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

△《黍离》非追伤诗

《黍离》一篇,《韩诗》以为“尹吉甫信谗而杀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忧懑不识於物,视黍离离,反以为稷之苗。”今玩其词,乃似感伤时事,殊不见其为遭家庭之变者也。《毛诗序》则以为“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而作是诗”,较《韩》说为近理。然玩“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亦不似伤已往之事者也。且二家之讹不过以章首言“黍离”、“稷苗”故耳,然作诗者多就其所见以起兴,“蒹葭”、“大杜”,意原不在於物,岂得以章首言“黍稷”遂断以为诗人之旨在是乎哉!细玩此诗词意,颇与《魏风园桃》相类。“黍离”、“稷苗”,犹所谓“园桃”、“园棘”也。“行迈靡靡”,犹所谓“聊以行国”也。“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犹所谓“谓我士也罔极”,“心之忧矣,其谁知之”也。然则此诗乃末乱而预忧之,非已乱而追伤之者也。盖凡常人之情狃於安乐,虽值国家将危之会,贤者知之愚者不之觉也,是以“不知者”谓之“何求”。《黍离》忧周室之将陨,亦犹《园桃》忧魏国之将亡耳。若待故宫已为禾黍而後忧之,不亦无及於事矣乎?且平王之东也,非由西而东也,当其未立之时畿甸已尽没於戎矣。是以平王以岐、丰地与秦而使自为取之。然秦亦不能有,至其子孙始陆续攻得之。当东迁之初,故国皆戎也,大夫何为而至其地?宋之南渡也?称臣於金,故其臣有衔命至金者。平王未尝乞怜於戎也,大夫安能行役於故国哉!盖缘说《毛诗》者谓《王风》皆周东迁以後之诗,此篇居《王风》之首,当为初迁时所作,有此成见在心,故见章首言“黍稷”遂以为故宫之禾黍耳。其实《王风》不必皆在迁後,读者当玩其词以求其意,不得因此遂定以为行役於故国也。曰:然则季札何以谓为“周之东”也?曰:此不过大概言之耳,非为其必无一二篇在东迁之前也。正如称《大雅》为“文王之德”,而《大雅》岂尽文王之德;称《郑风》为“其细已甚”,而有《缁衣》、《羔裘》;称《唐风》为“思深忧远”,而有《绸缪》、《葛生》;岂得以是为疑也哉!朱子集传虽亦用《序》说,然终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扬之水》非刺平王私舅

《扬之水序》云:“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余按:申与甫、许皆楚北出之冲;而申倚山据险,尤为要地。楚不得申,则不能以凭陵中原,侵扰畿甸。是以城濮还师,楚子入居於申;鄢陵救郑,子反帅师过申。申之於楚,犹函谷之於秦也。宜王之世,荆楚渐强,故封申伯於申以塞其冲。平王之世,楚益强而申渐弱,不能自固,故发王师以戍之耳;非以申为舅故而私之也。不然,戍申足矣,又戍甫戍许何为者?曰:为申同姓故也。曰:申同姓之国若是亲乎?申与齐、许、纪、甫皆姜姓也,然齐灭纪,又灭许以与郑;而晋亦灭虞、虢、焦、滑、霍、扬、韩、魏。同姓之国且自相灭矣,况於母家之同姓而平王乃有是推乌之爱乎?盖甫,即吕也,《书吕刑》或作《甫刑》是也。楚子重请取申、吕以为赏田,巫臣曰:“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於漠。”然则申、吕二国皆楚北冲,惟许地稍近内;然楚师度申、吕而北则必经许。是以齐桓得许,则能伐楚而至召陵;晋文践土之盟不得许,则於盟後汲汲率诸侯以伐之;晋霸既衰,许折而入於楚,始以争郑为事耳。由是言之,平王之戍三国,非私之也。谓平王之戍申为私其舅,则宣王之封申亦为私其舅乎?谓平王之戍甫、许以申同姓故,则宣王之城齐亦以申同姓故乎?惜乎说《经》者不考其时势而但以己意度之者多也!

△申侯无与弑幽王事

朱子《诗集传》云:“申侯与弑幽王,法所必诛。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为可怨,至使复雠讨贼之师反为报施酬恩之举,则其得罪於天甚矣。”余按:申侯与弑幽王,其事本之《史记》,而《史记》采之《国语》史苏、史伯之言;然《经传》固无此事也。《诗》、《书》或多缺略;《左传》往往及东迁时事而不言此;乃至《周语》专记周事而亦无之。此非常之大变,周辙之所由东,何以经传皆无一言及之,而但旁见於《晋》、《郑》之语,史伯逆料之言,史苏追述之事?乌在其可信为实也!且所载二人之言荒谬者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为与妹喜比而亡夏;胶鬲,贤人也,而以为与妲己比而亡殷,诬矣!褒君也而化龙,龙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数十年,又妄矣:如谓申侯之事必实,二子之言可信,将伊尹、胶鬲亦果与妹喜、姐己比者乎?以此为平王罪,吾恐古人之受诬也!细玩诗词,但为伤王室之微弱,初无刺王之意,故以“扬水”喻王室,以“束薪之不流”喻诸侯之不肯敌王所忾。盖因荆楚日强,渐有蚕食中原,窥伺畿甸之势,故戍三国以遏其锋。以为私其母家,固已失之;因《序》此言遂谓之为忘雠报施,则更冤矣。观其後数十年,楚人卒县申、吕,通道中原,陈、许、宋、郑咸被其害,赖有齐桓一匡始得少安,及齐桓亡,许遂改而事楚,由是楚人遂观兵於周郊而问鼎焉,然则此三国者,正如汉之虎牢,唐之维州,如之何其可不戍!安得不详考其时势与其地势而遽以为平王罪也!说并详《丰镐考信录》中。

