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案语

案:四年前得《二馀集》,已诧为意外之获,孰料去年洪煨莲先生又从燕京大学图书馆破书堆中检得是集,为东壁之稿本,且容有一部分为东壁所手书者,其可矜宝为何如!展卷之初,几不信为实事,亦几疑东壁先生於冥冥之中呵护百年而特以授我辈者。世间之事乃有巧遇如此者乎?是知人苦不求耳,否则精诚所至,鬼神来告,固非异事也。

东壁《自订全集目》,列《知非集》三卷於《文集正编》中,固志在刊行者。其後陈履和刻《无闻集》而未及此,或绌於赀,或困於病,皆未可知;而定本三卷则即以陈君之没而散失。此本为未定之稿,观其有原编,有续入,有再续可知。且《雾树》诗为东壁所欣欣自喜者,乃不见於此,亦可证也。

吾侪於《考信录》,见其理知之锐;於此集,见其情感之强。如《负薪行》、《秋夜独坐》、《寄酬韩州》诸篇,牢骚抑郁,殆不可堪。至《心绪》一篇,其声更哀厉欲绝;末云:“若非黄卷能宽解,此日多应到夜台”,则彼之受生活压迫,不至自杀者几希,其坎坷之实事虽不可知,然观《水调歌头》云:“一日风尘失足,几处交游下石,惟恐死灰燃。袖手看成败,相较尚为贤。”於世途险之情言之深切如此,知固饱受人侮矣。

东壁伉俪能诗,故多倡和之作。《雾树》诗之相和,《序》中已道之。《白燕》两诗,题同韵同,成孺人录入《绣馀吟》,则是州结後作,不知谁倡与谁和也。孺人《九日赠良人》云:“今朝且醉菊花丛。”而此集《将至馆舍得句》亦有“犹堪下酒菊丛花”之语,是亦互酬之作也。此集《水调歌头》云:“多少不平事,抚剑冲冠。”又云,“时势一朝变,霜翮起秋天。”而孺人《赠君子》诗云:“一朝飞腾遂厥志,平尽人间不平事。”则用其言以慰之也。此集《答细君寄衣》诗云:“明年准拟攀乔木,款语妆台莫怆神,”然竟不第,孺人赠之诗云:“岂必上林无树借,知君性本爱山峦。”则反其言以慰之也。当其任县令於闽,夫妇年六十矣,东壁以事离邑,孺人为诗以寄之云:“老去更添恩爱重。”又云:“暂时小别还成忆。”其敦笃犹如此。嗟乎,彼之所以穷厄颠连而不死者,岂仅得黄卷之宽解耶!

集中如《牛女行》之辟神仙故事,《只当行》之辟浑沌思想,《金缕曲》之辟荒渺古迹皆与《考信录》诸文异曲同工,可作《考信录》之补充材料者也。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七日,顾颉刚记。

○《弱弄集》旧序

士人有真性情而後有真学问;有真学问而後有真文章。诗与文胥此道,而求之近今则尤难。

自《三百》亡而《离骚》歇,七言滥觞於《柏梁》,五古权舆於苏、李,要皆慷慨悲歌,各言其志,非不欢而笑,不痛而哭,徒为风容色泽已也。

唐以帖括取士,而李、杜擅场千古;然其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壮浪恣肆摆脱拘束者,往往见於乐府歌行长篇大作之内。说者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岂区区在近体绳尺中哉!

昌黎韩子、东坡髯公,学博力厚,识超气雄,为能高挹群言,俯瞰一切,远绍衣钵,不坠宗风。究其所以骀宕排,光怪陆离者,必有真气以行乎其间。

後世士不嗜古,往往以一生精力沉埋於四橛八股之中;即间有安章妥韵,自号风雅者,率攻近体学邯郸之步而效西施之颦,所谓不欢而笑,不痛而哭,徒为风月露之辞章而已,恶睹所谓真性情,真学问,万丈光焰者耶?

东壁先生,天雄名士也。妙龄驰誉,二陆齐名。余私心窃慕之,而恨未即觏。丙戌春仲,乃识荆州於都下,见其伯仲翩翩,真是神仙中人,盖自是弥殷饥渴矣。岁戊子,余与东壁俱馆於武,相得甚欢,时或杯酒相往来,索其所为古文者,首出《封建论》二,《治漳策》一:纟丽々数千言,如海如潮,具征实济,深服其为古文圣手。最後出诗稿一册,五七言,长短句?古体居多。余读之,如望衡山之,如观沧海之水,缈冥变幻,不可名状。既乃喟然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吾乃知东壁之不薄今而爱古者有故矣!”

