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经》辨说

△《书序》不知出於何时

《书序》不知出於何时。《史记三代世表》云:“孔子序《尚书》,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则是司马迁之时已有之矣。故《史记》多采《书序》入本纪世家。然伏生《书》二十八篇无之。後世因孔安国《尚书序》言之,遂谓得之壁中,实不知果否。孔壁所出十六篇,人皆不见,而独传此序耶?今《史记注》所引马融、郑康成之说,盖皆解《序》者也。

△今本《虞》、《夏》、《商书》之分不知何本

今《虞书》、《夏书》、《商书》之分,不知本之伏生所藏耶?抑本之孔壁耶?抑自东晋梅赜上《古文尚书》始若是耶?与古书所引不同。或谓孔子所定。然《说文》所引亦以《周书》为《商书》,则是後汉时尚非如今书所定也。

△《尧典》、《舜典》本系一篇

《尧典》、《舜典》本系一篇。合舜於尧者,尧举舜而授以天下,舜受尧之天下,二帝一体也。史臣叙事,正如《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其事相因,不假强合,自成一篇首尾也。首叙尧治天下之事;“帝曰钦哉”以下接“慎徽五典”,乃举舜而用之之事;“格汝舜”以下记舜摄位之事;“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则尧崩而舜摄位之事终矣。“月正元日”以下至篇末,则记舜治天下之事,以迄於崩。段落分明,血脉联贯,如人之形体,不可增减移动。姚方兴分而为二,以二十八字强增入之,如支蔓赘瘤;梁武帝驳之,最为有理。而後世终用之,使《尧典》无尾,岂复成文体乎!《史记五帝本纪》全载今《尧典》、《舜典》二篇,而亦以“慎徽五典”直接厘降二女之事。太史公会见古文而所载如此,则古文《尧典》、《舜典》之不分,而“曰若稽古”二十八字之无所本可知也。况《孟子》所引,尤其明证。

△《尧典》、《舜典》二序最可疑

《书序》之可疑者,无若《尧典》、《舜典》二序。本系一篇,何以二序?其辞语亦浅率遗漏。吾宁信经,不敢信《序》也。

△由“异哉”之解可见《孔传》之伪

“异哉”,《孔传》、孔《疏》俱解异为退,谓异从“巳”也。不知此字乃从“[C053]”;[C053],用也。故蔡《传》谓为强举之意。不考古字而止以後世之字为凭,其失多矣。然此亦可见《孔传》之伪,必叹以後人所作也。

△“象以典刑”一节与前後文不类

《舜典》自“正月上日”以至“达四聪”,俱系叙事;而“象以典刑”一节与前後文不类,明系告谕之词,当属错简。(明杨守陈有是说)

△《大禹谟》掇拾《左传》缺语作经文

《左传》缺引《夏书》,但“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四句。“九功”以下皆解《书》之辞。而今《大禹谟》乃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明系掇拾缺语。後世尽为所欺。不知《书经》若果说明,缺又何必费解?缺何不全引《书》文,而乃隐其词而详解之乎?

△《大禹谟》钞袭《论语尧曰篇》使有韵者无韵

《论语尧曰篇》尧命舜数言系韵语。今《大禹谟》抄袭之,却又离而为三,用他语增饰之,使有韵者无韵,以形其陋也。

△筮超甚迟,“龟筮协从”乃後世语

画卦虽始於伏羲,而筮之名始见於《洪范》。虞、夏之际未有言筮者。《世本》谓巫咸始作筮,虽未必然,然“大龟”见於《禹贡》,“卜稽”见於《盘庚》,“元龟”见於《西伯戡黎》,而筮无闻焉。“龟筮协从”,乃後世语也。“枚卜”二字亦不雅驯。(《左传》哀十八年引《夏书》曰:“官占惟先蔽志,昆命於元龟。”)

△“受命於神宗”语谬

《舜典》云:“受终於文祖”,又云:“舜格於文祖。”未有言受命者。命者,生人之事也。神宗既为尧,是时已殁,则禹安得受命於尧乎!