△《中谷有{艹推}》、《兔爰》、《葛ぱ》皆自镐迁洛者所作

《中谷有{艹推}序》云:“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岁,室家相弃尔。”《兔爰序》云:“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葛ぱ序》云:“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朱子《集传》於《中谷》一篇全用《序》说,於《兔爰篇》虽亦采《序》说而不训以为桓王伐郑之事,於《葛ぱ篇》则绝不用《序》说而但以为世衰民散流离失所者所作。余按《兔爰》诗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然则其人当生於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骚,是以谓之“无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凌,平王播迁,家家飘荡,是以谓之“逢此百罹。”故朱子云:“为此诗者盖犹及见西周之盛。”可谓得其旨矣。若以为在桓王之时,则其人当生於平王之世,仳离迁徙之馀,岂得反谓之为“无为”?而诸侯之不朝亦不始於桓王,惟郑於桓王世始不朝耳,其於王室初无所大加损,岂得辽谓之为“百罹”、“百凶”也哉?窃谓此三篇者皆自镐迁洛者所作。盖迁徒之际,弃旧营新,最易失所,非上大有以安辑之不可。是以盘庚将迁,率吁众戚,既迁之後,奠厥攸居;太王仁主,则民从之如归市;而《传》亦称齐桓迁邢,邢迁如归。平王不能抚┰其民,以致父子兄弟夫妇不能相保,是以其诗云然。吾故读此三诗而知周之不复振也!“仳离”,犹云“流离”。“终远兄弟”,非迁徒之故何以至是?王族即使衰微,亦必不至於“谓他人父”、“谓他人母”也。细玩其词,其为东迁之人所作明甚,非但与王族无涉,亦不必定在凶年饥岁时也。至以桓王伐郑之事附会之,尤失之远矣。

△《王风》非东迁所降

旧说,周室东迁,王室遂卑,与诸侯无异,故诗不为雅而为风;然其王号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余按:风与雅者,诗之两体,非以天子诸侯分也;犹後世之诗有乐府,有古体,有齐、梁体,有唐人近体;诗之外复有词,有北曲,南曲也。《小雅》中间有类《大雅》者,亦有类《风》者,《豳风》亦有类《雅》者;犹唐人诗之《边草河汉》类词,宋人词之《天净沙》、《西江月》类曲也。所以《宾筵》、《抑戒》,卫而列《雅》;《宫》,《泮水》,鲁而称《颂》。诸侯之国既有雅颂,宁天子之畿而独无风乎!东迁以前士大夫多尚雅音,故风之传者少耳,非以东迁故降而为风也。曰,然则何以不曰“周风”而曰“王风”也?曰:王也者,别於齐、秦、郑、卫而言之也;若别於《商颂》,则曰“周颂”不曰《王颂》矣。《春秋》於诸侯之大夫书曰“齐人”、“晋人”,其师书曰“齐师”、“晋师”,独其於周也,人曰“王人”,师曰“王师”,女曰“王姬”,正曰“王正”。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犹之乎四量不曰齐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鲁臣而曰“公臣”也。是故,风也者,诗之体也,非以其迁故而风之也;王也者,名之正也,非以其风故而王之也。说并见前《黍离条》下。

○《郑风》

△《缁衣》非国人美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

《缁衣》,言好贤也。治国之要惟在得人:虽有英主,非贤莫助;虽有善政,非贤莫行。然世未尝乏贤但患人主之不好耳。“子之馆”,屈身以见贤也,──孟子所谓“欲有谋焉则就之”是也。“授子之粲”,大烹以养资也,──孟子所谓“廪人继粟,庖人继肉”是也。故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夫如是,安有不得贤者!郑开国之规模其在此矣!大抵国家初造,莫不以好贤为务。虽以郑之不振,而其立国之初犹且如是,况齐、晋之强,鲁、卫之久,当必有更甚於此者;但开国於周初,世远诗轶,无从见耳,惟郑建国於平王之世,是以此诗尚存;学者所当以三隅反也。《序》乃以为“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善於其职,国人美之而作此诗。”说者因曲为解,谓“诸侯入为卿士,皆授馆於王室,故云‘适子之馆’”。夫郑,本以王之支庶而为卿士,非由诸侯而入仕王朝者,其居此宫久矣,何待别投以馆?况“馆”、“授粲”皆上施於下之词,而人君爵尊禄厚,亦非民之所当为之改衣授粲者也。朱子《集传》亦用《序》说,殊不可解。嗟夫,自《卫序》、《郑笺》出而《毛诗》大行於世,三百篇遂变而为章句之学,与政毫不相涉矣!

△《将仲子》非指庄公、祭仲,亦非淫奔

《将仲子序》云:“刺庄公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郑笺》云:“‘无逾我里’,喻言无干我亲戚也。‘无折我树杞’,喻言无伤害我兄弟也。”余按:以“仲子”为“祭仲”,则此乃庄公谕祭仲之词,不得反以为刺庄公。至以“里”为亲戚,以“杞”为兄弟,其取喻亦不伦。且下既明言“父母”、“诸兄”矣,此又何为之里与杞乎?共叔,庄公之母弟也。庄公方假仁义以欺人,将使人谓我不负弟而弟负我,今乃自谓不敢爱弟,少自顾惜者不肯出是语,而谓庄公肯言之乎!此为勉强牵合,无待问者。朱子驳之,是已。然以此为淫奔之诗,则犹未得诗人之本意也。果奔女与,其肯拒其所欢而不使来,其肯以“父母”、“诸兄”、“人言”自防闲乎?且既以拒之矣而犹谓之淫奔,彼奔焉者又谓之何?细玩此诗,其言婉而不迫,其志确而不渝,此必有恃势以相强者,故为此言以拒绝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与唐张籍却李师古聘而赋《节妇吟》之意相类。所谓“冲可怀”者,犹所谓“感君缠绵意”也。所谓“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诸兄”云者,犹所谓“君知妾有夫”,“远君明珠双泪垂”也。此岂果爱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又按《春秋传》,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其取义正与此诗语意相合,无怪其能感平公而使之许也。然则此诗固善於词令者。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反覆读之,其意自见。若以为淫奔,以为刺庄公,而言语之妙遂泯然不复可识矣。

