,历代有循吏矣,不必其私之子孙也。安在其不如封建也?盖二者皆偶也;古岂必不郡县,秦岂必不封建,其势异,故其法亦异。德虽不同,易地则皆然,故曰偶也。而论者不察,常偏举其利害,或即末世陵迟之奖以议其得失,故二说相持而不下。夫论事者必合二端而互观之,其情乃见。而一代之中,其初必治,其末必乱,岂一法之先後优劣固殊耶?盖治乱在人事,不可尽诿之於法也。

然则郡县之制何以历唐、宋、元、明而不变?曰:封建之设不知所起,其可考者自黄帝迄周二千四百馀年而後废。始非不可废也,弊未极也。自秦以来二千年,郡县之法日弊矣,安知後世不复为封建也?然天下世变多端矣:封建,一变也;郡县,一变也;群雄割据,南北分治,藩镇拒命,皆变也。变故之来,前者不必有,而後起者无穷。封建之时,不知有郡县。後世或更有出於封建之外者,未可知也。吾又乌知郡县极弊之日,其势何所趋也?

【明论】

魏忠贤用事,士大夫争附之;称“儿”,称“孙”,称“走狗”者,自宰相以下,恬不为耻。至称忠贤为“九千岁”;建生祠满天下;颂谀之词比之於尧、舜,孔子;诰命皆拟《九锡文》;宗室勋戚下至武夫贾竖,无不称功颂德者。崔子曰:自古以来,宦官众矣,未有如忠贤、之盛也。汉之宦官盛矣,然不过招权纳贿,干预政事,多用子弟私人,戮辱士大夫已耳。唐之宦官又盛於汉矣,然亦不过握兵权,废立自己,敢於弑逆已耳。皆未如忠贤举天下士大夫之心之翊戴甚於天子也!

自古以人臣而为天下所翊戴者,无过於王莽。当时上书颂莽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人,而忠贤又为过之。使忠贤当日不以宦官自嫌;敢於盗神器,岂复有能枝拄牾者哉!不惟朝廷之上而已,翟义、徐敬业之师吾惧其不见於天下也。忠贤之不篡者幸也,是宦官之效也。

余尝以为士气日以衰。汉、唐之宦官虽横,而士大夫皆与水火,以清流自居,其不敢为异者无几人。王莽之时,人争附之矣,然莽初以折节为恭俭,力行要誉而致之。至於宋,奸相既多,士大夫附之者亦益众?然犹非宦官也。夫以宦官而士大夫附之者满天下,且甘心为狗为子孙而不辞?自古以来士气未有若是之萎靡而卑屈也!

世之君子谓明太监之盛,成祖实启其端。余以为太祖亦与有过焉。宰相者,天子以下一人而已,其体尊,其权重,於事无所不统,而於人无所不当问;即内臣窃柄,其体统自如,犹可以势均力敌也。即不然,而忤之,不过逐使去;要结之,不过使为援而已。自太祖废宰相,而成祖以翰林入阁预机务;是时内臣已用事,而入阁者不越编检讲读之官,位卑资浅,其视内臣盖已重。其後入阁者,虽权位渐隆,而内臣亦益尊;而且内阁之票拟必决於太监之批红,是内阁且寄权於太监矣。盖天下虽以宰相待阁臣,而宰相之上又有司礼秉笔太监以承上而临下,阁臣视以为固然而不怪;沿之既久,而阁臣遂为太监之私人。宰相者百僚之望也,宰相且谄附之,而天下有不随风而靡者哉!而其端实由於太祖之废真宰相。譬如势家巨族,以宗族戚友代理其家事,而病其不能为下也,召市井小儿而任之。方其始至也,视主人之奴仆盖已几几乎主人之尊严,不可狎而近也;受颐指气使而不羞,何足怪耶!太祖因噎废食,而不知流弊之一至於此也。呜乎,天下之事变亦何所不至哉!