△禹承舜命伐三苗而感格之,与《尚书》他篇所言不类

战国策》云:“舜伐三苗。”又云:“禹伐三苗。”而作《大禹谟》者遂撰一禹承舜命往伐三苗之事。其数三苗之罪,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等语,皆想像郛廓通套语,与“苗顽弗即工”及《吕刑》所言皆不类。至於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盖仿文王伐崇因垒而降之事;而此独觉迂阔可笑。《尧典》云:“窜三苗於三危。”《吕刑》云:“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则三苗非干羽可感格,而刑窜有不能已者也。

△《益稷》与《皋陶谟》不可强分为二

《益稷》与《皋陶谟》本一篇,而强分为二。蔡氏从而为之辞,谓“古者简册以竹为之,而所编之简不可以多,故厘而二之。”按《洪范》、《禹贡》字数皆多於《皋陶谟》,而《康诰》、《吕刑》字数与《皋陶谟》相埒,皆未尝以简多而分也。独分《皋陶谟》,何欤?

△《禹贡》九州之赋不以所入总数定高下

三山林氏谓“三代取民皆什一,而《禹贡》有九等之差者,盖州有广狭,民有多寡,其赋税所入之总数有不同,不可以田之高下而准之”。此说大误;而马端临文献通考》采之,盖以为然矣。余谓果以九州所入之总数而分为九等,则其数有定矣,又安得有所谓“上上错”,“下上上错”,“错上中”,“下中三错”者乎?田有肥瘠,定赋者必视其田以为赋;若不论其田之肥瘠而—概取之,此乃後世苟且之法耳。三代什一之制,盖孟子大既言之。然或五十而贡,或七十而助,或百亩而彻;而田又有一易再易之分,法又有乡遂都鄙之异,是三代不同,而一代又自不同也。况《禹贡》乃尧、舜之时之制,岂得以三代为比哉!且“厥赋”皆蒙“厥田”之文而言,田既分为九等,而赋岂不分为九等乎!如林氏之言,田不当言上中下而当言多寡也。且“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又何以解乎?林氏泥於三代皆什一之法,而遂为此支离之说也。

△《禹贡》三江必有南江,与北、中两江为三,非震泽下流之三江

《禹贡》曰:“三江既入”。又曰:“东为北江,入於海”,“东为中江,入於海”。夫曰北江,曰中江,则有南江明矣。三江自指此三者而言,文义甚阴,但偶未指言南江耳。郑康成谓“左合汉为北江,右合彭蠡为南江,岷江居其中则为中江”,故《书》称“东为中江”者,明岷江至彭蠡并与南合,始得称中也。孔口口、苏子瞻实遵其说。然以经文“东为北江”,“东为中江”,与“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东别为沱”文势证之,则自“汇泽为彭蠡”,“会於汇”以东,始有北江、中江之名,必截然为三水;非果如所云,合汉为北江,合彭蠡为南江也。朱子云:“问诸吴人,震泽下流实有三江以入於海。彼既以目验之,恐其说之必可信而於今尚可考也。”蔡《注》遵之,引庾仲初《吴都赋注》,“松江下七十里,分流东北入海者为娄江,东南流者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其地今亦名三江口,”夫谓震泽自有三江,则浔阳不有九江乎?何浔阳之九江非《禹贡》之九江,而震泽之三江独即《禹贡》之三江乎?说者曰:二句文相蒙,三江人海而後“霞泽底定”也。夫《禹贡》九州,用“既”字者甚多,下文未尝必相蒙也。“震泽底定”岂必承“三江既入”之文,而乃必以三江属之震泽耶!且震泽下流之三江,当明归有光议开松江时,己言“东江、娄江之迹灭没不见,而松江亦与支流无别。”自宋至明二三百年间,三江已几於皆不可见;而况《禹贡》之三江,数千年来安知其不灭没而改易也?蔡氏之说皆本之朱子,其病在於执郡阳为彭蠡。至参校不合,遂谓“郑渔仲谓‘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於海’十三字为衍文者,得之。”又云:“‘南方地偏水急,禹或遣官属往视,而是时三苗方负固,往视者亦未必敢深入也。’朱子此说甚为可笑。不可解则以衍文置之”。亦何不可以为衍文乎!止见今日一江入海,遂谓《禹贡》时必非三江入海,《导河条》云:“播为九河”。而今亦已无九河,则又何不可谓阿自大亻丕以下止为一河入海,而“播为九河”亦系衍文乎!且即以十三字为衍文,於《导江》亦不可通。若不云“东汇泽为彭蠡”,则“会於汇”何说?不云“东为北江”,则亦不当云“东为中江”。且彭蠡在南,亦不当云“东迤北会於汇”也。是又必以“会於汇,东为中江”七字为衍文,而直以“东迤北入於海”为一句,方合今之形势。夫己不能解,而遂疑圣人之不亲见,官属之以不知为知,经文之错误;浅视圣贤,余不敢以为然也。

