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本自识
初,余为《洙泗考信录》既成,尚未敢以自信。壬子秋,偶携至京师,遇石屏陈履和,见而钞之。既而履和随任江西,余亦选得闽之罗源,履和遂於南昌授梓,寄至罗源。然是时馀已多所增易,与初本不同。既归河北,山居无事,乃复益加删改,录为定本。以贫,未及梓也。恐阅者以两本互异致疑,故特志其首尾,弁於简端。庚午二月,述自识。
○原始
“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事在春秋前,文在《左传》昭公七年)
“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饣於是,鬻於是,以糊余口。’”(同上)
【备览】“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於周大师,以《那》为首。”(《鲁语》)
按:《国语》皆後人所撰,往往失实;此虽无害於理,然难竟信,故别之以备览。後凡称“备览”者并仿此。
“宋穆公疾,召大司马孔父而属殇公焉。”(《左传》隐公三年)
“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春秋》桓公二年)
【存疑】“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已杀孔父而弑殇公,召庄公於郑而立之。”(《左传》桓公二年)
【存疑】“督将弑殇公,孔父生而存,则殇公不可得而弑也,故於是先攻孔父之家。殇公知孔父死,己必死,趋而救之;皆死焉。”(《公羊传》桓公二年)
△孔父先死之臆度
按:孔父之死,《经》但书气“及”,与仇牧、荀息同,而《三传》皆以为在弑殇公之前。梁氏曰:“何以知其先杀孔父也?臣既死君,不忍称其名。”夫《春秋》之策,宋大夫之不称名者多矣,曰“华孙”,曰“司马”“司城”者比比也,仅一不称名遂足以信其为先死乎哉!而《公羊》、《左氏》因为原夫孔父所以先死之故,正色立朝,其论甚美;即督之宣言,亦近人情。然窃意其皆出於臆度,恐不足为据也。故附次於《经》以俟考焉。至於左氏“目逆”之说,荒谬已甚,故今不录,仍别为辨於左:
△辨目逆之说
《左氏》“目逆”之说,《二传》无之。余按:古者妇人车必有帷;士庶人之家出犹必拥蔽其面,况卿之内子乎!督安得见之而目逆之也哉!齐庆克诈为妇人,蒙衣乘辇而入於闳,晋士モ、乐王鲋二妇人辇以如公,卫世子蒯与浑良夫蒙衣而乘以如孔氏,称姻妾以告,皆恐人之见之也。是古者妇人之出,人不能见,明甚;督安得见之而目逆之也哉!此诬古人之大者,且不近情理之尤者,余不敢信。
按此文或有所本,未敢决其必不然。然《史记》之诬者十七八,而此文又不见他经传,亦未敢决其必然。故附次於备览。
△《家语》世次不可信
《家语本姓解》云:“弗父何生宋父周;周生世子胜;胜生正考父;考父生孔父嘉;孔父生木金父;金父生夷;夷生防叔;避华氏之祸而奔鲁;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余按:鄹叔以前,见於《春秋传》者仅弗父何、正考父、孔父嘉三世,见於《史记世家》者仅防叔、伯夏二世;此外皆不见於传记。《史记》之言余犹不敢尽信,况《史记》之所不言者乎!且孔父为华督所杀,其子避祸奔鲁,可也;防叔,其曾孙也,其世当在宋襄、成间,於时华氏稍衰,初无构乱之事,防叔安得避华氏之祸而奔鲁乎!《家语》一书本後人所伪撰,其文皆采之於他书而增损改易以饰之:如《相鲁篇》采之於《春秋传》、《史记》,《辨物篇》采之於《春秋传》、《国语》,《哀公问政》、《儒行》两篇采之於《戴记曲礼》,《子贡》、《子夏》、《公西赤问》等篇采之於《戴记》、《春秋传》;以至《庄》、《列》、《说苑》、谶纬之书无不采,未有一篇无所本者。