【书欧阳文忠公《廖氏文集序後》】

甚矣世之好怪也!人不必皆明理而好以耳食;《六经》出於圣人,不幸而为异说所乱,後人不能辨其伪,而相传为圣人之言,信而不疑,犹之可也。释、老之说,《十洲》、《神异》之书,以及後世术数占验之法,鬼神果报之记载,其书既不出於圣人,而於理又倍诞胶碍,其不足信至明,而举天下信之不疑,何说也?自宋以来,儒者辈出,往往能辨古书之真伪,剖理之是非,道少明於世。然儒者多,而敢为异说以乱真,伪淆是非者其人亦益众。若宋张九成陆九渊、明陈献章、王守仁,皆以高才绝学,甘为异教,别立宗门,簧鼓世人;而士大夫造诞幻,记怪异,推行邪说,日甚一日。岂理在天下原无是非欤?抑宇宙之大,邪正杂居,果出於天道欤?将厌常丑正,而索隐行怪以为高欤?抑识见卑陋,囿於世俗,轻信而无辨别欤?何淆乱信是也?

欧阳公自谓“哀学者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为说以辍之,而以为後世必有同其说者,信可谓豪杰之士矣!余之为说多与之同,盖所见有不可昧者。然公在当时,说与人异者,无如《濮议》。若司马温公、程正公,皆一时大儒,而皆背异不能合;则是父子伦理之间已有不可强同者。而况怪妄之说,尤举世所信服;公虽谓不待千世而有同者,而一人明之,百人乱之,其亦何所补於世耶!

虽然,君子之心不能强其所不合,而待於世者无穷。天下之大,无一人不与吾同者,不为多;既如彼矣,有一人独存其是,不为少。呜乎,此余之所以茫然长思而不知自愧也!

【书苏子瞻《乐毅论》後】

苏子瞻以纵横权术之学,发为文章,言多不衷於理,故所作诸论皆以强词私意讥议古人得失。然不过见之偏而已;未有如《乐毅论》考据之不详也!

按《史记》列传:燕昭王使乐毅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而诸侯兵罢归。乐毅将燕兵独追至临;齐闵王亡走莒,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於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留齐,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狗齐五岁而下七十馀城,惟莒、即墨尚未服,而燕昭王死,惠王立。於是田单纵反间於燕,而惠王使骑劫代乐毅,遂终以失齐。固未尝言乐毅欲以仁义服齐民也。

仁义之说,本於夏侯泰初;泰初以己意妄推尊耳。子瞻遂据以为乐毅罪,而曰“以百万之众,攻两城之残寇,而数岁不决,此欲以仁义服齐民,故不忍急攻而至於此。”噫,谬矣!乐毅岂以百万之众,五年之久,专攻此二城而不下哉!盖五年之中积渐而下七十馀城,而二城者力尚未及下也。当是时,闵王在莒,田单在即墨,君之所在,人心必固,而单又能将,二城之不遽下,其理宜也。乌在其以仁义自误而不急攻哉!向使昭王迟数年之命,而田单之间不行,困之以长围,二城食尽援绝,安在其终不下也!

嗟夫,古人戮力以立功名,不幸不成,後人读书论世,当设身处地,谅其难为而剖白其心迹;而乃以无根之言妄议其是非,此在世俗无知之人固宜;子瞻学问盖世,博极群书,乃亦不考其详而猥以成败论天下士,致读者爱其文而遂信其说以为诚然,乱古人之事迹,误後学之闻见,子瞻不得辞其过也!自宋至今六七百年矣,读《史记》与读《苏文》者迹接於天下也,而无一人觉其谬,世之人如是其惑也!不为之辨,吾惧误人无已也;故笔之如此。

予尝怪世之君子读书之法日以坏,自《六经》以下皆有选本,子史尤甚,割裂乖谬。使後人忘其陋而乐其简,故问学日趋於浅薄。然此白真西山《文章正宗》而後始争为之,岂北宋之时已有如近世摘本《史记》,而子瞻未睹其全欤?不然,何考之不详也!