△《叔于田》非指共叔

有友人谓余曰:“朱子大儒,诚有功於圣道,独於《诗传》余有憾焉。凡《序》所称为刺某人,美某人者,概不谓然;必《经》有明文若《叔于田》者,方敢指为共叔,否则必以《序》说为非矣。”余曰:“余於朱子《诗传》亦有憾焉,顾所憾与君异:非憾朱子之不从《序》,正憾朱子之犹未免於信《序》也。即如《叔于田》二篇,‘叔’者男子之字,周人尚叔,郑之以叔称者当不下十之五,使余为《诗传》,必不敢谓此叔之为共叔也。”(答友人语止此)共叔,国君之介弟也,诗人果称美之,当举卿士大夫以为拟;乃仅曰“巷无居人”、“巷无服马”,彼共叔者岂但与里巷之人较优劣者乎!共叔之在郑也,如二君矣;收二鄙为己邑,其目中岂复有庄公者,而诗曰:“衤裼暴虎,献於公所。”彼共叔者岂尚肯获禽而献於庄公者乎,子封之伐京也,京叛共叔,祭仲、子封之谏也,庄公若不为意者,盖庄公已早策共叔之庸愚不能抚┰其众,而下皆有叛心,而《序》乃云“国人说而归之”,《朱传》亦云“郑人爱之”,段不能结京人之心,而况能得郑国之人之爱且说乎!且共叔之在京也,抚大都,收二鄙,缮甲兵,具卒乘,爱共叔者何不述其都邑之雄富,车甲之强盛,而惟田猎之是言乎?取二篇之诗逐文而求其义,未见有一言之合於共叔者,然则其非共叔明矣。

△名字之附会

大抵《毛诗》专事附会。仲与叔皆男子之字,郑国之人不啻数万,其字仲与叔者不知几何也,乃称叔即以为共叔,称仲即以为祭仲,情势之合与否皆不复问。然则郑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复字叔,郑有祭仲,他人即不得复字仲乎?宋陈振孙云:“本朝诸家蓄古器物款式,其考订详洽如刘原父、吕与叔、黄长睿,多矣,大抵好附会古人名字,如‘丁’字即以为祖丁,‘举’字即以为伍举,‘方鼎’即以为子产‘仲吉’即以为逼吉之类。邃古以来,人之生世夥矣,而仅见於筒册者几何?器物之用於人亦夥矣,而仅存於今世者几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实焉!余尝窃笑之。惟其附会之过,并与其详洽者皆不足取信矣。”陈氏之言可谓特识。然岂惟古器物为然哉!古今之如是者盖不可枚举矣。故陈恒所杀者阚我也,而司马氏以为宰予,以予亦字子我故也。饵金石药者卫退之也,而孔氏以为韩昌黎,以昌黎亦字退之故也。世传有严洞宾者尝挑女子牡丹,而传奇家遂以为吕岩事,以岩亦字洞宾故也。彼说《诗》者亦如是而已矣!滏间有李氏者,素封也,其季弟行五者俗呼为李老五。同城别有一李老五,年相若也,偶以事至邻郡,闻者遂以为素封之李老五也,延之於家厚其供帐饮食,出金帛以态其狭邪游,犹恐其不得当也。其人知其误而利其奉,亦不自言。去旬月,而後知其非此李老五也,乃嗒焉若丧。闻者莫不笑之。然此二人者;不惟其行同,其姓亦同,其误犹有说者。若《诗》之《将仲子》、《叔子田》,但举其字而姓氏皆无之,何所见其当为祭与共者?乃说《诗》者动谓《诗序》近古,其言必有所据、岂知生同斯世者,相距仅百里,其舛误已如是,况作《序》者(谓卫宏)上距作诗之时已八百馀年乎!嗟夫,嗟夫!此真非言语所能争也!

△《女曰鸡鸣》非贤夫妇相警戎

《女曰鸡鸣》一篇,《序》以为“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郑笺》以为“夫妇相警戒以夙兴,言不留色也”。朱子《诗传》不取陈古刺今之意,而但以为贤夫妇相警戒之词。余按:夫妇果贤,则当男务耕耘,女勤纺织,如《葛覃》之“刈、”七月之“于耜”、“举趾”矣;果相警戒,则当如《蟀蟀》之“无已大康”,《小宛》之“无忝所生”矣。今也,鸡鸣而起,所为者弋凫雁耳,饮酒耳,好交游耳;所谓贤者固如是乎?所谓警戒者如是而已乎?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之徒也。”然则鸡鸣而起不必贤者而後能也。若但以不留色为贤,则天下之男子岂必皆日日御妇人者哉!盖郑俗浮薄,不知勤於职业,男女相悦者不必论矣,即夫妇居室,不为冶荡,而亦不过弋游醉饱之是好,初无唐、魏勤俭之风,秦人雄勇之俗也。君子是以知其园势之不振。以此为贤而相警戒,误矣。以为陈古刺今,则尤大误。岂古之人亦惟弋猎饮酒之是好哉!