△彭蠡非即鄱阳

彭蠡即鄙阳,无确据,而与经文不合,则彭蠡或非鄙阳也。《汉书地里志》彭泽县下注云:“《禹贡》彭蠡泽在西,”而蔡《注》云:“彭蠡,《地志》在豫章郡彭泽县东。”谓在彭泽县东,则鄱阳可以为彭蠡;既曰“在西”,则鄱阳未必为彭蠡矣。《汉志》又言水入湖汉者八,入大江者一,而湖汉一水自雩都东至彭泽入江,行千九百八十里,则湖汉似即今鄱阳湖,与彭蠡泽各为一地。故以《地里志》考之,而知彭蠡非鄱阳也。朱子谓《汉志》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余则谓班固去古为近,而水道改易亦多,不当深疵其说也。

△归有光三江说之矛盾

有中江则必有南有北,有中江、北江则必有南,书法自明,文义前後相蒙,南江未之及耳。归震川乃谓“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失之泥。”夫谓“三江”非中江,北江,是“九州攸同”亦非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也。震川又言:“三江,惟郭景纯以为岷江、浙江、松江,为近。”又言:“先儒谓‘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而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於此,经文简略不详耳。”此说尤自相矛盾。既谓震泽之定由於三江之入,则不当以浙江、岷江、松江为三江。既谓三者为三江,则於“江既入,震泽底定”之文不合;不得已而遂谓经文简略不详。夫上句言“三江”而下句止承一江而言,经书有此文法乎!夫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乃真简略不详者也。不彼之求而此之穿凿,其亦异矣!

陈大猷三江说能阙疑

论三江者,惟大猷陈氏之言为能阙疑。其说曰:“古有九河,後合为一。古有荣泽,後堙为地。安知彭蠡之下,禹平水时不有三江,而後或合为一乎!郦道元谓‘东南地卑,万水所凑,触地成川;故川旧渎,难以为凭’。禹迹之不可考者多矣,凡舍经文而指後世流派之分合,水道之通塞,地名之同异以为说者,以论後世之地理则可,以论禹迹之旧则难也。”然彭蠡终可疑。

△南江之名由来已久

朱子云:“有欲以扬州之‘三江’既为荆州之‘中江’、‘北江’,而犹病其阙一,乃顾彭蠡之馀波,未有号,则姑使之僭冒‘南江’之名以足之。”余按《南史王侩辨传》“陈霸先率众五万,出自南江”,即赣水也。郑氏所谓“右合彭蠡为南江”,苏氏所谓“豫章江为南江”,皆指此也。可见南江之名,其来已久;不得以彭蠡之馀波未有名号,而使之僭冒南江也。又“东为北江入於海”,“东为中江入於海”,入海者即中江、北江也。今以中江、北江属之荆州,则岂入海亦在荆州之境乎!朱子必欲言中江、北江非三江,故遂为此异说也。

△弱水当以在删丹者为是

弱水当以在删丹者为是,《通鉴》所言当另为一水。柳子厚所言“不能负芥”者,原未尝言为《禹贡》之弱水。其云“西海有水”,固谓在西域也。若指删丹弱水,则他所言“闽有水”,“秦有水”,“雍之西有水”,皆明言其地,不当弱水独作浮廓语也。吐蕃造藤桥,年馀而後成,其不能载物有明征矣。蔡《传》因“弱”字相同,遂误引之。吾郡成北樵先生於役甘州,有《弱水诗》云:“黑水既西流,弱水亦同派,一则可行舟,一则不负芥。胡为共此流,强弱不相贷?折枝投清流,载浮了无碍。理岂今昔殊,书每辞意害。驱车过桥头,惟颂禹功大。”此为蔡《注》所误也。又按蔡《注》引柳文作“西海之山有水焉”与今本不同。