然取所采之书与《家语》比而观之,则其所增损改易者文必冗弱,辞必浅陋,远不如其本书,甚或失其本来之旨,其为剿袭显而可按。而世不察,以为孔氏遗书,亦已惑矣!《汉书艺文志》云:“《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则是孔氏先世之书已亡,而此书出於後人所撰,显然可见。且《家语》在汉已显於世,列於《七略》,以康成之博学,岂容不见,而待肃之据之以驳己耶!此必毁郑氏之学者伪撰此书以为己证。其序文浅语夸,亦未必果出於肃,就令果出於肃,肃之学识亦不足为定论也。故今不见於经传而但见於《家语》者概不敢录,宁过而阙,不敢过而诬也。後并仿此。
“Τ阳人启门,诸侯之士门焉,县门发,鄹人纥抉之以出门者。”(《左传》襄公十年)
“高厚围臧纥於防。师自阳关逆臧孙,至於旅松。鄹叔纥、臧畴、臧贾帅甲三百,宵犯齐师,运之而复。”(《左传》襄公十七年)
按:鄹叔纥,《史记》作叔梁纥。《左传》近古而文义亦顺。鄹,鲁邑;叔,其字;纥,其名:犹云卫叔封、申叔时也。《史记》之文未知所本,当从《左传》称鄹叔纥为正。
△辨颜父商婿之说
《家语本姓解》云:“叔梁纥娶於鲁之施氏,生女九人,无男。其妾生孟皮,病足。乃求婚於颜氏。颜父问三女(云云),二女莫对;征在进曰:‘从父所制,将何问焉!’遂以妻之。”余按:孔子之母名见於《戴记檀弓篇》,其称为颜氏女则本之於《史记孔子世家》;然他经传初未有言者也。《檀弓》、《世家》之谬不可累举,此文其可信乎!至於所载颜父之言,浅陋鄙俗,不复成语。遍览《春秋传》中,亦从未有因长疑婚,与女商婿者。其事其言皆非当日之所宜有,其为臆撰无疑。故今不录,虽名氏亦缺之,以昭慎重。《檀弓》、《世家》之谬详见後各条下。
“冬十月,庚子,孔子生。”(《梁传》襄公二十有一年)
△孔子生年月日之考定
《公羊》、梁两传记孔子生皆在襄公二十有一年;而《公羊传》云:“冬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与《梁》年同而月异。《史记孔子世家》则云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後於《春秋传》者一年。余按:《春秋》后阝、费之堕在定公十二年,而《孔子世家》在十三年,是《史记》之年证之孔子所书而不合也。《鲁世家》及《年表》,孔子去鲁皆在定公十二年,而《孔子世家》在十四年,是《史记》之年即证之其所自为之书而亦不合也。故今从《春秋传》。鲁襄公之二十有一年,则周灵王之二十年己酉也。又按,《春秋》是年“冬十月,庚辰朔,日有食之”,则庚子乃十月之二十一日。既无闰月则十一日中不得复有庚子,故今从《梁》。周正之冬十月,则今夏正之秋八月也。
△《孔庭纂要》记孔子生日之非
《孔庭纂要》云:“鲁襄公二十二年,冬十月,庚子日,先圣生;即今之八月二十七日。”余按:“十月庚子”之文本之《梁传》,在襄二十一年,非二十二年也。二十一年十月庚子,则今八月之二十一日也。以为二十二年生者,《史记世家》文耳;《世家》未尝言为十月庚子生也。以粱氏为不可信乎,则“十月庚子”之文不必采矣。以粱氏为可信乎,则固二十一年生也,何得又从《世家》改为二十二年!以《世家》之年冠《梁》之月日,方底圆盖,进退皆无所据。然而世咸信之,余未知其为何说也!
△辨麟吐玉书之说
伏侯《古今注》云:“孔子生之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有五老列於庭;有麟吐玉书於阙里,云:‘水精之子,继商、周而素王出,故苍龙绕室,五星降庭’(云云)。”余按:麟所以为瑞者,以其至仁,非能通神而作怪也,麟口中安得有书也哉!麟虽瑞物亦胎生也;书者,人之所为,非天地所能生,麟亦不能自为书也,麟口中安得有书也哉!西狩获麟,《春秋》志之矣;孔子生时果有麟至,乃真祥也?《春秋》何以反不志乎!至於苍龙五星之降,事尤荒唐;“水精之子”云者,语亦谬戾。此说至为无稽,而世亦或信之,嘻,其真可异也已!