△《女曰鸡鸣》之可取处

《女曰鸡鸣》一诗虽不足以当贤夫妇,然亦尚有可取者在。妇人之性多私所亲而执所见。故女叔齐曰:“先君若有知也,毋宁夫人,而焉用老臣!”汉高帝大封诸子,约非刘氏不王,及吕氏称制,而王诸吕,杀诸刘矣。若近世士大夫之家,更难以屈指数。苟於己有瓜葛者,虽常有怨於夫而常思厚之,夫之贫困因何致,不问也。夫欲薄之,则以积德从厚之说进之。苟於己无瓜葛者,虽尝有德於夫而常思薄之,夫之富贵自何来,不问也。夫欲厚之,则以节用留馀之说进之。夫夫之富贵,己必与焉,夫之贫困,己亦必与焉,此宜无事不与夫一体,而倒行逆施乃如此,不几以怨报德而以德报怨乎!至於执所见者尤非书所能尽(若汉窦太后奉黄、老,黜儒术之类),虽丈夫有言?若弁髦然。今诗乃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妇人能体其夫之心乃至是乎!是虽不足为贤,然恐後世以贤名者或未逮焉。亦足以愧夫世之私所亲而执所见者矣。

△《有女同车》非刺忽

《有女同车序》云:“刺忽也。太子忽尝有功於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於见逐,故国人刺之。”朱子《诗序辨说》云:“忽之辞昏未为不正;至其失国则又特以势孤援寡不能自定,亦未有可刺之罪也。《序》乃以为国人作诗以刺之,其亦误矣。後之读者又袭其误,必欲锻炼罗织,文致其罪而不肯赦,徒欲以徇说《诗》者之谬,而不知其失是非之正,以乱圣经之本指,坏学者之心术也。”朱子之辨可谓明尽。然近世说《诗》者仍多从《序》说而以朱子为非是,余按诗词,一则曰“有女同车”,再则曰“有女同行”,齐侯之女深处闺中,何由得与郑人同车同行?郑氏不得已,乃曲为之解,以同车为亲迎。未聘之女而遽咏其亲迎,称为同车,其污蔑孰甚焉!一则曰“颜如舜华”,再则曰“颜如舜英”,明明称其色美,贤何在焉?岂称人之贤者固当称其色乎?抑有色者即为贤女乎?且齐侯初欲妻忽者文姜也,文姜淫於兄而弑其夫,何贤之有!忽果娶之,亦不过为鲁桓之续耳。说者不得已,乃属之再请妻时。再请妻者,尚未知为何人,安知其不亦如文姜,而郑之人遂能决其为贤女乎?然则此诗即非淫奔之诗,亦断断非昭公诗矣。细玩此诗,皆赞女子之美,或男子所作,或女子所作,均不可知;要不过称其容颜之丽,服饰之华,初未尝有一语称其贤也。盖郑俗浮薄,所郑重而乐称者惟色,是以季札谓之“其细已甚”;细也者,无关於大体之谓也。不必於诗词之外强寻一意以诬古人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当汉之时,四家并立,务期相胜,而又其时方尚锻链,故因诗有“孟姜”之文,遂取《春秋传》昭公辞婚一事以附会之。此乃汉时风气,本不足怪;而後之人遂信以为实然,虽经朱子详加指驳而犹不信,真大不可解也!且其所以从《序》说者,不过曰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耳;然不当存者,岂独淫诗哉!昭公辞婚一节乃贤哲之高行,若不知称美,反用刺讥,此乃势利之小人,扳援之鄙夫,无见识之尤者,何以反存之而不删乎?晋董叔欲为系援,求婚於范氏,他日范氏纺诸庭槐,为叔向所讥笑。若删淫诸而独与其刺忽,是圣人教人皆学董叔也,尚可以为训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扶苏》、《箨兮》、《狡童》亦非刺忽

《扶苏》以下三篇,《序》皆以为刺郑昭公。《扶苏序》云:“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箨兮序》云:“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狡童序》云:“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朱子《集传》则皆谓篇淫奔之诗,而深辟言刺忽之谬。然近世说者皆以为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反以朱子之说为非是。余按:谓淫诗不当存,似也,然所当删者岂独淫诗哉!昭公为君未闻有大失道之事,君弱臣强,权臣擅命,虽诚有之,然皆用自庄公之世,权重难移,非己之过。厉公欲去祭仲,遂为所逐;文公欲去高克而不能,乃使将兵於河上而不召;为昭公者岂能一旦而易置之!此固不得以为昭公罪也。如果郑人妄加毁刺,至目君为狡童,悖礼伤教,莫斯为甚。孔子曰:“恶居下流而讪上者。”何以於此等诗反存之而不删哉?且所美非美者,谓色乎?谓德乎?子都有色而已,何得以比贤臣?考之《春秋经传》,昭公以前为庄公,射王,囚母,纳宋、鲁之赂而与其弑君,皆王法所不容;然而郑人不之刺。昭公之後为厉公,逐太子而夺其位,倚祭仲以立而谋杀祭仲,赖傅瑕以入而卒杀傅瑕,贪忍谲诈,背盟食言,是以谧之为厉;然而郑人亦不之刺。独昭公较为醇谨,虽无驾驭之才,亦无暴戾之事,谓宜郑人爱之惜之;然而连篇累牍莫非刺昭公者。岂郑之人皆拂人之性,好人之所恶而恶人之所好者乎?然则三诗之为淫奔与否虽未可知,然决非刺忽则断然无可疑者。孔子未尝删《诗》,说详见後条下。