△“四海”非真以海为四界,林之奇南海、北海说大误

“东渐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声教,讫於四海。”四海者,类言之也。古之疆域惟东至於海,无论西北二方去海辽远,既南境亦不过衡山,未尝至於海也。闽中、南越之地,在尧、舜之时不通中国;圣人不务远略,非如秦皇、汉武、唐之太祖、明之成祖,以长驾远驭为快也。侯、绥、要、荒之服,禹当时盖已尽其封略而治之矣,《益稷篇》所谓“弼成五服,至於五千”也。暨者,及也;东至於海,西至於流沙,南北二方所及者,皆声教之所被也。四海云者,极言之也,犹《中庸》所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也,犹後世所谓“天涯地角”也;盖古有其语,相承以为言耳。《益稷》云:“予决九川距四海。”《孟子》云:“盈科而後进,放乎四海。”是皆岂真至於四海哉!《春秋传》云:“寡人处南海。”楚岂真在南海哉!《礼记王制》云:“西不尽流沙,南不尽衡山,东不尽东海,北不尽恒山。”大约尧、舜、三代方域所及不过此耳。宋林之奇谓“扬州曰‘淮、海惟扬州’,是扬州之界抵於南海。冀州‘夹右碣石入於河’,河之入海在碣石之右,则冀州之界抵於北海。故曰‘朔南暨声教,讫於四海’。朔南不言其所至者,连下文而互见也。”此说大误。北海仅青州之北,冀州之东,一隅之水耳;亦谓之渤海:渤海者,海之别支也。以其在青州之北,自齐人言之则谓之北海。以其入於青、兖、冀三州之间,则谓之渤海。汉之二郡,因相近以为名。冀州东西二千里,北海不在其北,仅处於东北一隅,未可云“冀州之境抵於北海”也。且所谓“朔”者,自兼雍、冀二州而言。东西数千里,而以区区之北海为境,不知置雍州於何地也?至扬州之界,抵於南海,亦未必然。《禹贡》所叙山水,衡山以南无一语及之;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浅原而外亦不他及也。其地蛮荒险阻,不通於上国,禹未之至也。故“荆及衡阳惟荆州”者,北至荆山,南至衡阳也。“淮、海惟扬州”者,西北至淮,东南至海也。或疑扬州之境,其南辽远,不当不言其所至。不知圣人於蛮荒之国,视同鸟兽,未尝必收之疆域之中;然亦羁縻勿绝,不肯明弃之於声教之外:故不言其所至。犹之衡山以南,皆为衡阳,而不明言其所至,惟概以“衡阳”,则语有蕴藉,使近者奉天子之威灵,远者亦不疑圣人之弃掷。此正帝王抚驭之方,亦禹贡书法之妙。若必以後世疆域所及为当时之境,则粤西之地属荆州(《钦定书经地里今释》,荆州、扬州之境无今广东、广西),且将跨交趾而南。若必不以言其所至者为州境广阔,则北方穷荒沙漠不毛之地,乌桓、匈奴之国,皆雍、冀二州之境矣。然乎,不然乎?又熊氏禾谓“闽、越虽上古未通,亦当在要、荒之服;禹会诸侯於涂山,会稽又禹迹之所至矣。”既云“上古未通”,又云“亦当在要、荒之服”,猜度可笑。至禹会涂山,不在会稽,昔人有言之者矣。

△《胤征序》六可疑

《书序》云:“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古文》本此而作,其事深为可疑。盖《古文》不足信,而《书序》亦未敢以为然也。《尧典》有羲仲、和仲、羲叔、和叔之文,“羲和”非一人也。今云“羲和湎淫”,又云“羲和废厥职”,一人乎,非一人乎?可疑一也。《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盖羲伯、和伯也。羲伯、和伯在国都,而仲叔宅於四方,此湎淫之羲和必在国都者,在国都何用以六师征之乎?《胤征》巧为之辞曰:“酒荒於厥邑”,既在其采邑而未尝据地拒命,则亦无事於张皇六师也。可疑二也。湎淫之罪,昏迷之愆,废之可矣,刑之可矣,何用兴师动众乎?可疑三也。不曰胤侯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似人名,非国名也。不曰王命胤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征未必由於王命也。可疑四也。《书序》无仲康字,不著其时。《史记》谓“当帝中康时”。《唐志》以为日食在仲康之五年。《经世书》以为征羲和在仲康之元年。然夏代未必止仲康时日食,而篇中仲康不足以为据也。可疑五也。苏氏以为“羲、和贰於羿,忠於夏,羿假仲康命,命胤侯征之”者,固未必然。蔡氏谓“以经考之,羲、和盖党羿恶,仲康畏羿之强,不敢正其罪而诛之,止责其废厥职,荒厥邑”,今经中亦全不见此意,则亦工於猜度者耳。说仲康者,有河北河南之异。此时仲康不知实在何地:在安邑,则号令未必能自己出;在太康,则羲和党羿,自在安邑,恐非仲康之力所能及也,可疑六也。陈氏大猷曲说羲和所以当征之故,至云“葛伯不祀,不过其身自得罪於祖宗,而汤以为始征;学者不疑汤之征葛,而疑胤侯之征羲和者,过也”。此说亦殊愦愦。既果如所言,羲和之罪过於葛伯,而汤於葛为敌国,仲康於羲和为天子,其理势同乎否乎?且谓“葛伯不祀,汤始征之”者,《书序》之陋也。观孟子所言,汤非以不祀征葛也,为其教童子而征之也。陈氏未读《孟子》,不足与辨也。