△辩孔子形相之异
《史记》载郑人之言云:“孔子颡似尧,项似皋陶,肩类子产,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韩诗外传》载姑布子卿之言云:“孔子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孔丛子》载苌宏之言云:“孔子河目而隆颡,黄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龟背,长九尺有六寸,成汤之容体也。”而《孝经钩命诀》又云:“孔乎牛唇,虎掌,龟脊,海口。”後世言孔子者多深信而乐道之。余按:唐、虞之时未有土木之像,亦无有所谓影堂者,下至春秋之世千有七八百年,其头目项喙之详,後人何由历历知之?且同一颡与目也,彼以为似黄帝,此以为似尧、舜;同一似禹也?彼以为身,此以为颈;同一似皋陶也,彼以为项,而此又以为喙;藉令果是,亦必有一非矣。《世家》之文本多浅陋,至姑布子卿与苌宏之语尤不雅驯,明系秦、汉人之所为,有一言之类《论语》、《春秋传》者乎!其言尚非当日之言,而欲信其形之为当日之形,嘻,亦愚矣!夫拟圣人之形於尧、舜、禹、汤,妄加之,犹不免於诬;况拟之於牛虎,其侮圣人也孰甚焉!其为说尤不经,荐绅之所难言,而後之人乃本之以为影,据之以作像,甚矣其乐受人欺也!孟子曰:“何以异於人哉!尧、舜与人同耳。”曹交问曰:“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孟子曰:“奚有於是,亦为之而已矣、”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固不在於形也。执形以求圣人,浅矣,况其伪焉者乎!故并削之,以存圣人之真。
【备览】“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孔子世家》)
△辨《史记》孔子名字说
《孔子世家》云:“祷於尼丘,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字仲尼。”余按:此说似因孔子之名字而附会之者,不足信。且既谓之因於祷;又谓之因於首;司马氏已自无定见矣。今不录。
△孔子父卒之年不可考
《家语》云:“孔子三岁而叔粱纥卒。”按《孔子世家》但云“丘生而叔梁纥死、,不言何年。孔子之生所传闻犹异词,况父卒之年乎!且不见於经传,无可考。今阙之。
【备览】“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世家》)
△辨鲁君赐鲤之说
《家语》云:“孔子年十九娶於宋官氏,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也,鲁昭公以鲤赐孔子;荣君之贶,故名曰鲤而字伯鱼。”余按:《家语》称伯鱼卒年五十,颜渊卒年三十有二,又称颜渊少孔子三十岁。若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鱼,则伯鱼之卒当在颜渊卒後;而据《论语颜渊死章》,伯鱼之卒乃在颜渊卒前,是《家语》之年不足信矣。其年既不足信,则官之氏,赐鲤之说,亦安知其不出於附会乎!且孔子曰“吾少也贱”,则年二十之时盖尚未仕,安能遂动国君而赐之鲤!故今并缺之。伯鱼卒年之误,详见後《考终篇颜渊条》下。
△《年谱》记“委吏、乘田”之年不可信
《阙里志年谱》云:“二十岁为委吏;二十一岁为乘田吏。”观其文若确有所传而云然者。然自二十二岁以後凡二十五年,皆不言孔子为何官。谓孔子为乘田至二十六年之久,既无此理;谓孔子二十五年皆隐不仕,直待阳虎作乱之时方仕,尤无此事也。然而《年谐》竟不言者,《论语》、《孟子》、《春秋传》、《孔子世家》之所不载,《年谐》亦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年谐之初无所传,而此文但本之《孟子》也明矣。《孟子》既不言为何年,《年谱》何由知之而载之乎?盖撰《年谐》者因见《家语》赐鲤之事,故臆度其已仕,而不知《家语》之亦出於臆度也。孔子曰:“吾少也贱。”若年二十而仕,不得谓之少贱。且天下之生而大夫者有几人哉;官虽卑,禄足以自奉,岂容遽谓之贱乎!今移置之於後。
△《年谱》记孔母卒年不可信
《阙里志年谱》云:“二十四岁,圣母颜氏夫人卒。”余按:孔子母卒之年不见於经传;《世家》载之十七岁前而无年月;《年谱》以为二十四岁,亦臆断也。观孟懿子之事可知矣。古者男子以氏别,妇人以姓系。《世家》、《家语》皆称为颜氏女,虽不足据,然谓为颜氏之女,非谓女为颜氏也。颜非姓也,何以称焉?《年谱》乃谓之“颜氏夫人”:“夫人”之称或仍当代封号,谓之“颜氏”则不合。今并阙之。
△辨殡衢封墓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於五父之衢,问於鄹曼父之母,然後得合葬於防。曰:‘古者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於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门人後,雨甚,至,曰:‘防墓崩。’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陈氏浩驳之曰:“颜氏之死,孔子成立久矣。圣人,人伦之至,岂有终母之世不寻求父葬之地,至母殡而犹不知父墓乎!且母死而殡於衢路,必无室庐而死於道路者不得已之为耳;圣人,礼法之宗主,而忍为之乎!此经杂出诸子所记,其间不可据以为实者多矣。”余按《世家》载此事无年月,而在十七岁前,是以孔子为尚幼也。果幼耶、孔子何以预自命为“东西南北之人”乎?而又何以有“门人”乎?《年谱》盖亦疑之:故以合葬之事载之二十四岁之时。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学。”至二十四岁而尚不知其父之墓,然则十年之所学者何事乎?孔子为鲁司寇,不用,去而卫、宋、陈、蔡诸国,不得已焉耳,当二十四岁时何以预知其至是?孔子仅二十四,则门人长者不过十馀岁,恐亦不能为孔子修墓。陈氏之辨是也。然封墓之故与墓崩之说亦谬。《易》云:“上古不封不树。”是三代以来皆封矣。文、武、周、召如皆不封,後人何由知其葬处?封之不自孔子始也明矣。孔子之孝,封墓必坚;一日之间遇雨而遽崩,尚可谓之墓乎!故今皆不录。