△《郑风》多淫诗

《诗序》之谬,《郑风》为甚。《遵路》以後十有馀篇,《序》多以为刺时事者;即有以男女之事为言者,亦必纡曲宛转以为刺乱。至朱子《集传》始驳其失,自《鸡鸣》、《东门》外概以为淫奔之诗,《诗序辨说》言之详矣。顾自朱予以後说者犹多从《序》而非朱子,无他,以为《诗》皆孔子所删,不容存此淫靡之作耳。余按:《风雨》之“见君子”,拟诸《草虫》、《隰桑》之诗初无大异;即《扬之水》、《东门之单》,施诸朋友之间亦无不可;不以淫词目之,可也。至於《同车》、《扶苏》、《狡童》、《褰裳》、《蔓草》、《溱洧》之属,明明男女洽之词,岂得复别为说以曲解之!若不问其词,不问其意,而但横一必无淫诗之念於其胸中,其於说诗岂有当哉!且孔子删诗孰言之?孔子未尝自言之也,《史记》言之耳。孔子曰:“郑声淫。”是郑多淫诗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是《诗》止有三百,孔子未尝删也。学者不信孔子所自言而信他人之言,甚矣其可怪也!张采序陈际泰文云:“知为大士文者,虽不佳亦佳。不知为大士文者,虽佳亦不佳。”小说载有马生者,以其诗示人,人咸笑之。乃假扶乩,称康状元海诗,座客无不赞者。後知其出於马,始结舌不复语。世儒闻为孔子所删而逐谓其无淫诗者,何以异是!由是言之,朱子目为淫奔之诗未可谓之过也。然其诗亦未必皆淫者所自作。盖其中实有男女相悦而以诗赠遗者,亦有故为男女相悦之词,如楚人之《高唐》、《神女》,唐人之《无题》、《香奁》者。又或君臣朋友之间有所感触,而之於男女之际,如後世之“冉冉弧生竹”、“上山采蘼芜”、“君嫌邻女丑”之类,盖亦有之。子太叔赋《褰裳》,子柳赋《箨兮》,子{羔齿}赋《野有蔓草》,赋之者既可以断章而取义,作之者独不可以假事而寓情乎!不然,何以女赠男者甚多,男赠女者殊少?岂郑之能诗者皆淫女乎?虽据词以说诗,而不拘以成见,但取其词之有资於言,而不强知其意之所指为何事,庶乎其得之矣。

△季札论《郑风》

《郑风》二十一篇,惟《缁衣》好贤,有开国之规,《羔袭》直节,有扶危之操,其馀皆卑鄙猥琐之言耳。两《叔于田》及《女曰鸡鸣》,其言之津津者止弋猎一事。至《遵路》、《同车》之属!淫靡冶荡,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故季札曰:“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细也者,即卑鄙猥琐之谓也。习俗如此,久必不胜其弊,安得而不先亡!是故读《郑风》者当知立国有久远之图,教民以淳朴为贵,惩淫荡之风,变弋猎之俗,而使之勤耕桑,敦孝弟,则宗社固於苞桑,──所谓授之以政而达焉者,此也。夫然後不愧於学《诗》耳。若如《诗序》所言,诸儒所释,篇篇皆刺时事,莫非爱君忧国之心,则与《卫》、《齐》、《唐》、《魏》之风几无所别,季札何缘目之为“其细已甚”,又何由知其当“先亡”平?吾尝取《传》所载季札之言证之十五国风,无不合者。然据毛、郑所注,则与季札之言无一不相刺谬。不知向来诸儒何以深信笃好其说而不容人少持一异议也?可叹也夫!

○《齐风》

△《鸡鸣》非刺诗

《鸡鸣》,美勤政也。太上以德化民,其次则莫若勤。虽古之大圣人犹以勤为要务。故《书》曰:“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传》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盖人君以一身抚有一国,为地广矣,为人众矣,所患常在耳目之不周,下情之不上达,故惟勤为要务。何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矣;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矣。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贤否而用舍之。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欲恶而兴革之。不然,逸乐自恣,深层简出,大臣有权则为大臣所壅蔽,大臣无权则为便嬖宦寺所壅蔽,民情何由而达,国政何由而治。而人主之晏安鸩毒尤多因於好内:故开元治非不盛,得太真而遂亡;同光亲翦朱梁,宠刘氏而遂乱。是以贤君惟恐视朝之晏,不得与大夫士熟议国政;而贤夫人亦惟恐其夫之耽於逸乐而不勤政,是以儆之劝之。知其事者作此诗以美之也。《序》乃以为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相成之道,谬矣,朱子不取哀公之说,而但以为言古贤妃,亦恐未然。岂自丁公下至僖公十二世之中断不得有一贤夫人,而必古者乃有之乎!大抵《序》说之误,皆由以十三国为《变风》,务谓其有刺而无美,有邪而无正,委曲以为之解;必不可通,则以为陈古以刺今耳。学者信为实然,亦可叹矣!

△《春秋》时齐、晋最强之故

《齐风》何以首《鸡鸣》也?政勤於上也。《唐风》何以首《蟋蟀》也?俗美於下也。春秋之时,齐、晋最强,齐伯至数十年,晋伯至百数十年。此其立国之基必有远胜於他邦者,而後英主得以乘其势而有为。《鸡鸣》、《蟋蟀》,所谓先立其基者也。盖自丁公、唐叔立国於成周盛时,其设施措置,政事纪纲,必有能抚绥黎庶而垂裕後昆者。但世远诗缺,无从详考;赖此二诗犹足见其遗泽。何者?此二诗者皆其数世以後之诗,国安民乐,朝野无事,正人心逸豫之时,而在上者不敢自逸,在下者惟恐太康,是其初服之善政犹存,立国之纪纲未坏。是以虽有一二昏庸怠荒之主,而一得贤君即可以经理整饬而得志於诸侯也。故此二诗者皆当在春秋以前。编《诗》者首载之,以见夫《南山》、《卢令》、《肃羽》、《采苓》之所以不至於亡,而且以大启其国者,赖有此也。