△《胤征》之伪即一首一尾可见

《胤征》之伪,既一首一尾可见。“肇位四海”,殊不成句。且是时夏方微弱,太康失国在外,仲康继之,譬如主人居宅为奴仆所据,主人寄居别业,此“公在乾侯”,“帝在房州”之时也,可曰“肇位四海”乎!史之书法如此,是欲张大之而以彰其耻也。“胤侯命掌六师”,如此句法,不知命胤侯乎,胤侯命人乎?此与“惟说命总百官”俱不成文理。彼但见《说命》、《毕命》、《微子之命》、《文侯之命》等篇名,“命”字皆在人下,而效之;不知以为篇名则可,以之为文则不通矣。至《书序》“吕命”二字原不可解,故昔人疑其阙文,不可以为比也。“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於猛火”,用字炼句正晋以後文章;两汉尚无之,而谓夏之时有之耶!《甘誓》有“不用命,孥戮汝”之言;《汤誓》有“不从誓言,孥戮汝”之语;《牧誓》告之以坐作击刺之法,勖之以虎貔熊罴之勇;《费誓》戒之以越逐寇攘之刑,训之以糗粮刍茭之备;皆誓体也。“火炎昆冈”八句,乃告敌人语,後世檄文之体,非所以誓军士也。即“威克厥爱,爱克厥威”之语,或临事告诫服官之大夫,或行师训谕统军之将帅,亦非所以誓军士也。但见《左传》有“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之语,遂剿袭之,而不自知所以用之者非也。或曰:《胤征》,非胤誓也。若然,则《胤征》一篇,当叙征羲、和事之首尾,而不仅以空言了事矣。

△《古文书经》多偶语,且语气稚弱

晋人尚排偶,故《古文书经》多偶语,如“苗之有莠”,及“不迩声色”,“德懋懋官”等语皆是。《今文尚书》亦间有偶语,要有多少自然之气象;即比喻,亦不若“苗之有莠”等语气稚弱,望而知为汉以後人语也。

△桀、纣暴虐止行於畿内,伪《汤诰》、《泰誓》皆疏妄

桀、纣暴虐,止行於畿内耳;四方诸侯之国,彼不能暴虐也。故《汤誓》数桀之罪,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而汤之民亦曰“夏罪其如台”。《牧誓》数纣之罪,曰“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而《伪汤诰》则曰“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於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伪泰誓》则曰“毒四海”,此皆作者疏妄,而不顾其理之所安也。