△辨衰与享之说
《世家》云:“孔子母死要。季氏享士,孔子与往,阳虎绌之曰:‘季氏享士,非敢享子也!’孔子由是退。”余按:礼,居丧者三年不饮酒食肉;小功纟思麻。饮酒食肉,不与人乐之。酒肉尚不可饮食,况敢受大夫之享乎!轻丧尚不与人乐之,况重丧乎!孔子如是,不几贻笑於阳虎耶!《家语》亦觉其谬,又改其文以曲解之,谓阳虎吊孔子,告以享士之事,而孔子曰:“某虽衰,亦欲与往,”以示不非阳虎之意,则其谬更甚焉。何则?虎吊而言享士,即失礼,其小焉者耳;衰而往,失礼大矣,以此答之,不亦亻真乎!且虎果失礼,不非之足矣,曷为而更甚之,是谄也;不往而伪告以欲往,是欺也。圣人必不如是。故今皆不录。
○初仕
“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孟子》)
△《史记》言初仕之误
《世家》云:“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余按:“委”“季”,“吏”“史”四字相似,故误;後人又妄加氏字耳。孔子岂为季氏家臣者哉!畜牧不可以云“司职”,二字亦误。
“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仲尼闻之,见於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左传》昭公十七年)
△初仕之年
按孔子初仕之年虽无明据,然郯子之朝,孔子年二十八,为贫而仕,亦其时也。且能自通於国君,则非庶人可知。孔子之受职盖前此矣。故次之於“委吏乘田”之後。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篇》)
△助祭之年
《世家》不载此事。今按,入庙助祭,其位尊於委吏乘田矣;以“鄹人之子”呼圣人,则非年之高,位之崇,可知也。故次之於此。
△辨鲁庙欹器之说
《荀子》云:“孔子观於鲁桓公之庙(《韩诗外传》作“周庙”),有欹器焉,顾谓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於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子曰:‘聪明睿知,守之以愚(云云)。’”余按:此喻取意良新,警世亦切;然玩其词意,正与周庙金人之铭相类,皆似黄、老家言,以语於圣人之道则浅矣。且其事不类春秋时事,其语亦不类《论语》中语,必後人所。故今不录。
【附录】“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孟子》)“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年)
按:此二事皆在昭公二十年;但入庙助祭之年未有明据,则此未知在其前与,抑在其後与。姑附次於此。
△辨齐景公鲁之说
《孔子世家》记昭公二十年,齐景公舆晏婴鲁,景公问秦穆公於孔子,孔子盛称之,以为可以王云云。(《齐世家》云:“猎鲁郊,因入鲁,与晏婴俱问鲁礼。”《年表略同》)余按:齐君如鲁,史未有不书者,而《春秋经传》皆无之。且使果有此事,孔子当述周公明王道以告之,岂得盛推秦穆乎!又按《左传》,是年齐侯疥,遂┲,期年而不瘳,至十二月始小愈,而田於沛,未几,返於遄台,此何暇远涉於鲁境耶!且其辞甚浅陋,必战国策士之所伪。今不录。
“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後也,而灭於宋。(自此以下六十馀言,已见前《原始篇》,今不复举)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後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学礼事在昭公二十四年以後,文在《左传》昭公七年)
△孟僖於卒在孔子助祭後
按:《春秋》昭公二十有四年,“仲孙ㄑ卒”。其明年,昭公孙齐,《世家》所谓“鲁乱而孔子齐”者也。孔子之助祭,盖前此矣。故次之於“入庙”之後。
△《史记》言懿子、敬叔学礼於孔子年十七时之谬
《孔子世家》云:“孔子年十七,孟(即“僖”字,古通用)子卒;懿子及南宫敬叔往学礼焉。”余按:《春秋传》此文在昭公七年;由襄公二十二年递推之,则孔子至是当年十七,是以《史记》云然。然孟僖子之卒实在昭公二十四年,《传》但因七年孟僖子至自楚,病不能相礼而终言其事耳。《世家》不察,以为本年之事,误矣。懿子敬叔生於昭公之十二年(《杜注》云,“似双生”);当七年时,非惟孔子之年未可为师,而二子固犹未生,安得有学礼之事乎!近世学者动谓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本,後人驳之非是;今《史记》此言岂无所本者,而何以误也?特学者道听途说,不肯详考,故遂以汉儒为皆可信耳。尤可笑者,《阙里志》云(刚案:“云”字疑衍)《孔子年谱》亦载此事於十七岁;然则作《年谱》者但采《史记》诸子之文缀辑成书,而初非有所传也,明矣。学者乃以《年谱》为据,抑何其不思之甚也!