△《远》、《著》、《东方之日》皆非刺诗

《远序》云:“刺荒也。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云云。《著序》云:“刺时也。时不亲迎也。”《东方之日》云:“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後之说《诗》者因此,遂谓作此诗者其意主於刺也。余按《远》云:“揖我谓我儇兮。”著云:“俟我於著乎而。”《东方之日》云:“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皆以其事归之於己。夫天下之刺人者,必以其人为不肖也;乃反以其事加於己身,曰我如是,我如是,天下有如是之自污者乎!《南山》,刺襄公也,则其《序》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而此三诗但云“哀公好田猎”,云“时不亲迎”,云“男女淫奔”,并无一言及於刺者,与《南山》之《序》迥不类。疑作《序》者之意但以录此诗为刺之,非以作此诗为刺之,不必附会而为之说也。又按:“俟著”、“俟庭”,施之明友亦可,施之男女私会亦可,未见其必为婚娶者。而“彼姝者子”,以“干旄”例之,亦可施之男子,亦未见其必为淫奔者,窃谓遇此等诗但当缺其所疑,不必强命之以事也。说已详见前《邶》、《》、《卫风》中。

○魏风

△《葛屦》、《汾沮洳》皆非刺俭

《葛屦》、《汾沮洳》二诗,《序》皆以为刺其君之俭啬。《朱传》采《序》刺俭之说,而疑其非刺君。然玩其词亦并不似刺俭者。“象扫”、“左辟”、“如玉”、“如英”,皆就容仪修饰之美言之,似讥其华而不实者。宁有刺人之俭而但叹其美好者哉!褊,狭也,狭则不能尊贤容众,非俭之谓。而“采莫”、“采桑”亦诗人兴之常,如“采苓”、“采蕨”、“采杞”之属,非谓公族自樵采於野也。孔子曰:“与其奢也,宁俭。”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俭者,人之美德,出之於君大夫则尤难。祈以币更,宾以特性,器用不作,车服从给,晋悼以霸诸侯。豚肩不掩豆,一狐袭三十年,平仲以显其君。黜官,薄祭,印段以保其室。俭亦何负於人,而乃以为刺,且琐琐焉不一而足乎!太古之时尊А饮,楚之先世若敖、{曰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未闻有以其俭为病者。而後世之君以奢亡国者殆不可以枚举。胡为乎魏之人独以俭为诟病?无怪乎宋蔡京之据《周官》“不会”之文启徽宗之奢以覆其国也!盖此二篇章法与《风》之《君子偕老》略同:其前文但言容饰之美,而末以一二语醒出诗意,直而不迫,婉而多风,善於立言者也。“履霜”、“采莫”不过借以起兴,执此为俭之证,误矣。

△《园桃》、《陟岵》、《十亩》背非刺国削

《园桃》乃忧时,非刺时。《陟岵》,以为行役思亲者得之。然谓“国小而迫,数见侵削”,则二篇中皆来见此意。《园桃》所忧,在国无政。若果已见侵削,则人皆能知之何待於思!而行役亦臣民之常,《唐》之《肃羽》,《召南》之《殷其雷》,岂必皆见侵削而後然乎!至以《十亩》为国削,小民无所居,语尤附会。“十亩”,但就树桑之地言之,非以十亩授田,何遂至於无居!朱子以为“政乱国危而不乐仕”,是也。大抵《诗序》揣度为多:以唐、魏之俗多勤俭,故谓之刺俭;以魏国小而邻於晋,故以为国小而见侵削耳。甚至《唐风》之《蟋蟀》明言“无已太康”而犹以为刺俭,其诬古人亦已甚矣!

《陟岵篇》“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当以上五字为句,下六字为句,於文既顺,於韵亦谐。盖“子”与“已”谐,“季”与“寐”谐,“弟”与“偕”(举里反),谐也。近世乃於“行役”处读断,失之矣。

△《伐檀》兼刺贪与美不素餐之二义

《伐檀序》以为“刺贪”,朱子以为“美不素餐”。然细玩其词,二意实兼之。盖惟贤人不得行其志,而相率Т於十亩之间,故在位者皆贪鄙之夫,不以无功受禄为耻。其反覆叹美於辞荣之君子者,正以愧夫尸位之小人也。《硕鼠序》以为“刺其君之重敛”,朱子以为“刺其有司”。然细玩其词,“莫我肯顾”,“莫我肯德”与《小雅黄鸟篇》笔意相类,非惟不类刺君,亦不似专指有司者。盖由有司不肖,惟务剥小民以自逸乐,而不复理民事,以致豪强舆隶皆得肆行吞噬而无所忌,故民不堪其扰而思去也。大抵生民困於有司之诛求者其害犹小,困於众人之鱼肉者其害最钜。惟有司不以素餐为耻,讼焉而不为逮,逮焉而不为理,则奸民益肆,里巷之间皆不能安其生。此即有司廉静寡欲,民犹不胜其困,况加之以贪乎!无怪乎其以硕鼠为忧也!

△《魏风》中兴亡之故

《魏风》仅七篇,然读之,兴亡之故如指诸掌。休休有容,一个臣之所以保子孙黎民也。执政者褊心,则在下之贤才无由进。况人之心思不能两用,务实政者必简於虚文,理大事者必略於小节。若卿大夫惟以修饰容仪为美,而贵游子弟仿而效之,则不复以量德程才为事,而政事之乖忤者必多,西晋之所以陆沈也。是以《园桃》诗人忧其将危。然卿大夫狃於旧习,莫之知也,故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即有一二贤者,亦困於下位,劳於行役,家人父子无生聚之乐。由是稍有识者皆不恋富贵而恋田园矣。贤人去,则在位者尽不肖。美不素餐者,正以见卿大夫之皆素餐也。岂惟素餐而已,方且剥民以奉己,纵奸以殃民,民不聊生而皆有去志,所以晋师一至,不复有御侮之人,而魏遂亡也。故孔子早曰:“诗可以观。”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为!”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葛屦》、《汾沮洳》见植基不固