【书方正学《庞统论》後】

呜呼,观先生之言,征诸行事,其迂疏寡效可谓儒者,而愈以知司马徽之言为名言也!何则?三代圣贤本天德为王道,故以学术为治功,而不患於迂。泊三代以降,气运渐薄,而教化学力又不及於古,於是天德王道不能不分为二:儒者多迂疏寡效;而济大业,弭世变者,大约出於豪杰高明磊落之人。盖二者皆艰钜难能,而非圣人则不能兼之。故人常各得其一偏,而终以豪杰为有用於世。夫所谓儒者,大无不该,细无所遗,近不以为易而不举,远不以为迂而不为者,其道则然。宏斯道者,惟孔子一人,而颜、孟庶几焉。三代而下之儒者有能此者乎?章句训诂谓之儒;醇谨和雅谓之儒;高谈性命谓之儒。

今其言曰:“未有不达乎世务而可为儒者也。其不达世务者,谓之非儒可也。”夫果必达乎世务而後谓之儒,则孔、孟而外无儒者矣;而犹不绝之於儒,则吾未见其达乎世务也。且他人不具论,先生当建文帝时,建议者屡矣,干戈扰攘之际,方以改官更制为事;至於措置兵事者,欲与燕王报书,懈将士心,既又欲间其父子,又欲以割地稽时日,待援兵;盖其计无一效者。先生之自以为儒也素矣,而其达於世务者如此,亦将何以自解乎?

语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儒者之长,在於蹈规矩,立名行,著书以发明古圣贤之道。国家当太平无事时,畀之以位,假之以权,优之以岁月,使以其所学施之政事,固可以正君德而培国脉;而临事变,际艰难,则其迂缓拘执必不若豪杰之恢拓有为。盖其应事也必不执,而临变也必不迂;高明之识,磊落之概,立谈之顷可以弭大变,旬日之间可以立大纲。当此之时,所谓儒生者直将束之高阁耳,而奚必诚意正心之斤斤乎哉!

今夫儒者之盛莫过於宋,而人才之不振亦莫过於宋。周、程、张、朱诸儒皆於天德为近,而王道不足焉。试使与寇准、张咏李纲、宗泽诸人易地而为之,其济否成败不待明者而知。而况徽以前原无真儒,其所云不过如匡、张、孔、马而止乎!故吾谓其为名言而未可非也。

先生又讥庞统:“其言皆矫诈功利之习,不足为豪杰,不当与孔明并称。”予谓统才诚不若孔明,徽亦未尝言其才如孔明也,但其地有才者无逾二人,故并称之。而先生当靖难时,欲使燕王父子内自相图,其矫诈功利亦何以异於统也?

【书屠隆《鸿苞集》後】

昔朱子不喜苏子瞻,而曰“吾宁取王介甫”。予初疑其说,以为子瞻文章气节皆见重一时,而介甫性情学术偏僻执拗,其设施至於蠹国殃民,子瞻何劣焉?及见子瞻全集,而後知其说之不谬。何也,士以识为贵。今夫世之贵智而贱愚者,谓智有知而愚无知也。然而愚者皆不自知其愚,肆然妄说而不以为非;醉而生,梦而死,不以为愧。智者则不然,言必依乎理而炯然知其所以生死,愚者之所昧皆其所明,而所言皆其所不屑出诸口。此无他,识为之也。是故学而无识,虽工文章,负气节如子瞻者,犹君子所不取也。

天下之理,譬如味然。有才者能造为饮食者也,有学者能食者也,此皆不必为知味;惟有识者乃能别之。是故人不知味,虽能造为饮食而不必为正味,虽能食且多而不必皆食所当食;语以至味,亦未必信。而自知味者观之,彼昧昧然无所辨别,极其弊虽与以粪秽而不辞,而乃沾沾焉自以为得天下之正味,不亦哀乎!

明鄞人屠隆,予始於《明史文苑传》见之,以为多读书,工著作,一博雅士也。及见《鸿苞集》,所言鄙倍荒诞,皆二氏唾馀而君子所不道,乃掩卷而叹,以为人之无识有如此者;其记诵才致,适足以为鄙倍荒诞之资耳。《鸿苞》者,谓无所不有也,其所造所食盖广收博取而无所择者;呜乎,可知也已!苏子瞻兄弟常哓哓然自以为知道,而隆亦自称曰“道民”。昌黎韩氏所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