△辨问礼老子之说
《史记孔子世家》云:“南宫敬叔言於鲁君,请与孔子周。鲁君与之一车,两马,一竖子。周问礼,见老子。老子送之曰:‘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辨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老庄申韩列传》又云:“孔子周,将问礼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若是而已!’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而上天!老子其犹龙耶?’”余按:老聃之学,经传未有言者,独《戴记曾子问篇》孔子论礼频及之;然亦非有诡言异论,如世俗所传云云也。战国之时,杨、墨并起,皆古人以自尊其说。儒者方崇孔子,为杨氏说者因诸老聃以诎孔子;儒者方崇尧、舜,为杨氏说者因诎诸黄帝以诎尧、舜;以黄帝之时礼乐未兴,而老聃隐於下位,其迹有近似乎杨氏者也。今《史记》之所载老聃之言,皆杨朱之说耳;其文亦似战国诸子,与《论语》、《春秋传》之文绝不类也。且孔子骄乎?多欲乎?有态色与淫志乎?深察以近死而博辩以危身乎?老聃告孔子以此言,欲何为者?由是言之,谓老聃告孔子以如是云云者,妄也,孔子称述古之贤人及当时卿大夫,《论语》所载详矣;藉令孔子果尝称美老聃至於如是,度其与门弟子必当再四言之,何以《论语》反不载其一言?“以德报怨”,《论语》辨之矣;此世俗所传老聃之说也。其说虽过,然犹未至如“骨朽言在”之语之尤为不经也。孔子闻之,当如何而辟之,当如何而与门弟子共正之,其肯反称美之以为“犹龙”,以惑世之人乎!由是言之,谓孔子称老聃以如是云云者,妄也。昭公二十四年,孟僖子始卒,敬叔在衰中,不应周。敬叔以昭公十二年生,至是年仅十三,亦不能从孔子周。至明年而孔子已不在鲁,鲁亦无君之可请矣。诸侯之相朝会,容有在丧及幼稚者,彼为国之大事,不获已也;抑恃有相者在。敬叔不能则已,不必使人相之而往。周,以学礼也,而独不念周之非礼乎!且敬叔岂无车马竖子者,而必待鲁君之与之!由是言之,谓敬叔从孔子周而鲁君与之车马者,亦妄也。此盖庄、列之徒因相传有孔子与聃论礼之事,遂从而增益附会之,以诎孔子而自张大其说。《世家》不察而误采之,惑矣。《道德》五千言者,不知何人所作,要必杨朱之徒之所伪,犹之乎言兵者之以《阴符》之黄帝,《六韬》之太公也;犹之乎言医者之以《素问》、《灵枢》之於黄帝、岐伯也。是以孟子但距杨、墨,不距黄、老,为黄、老之说者非黄、老,皆杨氏也,犹之乎不辟神农而辟许行也。如使其说果出老聃,老聃在杨、墨前,孟子何以反无一言辟之,而独归罪於杨朱乎?秦、汉以降,其说益盛,人但知为黄、老而不复知其出於杨氏,遂有以杨、墨为已衰者,亦有尊黄、老之说而仍辟杨、墨者。扬子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盖皆不知世所传为黄、老之言者即“为我”之说也。自是儒者遂舍杨、朱而以老聃为异端之魁,呜乎,冤矣!故凡言老聃者,惟《戴记》为近是;然其有无亦不可知。故今概不录其事与言,以绝後人之疑。
△《家语》载问礼事尤谬
《家语观周篇》亦载问礼事,大略本之《世家》而颇增益,其语尤为纰缪。所载孔子言云:“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余按:言老聃者惟《戴记曾子问篇》为近古,然所称述亦皆礼之繁文末节,──子贡所谓“识其小”者是也,──乌睹所谓“通礼乐之原”者哉,至於世俗所传以为老聃言者,《道德经》耳,其言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又云:“上德不德,下德不失德。”其论道德谬矣,──韩子云:“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谓道也;德其所德,非吾之所谓德也。”──乌睹所谓“明道德之归”者哉!孔子学官於郯子;入太庙,每事问;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孔子之学亦颇得诸四方考订之功。《诗》曰:“先民有言,询於刍荛。”太庙骏奔之人岂必皆尝闻道者乎!然则孔子即果周,因问礼於老聃以证鲁礼有无流传之误,此亦寻常事耳,谓足供圣人之采择则可矣,岛有以为己师而往从之者哉!韩子云:“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於其口,而又笔之於其书。”此言正为《家语》而发。呜呼,以异端攻吾道,胜不胜犹未可知也;以吾儒自攻吾道,而其势遂必无不胜,无怪乎异端之日炽而圣学之日微也!且《世家》但云“敬叔言於鲁君,请与孔子周”而已,《家语》则载敬叔之言,全录《左传》孟僖子将死之语。夫此语僖子属其大夫则可,敬叔以周请於君,何必详叙孔子之祖德乎!《世家》但云“自周反鲁,弟子益进”而巳,《家语》则云“自周返鲁,道弥尊矣,弟子之进盖三千焉。”夫孔子之道大矣,岂一见老聃之所能尊;而是时孔子年仅三十有五,弟子安得遂至於三千乎!《家语》一书本魏、晋间人杂取子史中孔子之事缀辑增益以成书者,其时方崇老、庄,故其为言如此,若借老聃以为孔子重者,其识又远出司马迁下,而文亦浅陋鄙弱,本不足较。然自宋以来,儒者多信之不疑,以致没圣人之实,良非小失。故余不敢不为之辨。