大抵国家盛时,皆以勤政,爱民,黜华,崇实为务。故《卫风》首以《淇澳》,《齐风》首以《鸡鸣》,《唐风》首以《蟋蟀》,虽以郑之其细已甚而犹以《缁衣》冠之。一则其时在春秋前,君德民风尚美,二则编《诗》者亦寓惩劝之意。观其先世诗篇,知其植基深固,是以其後政事虽衰,风俗虽敝,而未至遽亡也。今《魏风》首二篇,独以“左辟”、“象扫”、“如玉”、“如英”为刺,则是魏当春秋以前,其君大夫已无远虑,而但以修饰仪容为事,植基本不深固,故其亡也忽焉。是以二篇之後即以《园桃》一诗继之。编《诗》者於此盖有深意焉。惜乎说《诗》者皆为刺俭之说所误而见不及此也!汉初诸家解经,虽不尽合经意,尚多推之政事。自《毛诗》以附会为事,郑氏笺之,逐变而为章句之学,学者读之不过以为诗赋之资,举业之用而已。故今初学之童子莫不诵《诗》者,及其为政,虽举人进士毫无所展布;吏胥作奸,百姓失所,皆视以为固然。无他,《诗》自《诗》,政自政,彼其读《诗》之时固不知其为政也。嗟夫,嗟夫,政与“诗”之分,其来固已久矣!

△《硕鼠》见早亡

季札之观乐也,於《郑风》曰:“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於《陈风》曰:“国无主,其能久乎?”然陈为楚灵所灭,楚平复封之,至春秋之末而後陈卒亡,而郑下至战国之初而後亡,乃《魏风》之“大而婉,险而易行”者,反於春秋之初而先亡,何哉?盖凡风俗之浮靡而无远虑者,势必浸衰浸弱以至於亡;若掊克持权,强陵弱,众暴寡,有不可终日之势,则其亡也忽焉。吾故读《黄鸟》、《我行其野》之诗而知周之必衰;读《硕鼠》诗而知魏之必亡也。何者?贤人去则风俗日颓故《白驹》之後次以《黄鸟》、《我行其野》两篇,《十亩》、《伐檀》之後次以《硕鼠》一篇,理势之自然也。然《我行其野》不过昏姻不相顾恤而已,薄则薄矣,初未有相陵藉事也。《黄鸟》,啄我粟矣,然所损不多,且犹有邦族之可复也。《硕鼠》,则吞噬无厌矣,而又作於土著之人,非乐土,其势无以自全。是以西周虽陨,犹有郏辱阝之迁,而魏遂为晋所灭也。大抵人情之不相顾恤者,患在陵夷不振,故其害缓;互相吞噬者,患在О不安,故其害速。学者此而观之,则兴亡得失之故了然可观矣。

△魏诗朴茂深厚

《二南》以外,《豳风》尚矣;其次则莫若《魏风》。郑、卫之风舒缓,君子是以知其国势之弱。齐、秦之风雄武,君子是以知其国势之强。《魏风》则皆不然,其诗朴茂深厚,元气未漓,盖其俗犹为近古焉。《葛屦》之刺褊心,止篇终一语,《彼汾》之讥贵游,仅微露其意,皆不失温柔敦厚之旨。《陟岵》有思亲之念,无怨上之心。有如《北山》之叹不均者乎?无有也。有如《肃羽》之呼苍天者乎?无有也。且不言已思亲而但言亲思己,慈孝之情尤为笃挚。《十亩》但言退居之乐,不及服官之欢,意在言表,殊耐人思。《伐檀》命意尤高,兴尤远,为美为刺一毫不露圭角,而一唱三叹,诵之使人尘鄙之心都消。惟《园桃》与《硕鼠》忧时感事,语颇沈痛;然犹不肯斥言,不肯直指,想其人材之美,风俗之厚,盖迥非他国所可及,惜乎其君之不足有为耳。然晋自并魏以後,国势益强,遂霸天下;及三家分晋,而魏氏为多贤,文侯修德勤民,为战国诸君第一。善乎吴季札之言曰,“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谅哉其知音也!千载而下读其词犹令人神往。信乎,词之与声果不容分而为二也!

○《唐风》

△《蟋蟀》非刺俭

《唐风》何为首以《蟋蟀》也?犹《齐风》之首以《鸡鸣》也,所以著晋盛之所由来也。而《蟋蟀》之用意较之《鸡鸣》尤美。《序》乃以为“刺晋僖公俭不中礼”,今观其词,但云“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俭何在焉?且云“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刺何在焉?朱子以为“岁晚务间,相与燕饮,而忧深思远”者得之。然尚有未尽者。何者?此诗前四句特系开笔,後四句乃其主意,与《东山》之四章相类,彼借客以形主,此先反而後正耳;非谓人之当乐,正谓人之不当过於乐也。“职思其居”,居谓现在所居之地;四民各有木业,先尽力於其所当务而後以其馀暇行乐,虽行乐而仍不忘其本业也。“职思其外”,外谓意外所遭;本业虽已克尽,而事变之来无常,不可以为未必然而置诸度外,──朱子所谓“出於平常思虑之所不及,当过而备之”者,是也。“职思其忧”,乐者忧之所伏,太乐则忧必至,──故计然曰:“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孟子曰:“生於忧患,死於安乐。”──所以乐之时常作一忧之想也。“瞿瞿”悚惕瞻顾也。“蹶蹶”,龟勉奔赴也。“休休”,安吉嘉美也。乐不忘忧则不至於有忧,《传》所谓“亡者保其存者也”。然则此三章者,即高宗“不敢荒宁”,文王“小心冀翼”之意,非陶唐之遗民安能如是!第以勤俭美之,犹失其旨。况反以为刺俭,不但与诗意相枘凿,而与季札所言“思深忧远”者亦大相迳庭矣!而世犹以《序》为可信,无怪乎授之以政而不达也。