以东壁之才情豪迈,岂六韵八韵所能拘;天马行空,知不可以羁勺絷也。以东壁之识议卓越,岂平平仄仄之所能缚;神龙变化,知不可以尺泽困也。其体高龙门之桐,其气雄黄河之水也;其神洁玉壶之冰,其色古太庙之鼎也;其声宏黄钟之音,其笔健太阿之锋也。故其为诗也:浑浩流转,疏落磅礴,沉郁痛快,蕴藉风流,无体不备,无美不具;虽不曰“得屈、宋作衙官”,已乎登李、杜、韩、苏之堂而咀其矣。而要东壁自陶写其性情,发抒其学问,非斤斤焉蕲合於古而留摩古之迹也。以视夫不欢而笑,不痛而哭者之学步效颦也,岂特《雅》、《郑》之分,抑有人鬼之辨矣。

来春大魁天下,射策金门与翔步玉堂,以所为文者施之政事,以所为诗者播之讴歌,的称国朝一大著作才;振衰起靡,於是乎在矣。

虽然,文章有神,光焰难掩,亟当公之同人,不宜久秘箧中。不尔,或恐为神龙攫去!

──乾隆三十三年,岁次戊子,秋仲朔六日,黄池弟纪闻歌顿首拜撰。

○自序

诗自唐虞至今,凡几变矣;要其升降之故,大略有三:

《雅》、《颂》以纪盛德,告成功;而《风》以观政治风俗之得失,故可以经世,可以感人,诗之用也。周衰,楚人始纵其荒唐悠谬之词;汉兴,扬、马、班、张竞陈繁丽;建安以降,益沉溺於风月露之中;於是诗为浮靡绮丽之词,无适於用,而诗一变。然其言虽无物,犹各自成其为言也。

沈约始调四声;陈、隋之际,竞尚徘偶;永徽、神龙以後,稳顺声势,谓之律诗遂驱意以就词;於是诗为矫揉造作之物,不畅其情,而诗又一变。其中虽有豪杰之士间出於时,然希古常不胜其从众,其专为古而不为律者,自三唐已不数人;至欲求适於用如《风》、《雅》者,则每名人集中仅十之一二耳。甚矣,风俗移人,虽贤者有所不免也!

然自宋、元以前,虽有高下巧拙之殊,要皆自写其意,自琢其词。自明前後七子出,始揣摩唐人之音响以为诗;钟、谭、钱、吴、王、朱之伦相继而起,其体迭相改易,论亦迭相訾毁,要其大旨皆不出於剿窃,依仿以求工於语言;於是诗为假设伪造之言,无涉於我,而诗又一变,而诗几於亡矣。

余幼奉先人之教,即以达意为诗,不求佳於声音笑貌之间;顾时方尚律,犹未知肆志於古,间一为之,亦不得其蹊径。年二十五,始致力於古诗。馆武安时,尝自选其古唐体诗若干首,题曰《弱弄集》,内黄纪东川为序之。三十以後,渐知究心经学,兼以人事纷赜,疾病循生,不能沉思苦索,颇悔少年所为;然於无聊赖中辄复借诗遣之。馆北皋时,复自订其四十以前诗,题曰《乐饥集》。由是辍吟数年。其後间为时势所激,景物所触,见猎心喜,不能自坚,然仅仅矣。

每自念生平德不进,学不成,徒劳心於区区无用之诗,一何可鄙,而余年已五十,乃合其前後所为诗赋,重删而再录之,凡为赋三首,为诗二百首,题之曰《知非集》。综计少时所作,存者不及十三。时馆於西山之乞伏村也。

嗟夫!世之谈诗者众矣,其高者争於体格之升降,其下者争於面貌之仿佛;贵唐,贵宋,贵初盛,贵中晚,贵建安、正始,贵元嘉、永明,其言不可车载而斗量,然皆非余所知。余独爱顾宁人之言,谓诗当求有用於世,为最得风雅之指归。

昔尝有以文寿人者,受者以之糊壁。作者见之,诉於其乡先达。先达笑曰:“君之文不以糊壁,竟复何用?”呜乎!信斯言也,自汉以来,其诗之不必作,不必存者,盖不可悉数,而况於余乎!以故屡欲焚其稿。顾又自念生平之所阅历,忧乐之情,离合之变,居游之所,往往见之於诗,时一览观,如逢故物,因复踌躇,不忍遽弃。乃於暇日又删其三十首,而区别为三等。择其言情感事,义近於讽谕者,二十有八首,首列之,曰《近古编》。其次抒怀,赠答,游览之作,无足为重轻者,三十有八首,曰《遣兴编》。又其次则声病徘偶之言,大雅所不屑道;其中虽亦间有取义,然以其体既卑,不足复为区别,统列之於一等,凡九十有二首,曰《谐俗编》。而又附以咏物等诗十二首,曰《谐俗附编》。

嗟夫!余之诗既不足为诗,而又无子,异日谁爱惜之者,必将供人之糊壁耳。然以无用之诗,以之糊壁固当。此乃吾曩者误用其心之非,而不得以咎夫弃掷之者也!

──乾隆癸丑仲冬,魏人崔述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