△辨周庙金人之说
《观周篇》又云:“孔子入後稷之庙,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勿多言(云云)。’”余按:君子之道时然後言圣人之德恂恂便便;圣贤之戒言也,曰“讷”,曰“无易”,曰“玷不可为”,如是焉而已。三缄其口,则过於慎矣。孔子曰:“慎而无礼则葸。”推斯说也,必有缄默以取容,浮沉以处世者,不可以为训也。且周之太庙谁得而漫置之而漫铭之耶?其由来也必远,最近亦当在周初时;今其文乃似周末战国时人之语,何耶?而其所言“执雌守下”云云者,又皆与《道德经》之旨若合符焉,其为习黄、老之术者所甚明。故不录。
△《家语》载庄子言之非
《观周篇》又云:“孔子见老聃而问焉,曰:‘甚矣,道之於今难行也!吾比执道而今委质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也(云云)。’”余按:此文本之《庄子》之《天运篇》,采其意而改其文者。不知《庄子》一书特欲张大其荒诞之说,以言清净者之宗老聃也,故多为老聃之言;以儒者之尊孔子也,故又借孔子以尊老聃之言:皆非以为实然也。《家语》乃列之於孔子事中,谬矣!孔子年三十馀而周,尚未及强仕之年,何得云“道之难行”耶!尚未历经列国,何得云“委质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耶!家语乃载之於《观周篇》中,疏矣!《庄子》一书乃异端之最无忌惮者;撰《家语》者自谓孔氏遗书,乃信庄周以卑孔子而尊老聃,岂非孔子之罪人乎!呜呼,《庄》、《列》之书,世亦有信之者,要其不信者固多也;《家语》采之,斯无不信之矣,是误後人者《家语》也,非《庄》、《列》也。故余於《庄》、《列》异端之书不辨,亦不胜其辨;采於《家语》,然後辨之:以人之所重者在《家语》也。
△《年谱》记访乐问礼之年不可信
《年谱》云:“三十四岁,访乐於苌弘;三十五岁,与南宫敬叔周;见老聃而问礼焉。”余按:《戴记曾子问篇》四言“闻诸老聃”,《乐记篇》言“闻诸苌弘”,孔子少时或尝周亦未可定。要之,自为司寇以後,其年乃略可考;自是以前,位尚卑,望尚轻,弟子时亦尚寡,其事多出於後日所追记,其有无尚无可取证,况其年耶!鲁之去周千有馀里,是时孔子尚贫,治行亦大不易,既访乐於苌弘,何不即问礼於老聃,而必待於明年之再往乎!且《年谱》於访乐则载《孔丛子》“河目隆颡”之语,於问礼则采《史记》“骨朽言在”之文,乃杨朱氏所撰以诋孔子者,尤君子所必辟也。然《年谱》皆载之,则《年谱》非孔氏遗书而为後人之所妄撰也明矣;况於年月,安可信耶!故今皆不采。
【附录】“将於襄公,万者二人;其众万於季氏。”(《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孔子谓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篇》)
△“八佾”之言即为襄公事而发
朱子《论语集注》云:“季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礼乐,孔子言其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余按:春秋之时,三桓之僭多矣,圣人何独於此一事疾之如此?然则此事即《传》所称“於襄公”之事无可疑者;但《论语》文简质,而此事乃当时之所共知,故不必更详也。此事《传》不详其年月,特因季氏之逐昭公而追记之。然《传》所追记者四事,而此事独在後,则此事疑即在於此年;所谓“孰不可忍”云者,正谓逐君之事亦所忍为。然则孔子已逆知季氏之将逐君,非徒恶其僭而已也。孔子之至齐,据《世家》正在此年,但谓鲁乱而後齐;而玩此章语意,已有“乱邦不居”之心,则孔子之去鲁当即在此时,不待於昭公之已出也。此乃圣人见几之哲。传记虽无明文,然幸此章犹存,而其详又备载於《左传》,可以深思详考而自得之。余故表而出之,列之“在齐”之前,使人知孟子之所称“可仕则仕,可止则止”者,谓此类也。
○在齐
△辨为高张家臣之说
《世家》云:“孔子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余按:《春秋传》,高昭子名张,唁鲁昭公,称为主君;阿景公意,辅孺子荼,卒为陈氏所逐;其不肖如是。孟子曰:“观远臣,以其所主。”况於为之臣乎!百里奚,贤人耳,或谓其食牛以要秦穆公,孟子犹辞而辟之,况圣人而为小人之家臣以干时君乎!子禽问於子贡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若孔子果为家臣以通乎时君,则是非但求之,且卑身以求之矣,子贡之言一何谬与!且此篇前云“景公舆晏婴来鲁,问孔子(云云),景公说。”果如所言,孔子已早通乎景公、晏子矣,亦何待於为高氏之家臣乎!其自相刺谬也如此。此必无之事,故今不录。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论语述而篇》)