△《蟋蟀》见风俗之美

大抵人情处贫困则思虑多周,处安乐则奢佚易起。唐自叔虞至此,盖不下数世百有馀年,太平日久,年丰人乐,上下恬熙,正纵恣怠惰之时,而其言乃如是,则其层安思危,循分守义,不待言矣。後世人情颓薄,不耐处约,亦复不耐处乐,衣食饶足则侈荡顿生,乾隆四十三年,余乡大饥,人不自存。甫丰收三年,而民即恣意暴殄,贫者亦美衣食,惮勤苦。近西山处俗尤尚侈,婚葬之费常至钜万。城中演剧,几无虚日。尤好爆竹之戏,声常盈耳。每岁放烟火於城南,男女骈肩累迹,蜂屯蚁聚。有娶妻者,则姻友助以炮,沿途声常不绝。其以繁华相尚若是,其居且不之思,况於思外,又况於思忧乎,然强者皆取人财以自奉,黠者百计谋人之财,而愚弱者一遇荒岁即逃外郡,困踣道路间。呜乎,吾不知其何心而必如是然後快也!使能如《唐风》之“好乐无荒”,则皆有以自给,可以不必害人,亦不至於穷饿。然勇威怯,智欺愚?横暴乡里,人皆习以为常而不之怪;数十年不葬者十家而九,而少节浮费则众共非之。故谚曰:“笑贫不笑娼。”吾愿为政者善所以导民;使风俗渐臻於淳厚,庶几无愧於学《诗》也。

△《山有枢》之喜乐

古人之言,有其意本在此而读之可以悟於彼者。《出其东门》,言好德也,然读之而知郑俗之淫。《蒹葭》,言好贤也,然读之而知秦之不重士。吾故读《山有枢》之诗而益知唐俗之美也。盖惟其民勤於职业,所忧者远,而不肯苟目前之安,是故诗人以此劝之。使如陈、郑之风,淫靡是尚,则此诗不必作矣。且其所谓“喜乐”“永日”者,不过曳娄衣裳,驰驱车马,扫庭内而考钟鼓,使在今日,即为循分自守之人;初无放纵荒淫之事而已满其愿,亦何其易足也!後世恣为淫巧、狎妓、呼虑、闹灯、演剧、烟火杂戏阗城塞巷,皆古人所未见未闻。即以衣裳言之,而亦有貂银呢羽之奇,以酒食言之,而亦有燕窝海参之目,其馀雕镂挑绣之属夺目争妍,亦莫非古人梦想所不到,视所为曳娄驰驱者且淡漠而无味。然则古所云逸乐者,即後世之不自逸乐者也;况於不自逸乐者乎!吾故读《山有枢》而益叹唐俗之美,而知晋之必霸诸侯也。《序》乃以为刺晋昭公“政荒民散,将以危亡”,与诗意全不类。岂有不劝之以勤政爱民而反劝以及时行乐,不忧国亡而反忧死!宜乎朱子之不取其说也。吕氏祖谦乃以吕Ч之弃珠玉为比,曲为之解。Ч但贵吕禄之弃军,未尝劝以弃珠玉也,特自愤而弃珠玉耳,岂得用以为比!甚矣後儒之好附会以护《序》之失也!

△《大杜》与灭翼前事正相反

《大杜序》以为“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层而无兄弟,将为《沃》所并尔”。朱子《诗序辨说》云:“此乃人无兄弟而自叹之诃,未必如《序》之说也。况曲沃实晋之同姓,其服属又未远乎!”余按:曲沃正晋之宗族,方患其强大有灭翼之势,而今反谓他人不如同姓,与其事正相反。朱子非之,是也。然吾反覆读之,一何其与晋事如合符也!盖自昭侯以後患在兄弟之相争夺,而自献公以後则患在兄弟之相疑忌。桓、庄之族谮富子而去之,献公尽灭桓、庄之族。骊姬之乱,诅无畜群公子,自是晋无公族。文公诸子皆他国,其见於《传》者,雍在秦,乐在陈,成公在周。襄、灵以後,遂以为常。卒至公室衰微,六卿相并,而韩、赵、魏共分晋国,诗言若蓍蔡。然则是此诗与灭翼以前之事正相反,与献公以後之事酷相类。而《序》乃以曲沃为言者,无他,《序》以《无衣》为美武公,而此在《无衣》前,故臆度之而以曲沃之事当之。不知《无衣》未必果美武公,而篇第亦不无失次。或者此诗即指献公以後晋事而言亦未可知,但不如《序》所说耳。即果诗人自道其家事,而其理自可通於国。使晋君能服膺此诗,则无复有三家分晋事矣。然则无论此诗所言为家为国,而其祸福皆如烛照数计,无怪乎季札以为思深而忧之远也。

△《唐风》与晋之强

五霸,桓公为盛。齐桓在位数十年,晋文在位不及十年;而管仲天下才,先轸、狐偃、赵衰等亦非其比。然齐桓既没,齐遂失霸,而晋文子孙继霸百数十年,此何故哉?吾读《春秋经传》时尝疑之。近年细玩《风诗》,始知其故。盖晋本承陶唐之旧,民情淳厚,流风遗俗尚未尽改,非但《蟋蟀》一诗“好乐无荒”为思深而忧远也。观《椒聊》之“盈升”,亦似预知有汾隰之获者。阅《大杜》之“叶氵胥”,亦似预知有屯留之迁者。乃至《采苓》之刺听谗,为之代谋深虑,亦似事外之人出於忠君爱国之忱而作焉者,与《巷伯》、《青蝇》遭谗忧愤之诗皆不类。即《鸨羽》之思亲,《大杜》之好贤,亦皆足见风俗之美。是其植根深固,迥非他国所及。不惟郑、卫之靡弱不可同语,即泱泱大风亦安能望之!是以易世之後,犹师武臣力,绵延数世;下至战国之初,而犹谓“晋国天莫强”也。故读《豳风》知周之所以王;读《唐风》知晋之所以强。信乎诗之可以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