△“尔惟德罔小”数语贪作对待,遂不可通

“尔惟德罔小”数语,即昭烈“勿以善小而不为”二句语意。此贪作参差对待语,而其实一意;乃曰“罔小”、“罔大”,遂令下句不可通。蔡氏曲为之解,可谓善为说辞矣。

△《盘庚》首一段系述民言

《盘庚》首一段,自“曰我王来”至“底绥四方”,先儒谓皆盘庚之言。按下文云:“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次篇云:“盘庚乃登进厥民,曰,明听朕言。”三篇云:“曰,无戏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於朕志。”是於百姓必呼而告之,而记者文法亦明白无疑也。首段若果系盘庚告民者,不当独作鹘突语;况在篇首而记者反不详明耶!今玩其文势语意,曰“民不适有居,率答吁众,出矢言”,则“率吁众出矢言”者,当就“不有居”之民说,言民领率呼吁众忧之人而出矢言也。“曰”字以下,即述民言也。民言“我先王既居於此,固所以重爱我民,不忍尽致之死地也。王如能相匡以生,则民得所矣。今王不能匡以生,乃欲迁都,惟卜是稽,而云‘民其如我何!’”,又言“先王行事恪谨天命,然犹不能安宁,天犹降以灾祸,因之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王之所以恪谨天命者,不能继先王;方未知天意何如,而乃欲以迁都从先王之烈乎!”意谓存亡安危不在迁都;今若不能恪谨天命,虽迁新都,亦未必能救於危亡也。又言“天将断绝我命,而乃欲恃迁都为安,若大木已颠而欲恃由蘖以生乎?天遂永我命於兹新邑,而复先王之业以绥四方乎?”不敢必之辞也。下文所谓“聒聒起信险肤”,“动以浮言”,皆指此而言。盖必如此解,而後於事情语势文法皆无遗憾也。

△“兹新邑”一名,民与盘庚所指不必一处

《史记》,祖乙迁於耿,九世而盘庚始迁;而自耿以上止四迁,不合於“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之文。故蔡《传》谓“盘庚之前当自有五迁”也。今按《盘庚》三篇,反复论说,未见其为自耿而迁;或盘庚以上一二世曾有一迁,未可知也。“天将永我命於兹新邑”,此新邑指现在所居而言,亦不可知。盖民以迁此未久,意不欲迁,故尚谓之“兹新邑”;而盘庚已择居於殷,故自以殷为“兹新邑”也。民之意谓“先王既迁於兹,若颠木之有由蘖,有死而复生之势;若能恪谨天命,安知天不永我命於兹新邑,使绍先王之烈以绥四方乎?”盖能保天命则现在之地亦可长治而久安,不必以迁都为事也。上言不能事天,虽迁无益;此言若能事天,虽不迁亦可;反覆两端,以明其不必迁也。

△《说命》首节已有不能掩其伪之三证,郑玄亮阴说亦不确

国语》,白公子张谓楚灵王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於是乎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得傅说,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津水,用汝作舟。若天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知之不疚也,犹自谓未,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亡,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予,无予弃也!’”今《书经说命》全本之此。然《孟子》证之,则《国语》或即本之《书经》,而今不可得见。今之《说命》掇拾群书,人为所欺,而首一节已有不能掩其伪者三焉。“高宗亮阴,三年不言”之事,一见於《周书无逸》,一见於《国语》,而《礼记》引《书》者三,《论语》引《书》者一,皆未言其为居丧不言;惟孔子及作《礼记》者乃释为居丧不言也。“亮阴”亦作“谅ウ”,古之说者皆云“信默”;惟郑氏以为凶庐。若果如今《说命》及郑氏之说,则既云“宅忧”,而亮阴又即居庐,子张岂不解其故而尚以为问乎?《国语》无“亮阴”之语,《礼记》、《论语》所引盖皆《无逸篇》语;无论与今《说命》不同,亦未必为古《说命》语。而伪作者采拾成文,又妄加“宅忧”二字,不见其陋乎!一也。《无逸篇》云“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今《说命》亦云“其惟弗言”,但作“惟不言”解耳。不知《无逸》所云若作此解,则既云“三年不言”,而又云“其惟不言”,文义岂不重复,而周公之语岂不赘乎!夫所谓“其惟不言,言乃雍”者,犹云“不言则已,言必和”也。谅ウ不言,三年之久岂遂一言不发哉!偶发一言必当於理,即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也。伪作者不解其义,截去下句,而止用“其惟不言”,不知其不成文理也。二也。“禀令”皆自上而下之辞;禀本从禾,今俗从示,音凛,与也,给也。《国语》云:“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言不发命令也。伪作者不解禀字之义,妄改云:“不言,臣下罔攸禀令。”《伪孔传》遂解禀为“受”,而《唐韵》、《集韵》遂有“笔锦切”一音,“受命曰禀”一解矣。而不知实误改《国语》也。三也。至郑氏亮阴之说,实亦不确。《无逸》云:“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乃或”云者,他人不必出於亮阴,而高宗乃或出於亮阴也。盖即位之後而亮阴不言,与《国语》可互证。且不言者,止亮阴之三年,而今《说命》乃云“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亦背异之一端也。但居丧之说?出於《论语》,人不敢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