△“语乐”,“闻《韶》”非一事
《世家》云:“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盖因《论语》“子语鲁太师乐”之文而误。不可从。
△闻《韶》不必在初至齐之日
《说苑》云:“孔子至齐郭门外,遇婴儿,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曰:‘趣驱之,趣驱之,《韶》乐将作!’”余按:乐之感人诚有如《说苑》所云者,然孔子在齐数年矣,何时不可闻《韶》,不必初来之日会《韶》乐之作而後得闻之也。《韶》之作也,不在於庙朝,则在於乐官之所,孔子初至人国之日,亦无由即入其庙朝官府而观其乐之理,而何趣驱之之有哉!此特想像臆度之词,虽无害於理,实未必然。故不录。
“齐景公问政於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篇》)
△辨齐景公问庙灾之说
《说苑》云:“周庙焚,齐景公问孔子曰:‘何庙也?’孔子对曰:‘必王(《左传》作僖王;僖,古迩作)庙也。王变文王之制,舆马奢侈,故天殃其庙。’左右入报曰:‘是王之庙也。’景公惊曰:‘圣人之智不亦大乎!’”余按:《春秋》所书并无王庙灾之文,《左传》所记王亦无变法奢侈之事,盖即《左传》哀公三年料鲁桓、僖庙灾一事而传之者误耳。《家语》以为两事而兼载之,则益误矣。世俗所重於圣人者皆此类事,而不知圣人之初无借於此也。况由鲁而之周,由陈而之齐,又以舆马之侈附会之,传闻之词尚足较乎!且此幸而犹有左传之文在耳,若其所由以误之书既亡,待谁得而辨其真伪也者;乌知其不皆类此也!故凡不见於经传者概不录。
△辨晏婴谮沮孔子之说
《世家》云:“景公将以尼溪之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张子厚云:“晏婴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耶!”余按:晏婴,齐之贤大夫也,孔子之为圣人,晏子未必能知,若其有益於人国,则晏子必无有不知者;藉使景公不用孔子,晏子犹当荐之,况景公自欲用孔子而晏子乃反沮之乎!且晏子以为孔子不足贤耶,则齐大夫如黎Θ、粱邱据辈贪谀谲诈而窃禄者何限,婴何以悉不言而反靳之於孔子耶?以为孔子将夺己之权耶,则婴之在齐固无权,婴即不肖亦断不至是,婴何为而沮孔子哉?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林放问礼之本,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孔子岂“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者哉!伯鱼、颜渊之葬虽皆後日之事,要必生平类然,“破产厚葬”之讥为不伦矣!至於“滑稽、倨傲、游说、乞贷”云云,尤与儒者不类,况孔子耶!凡谮人者,虽非其实,要必取其近似之迹而附会之,以取信於世主。今晏子之所言,事事皆与孔子相反,天下有如是之谮人者乎!《春秋传》中记晏子言多矣,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曰“先王之济五昧,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大抵皆述礼乐称先王以规当世之失,──《孟子》所记亦然,──非儒者而能为是言乎!今此《世家》之文独以儒为诟病,是今而非古,蔑礼而弃乐,不但所言皆与孔子平生之事相反,即与晏子平生之言见於《左传》、《孟子》者亦无一不相反,而岂不怪也哉!且春秋之世固无有所谓“滑稽、倨傲、游说、乞贷”者也,亦无有以是讥人者。自战国时淳於髡、慎到、庄周、颜触、张仪、苏秦之徒并起,然後有以滑稽、倨傲、游说、乞贷著者;其人虽非儒,然以其处士也,或有“儒”之者。而“破产厚葬”之讥亦自墨氏教行之後始有之。然则此言出於战国时人之口明甚。而其文之浅陋,亦似战国、秦汉,绝不类《左传》、《孟子》所述者。《索隐》曰:“此说出《晏子》及《墨子》,其文微异。”然则此文乃战国以後墨氏之徒之所伪撰以攻吾儒者,以晏子之俭,故之,而撰《晏子》者又从而妄采之耳。彼司马迁固不足怪,子厚号为道学而亦信之何耶?又按:晏子之立,至昭公二十五年孙齐之时,四十年矣,次年以论彗星见於《传》,自是以後无闻焉;而彗星不书於《经》,其文又附於十二月之後,尚不敢必为本年之事,然则孔子至齐之时,晏子或犹存;若去齐之日,则晏子必已卒,不待言也。“接淅而行”,不知所因者何事,要之必不因於平仲也。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孟子》)
△辨齐致廪丘之说
《说苑》云:“齐景公致廪丘於孔子,子不受,曰:‘君子以功受禄。今说景公,未行而赐廪丘,其不知丘甚矣!’遂辞而行。”余按:敬事後食固君子之心,制禄养廉亦人君之正。景公与孔子邑,孔子辞之可也,然在景公固未有失也,孔子何讥而何行焉?孔子於季桓子曰“见行可之仕”,言仅有行之机也,於卫灵公曰“际可之仕”,则全未尝行矣,然孔子皆受其禄,於景公何辞焉?且其语殊浅陋,孔子既非说客,景公未卒,亦不得称其谥。其为後人所,明甚。故不录。
【存疑】“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论语微子篇》)
△“齐景公待孔子”语可疑
按:《孟子》但言“去齐,接淅而行”,未尝言其何故;独《论语微子篇》载齐景公之言云云,然考其时势,若有不符者。孔子在昭公世未为大夫,班尚卑,望尚轻,景公非能深知圣人者,何故即思以上卿待之,而云“若季氏则吾不能”也?景公是时年仅四五十岁,其後复在位二十馀年,岁会诸侯,赏战士,与晋争伯,亦不当云“老不能用”也。《微子》一篇本非孔氏遗书,其中篇残简断,语多不偷,吾未敢决其必然。姑存之於“接渐而行”之後,以俟夫好古之士考焉。
【附论】“孟子曰:‘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孟子》)
△去齐之年
孔子之至齐,《世家》载之昭公之世,在为鲁司寇之前,而《春秋传》无之,其年无可考者。然按孟子云“孔子不悦於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是孔子自为司寇以後,去鲁,卫,过宋,以至乎陈,无由北行以至齐也。《春秋》,齐景公卒在鲁哀公五年,孔子方在陈、蔡之间,是孔子自以司寇去鲁之後不复能有见齐景公之时,则孔子至齐之必在於为鲁司寇之前可知也。且自昭公孙齐,国中无君,权臣擅命,正伯玉出近关,须无弃十乘之时,度孔子此时亦必不肯在鲁与季氏周旋。《世家》之说是也。其至齐之岁,前《将条》下己详言之。惟其去齐之岁未有明据;以理度之,孔子归鲁当在定公既立之後,或至彼时去齐,或先去齐而复暂栖他国,迨定公立然後归鲁,均未可知。大抵自为司寇以前,传记多阙,事难臆断。姑存其可知者如此;其不可知者,则在乎好学深思者之善悟也。
△《年谐》记三至齐之谬
《世家》,孔子止一至齐,在鲁昭公二十五年。《年谱》则三至齐:三十一岁景公遣使来聘,孔子齐,居齐者凡三岁;及三十六岁,又在齐闻《韶》而反乎鲁;明年复自齐归於鲁。说与《世家》大异。余按:《年谐》从《世家》,以孔子为襄公二十二年生,则其所云三十一岁者,谓昭公之二十一年也。昭公二十四年,孟僖子始知孔子,其言曰:“将有达者”,“将在孔丘”,将之为言有待也;是孔子此时名犹未甚著,望犹未甚隆也。僖子本国之大夫,景公则异国之君也,僖子“苟能礼者从之”,景公则未尝有好礼名也,景公安能先僖子而知孔子而聘之哉!二十五年昭公孙齐,二十一年鲁无事也,孔子不应无故而去,又不应将乱而忽归。以时考之,固不符矣。孔子既在齐三年矣而不闻《韶》,又三年之後乃以闻《韶》之故特往,以理度之,亦不似也。且去齐已三年矣,而又往,而又遽来,逾年而又遽往,又遽来,孔子何求於齐而仆仆若是乎?然则孔子至齐,《世家》之说近是。今从之。
○自齐反鲁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篇》)
△“为政”语之年
此语年月无可考。《集注》以为在定公初年,是时季氏专政。《集注》近是,今从之。
△谏用玉敛为仲粱怀事
《家语》云:“季平子卒,将以君之敛,赠以珠玉。孔子初为中都宰,闻之,历级而救焉,曰:‘送死而以宝玉,是犹曝尸於中原也,安用之!’乃止。”余按《左传》,此乃季氏家臣仲粱怀事,而《家语》移之於孔子。呜呼,人即欲为日增其明,亦何至以如萤之火附之!人即欲为岱增其高,亦何至以一撮之土累之!人即欲媚圣人而掠他人之美以增其德,亦何至取季氏家臣小小可喜之事以加於我生民未有之孔子乎!叔孙武叔毁孔子,子贡曰:“人虽欲自绝,其何伤於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余谓圣人非但不可毁,亦并不可誉;人虽欲自媚,其何加於日月乎!亦徒为不知量而已矣。且平子之敛自有其家臣在,孔子非其家臣,汲汲何为焉?又按:昭、定之间,季氏擅政,孔子不仕,故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孔子又曰:“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撰《家语》者徒知止季氏之敛之为美,而不知无道则隐,不与鄙夫共事君者之尤为不可及也。盖凡《孔丛子》、《家语》之见类如此,其称圣人也小,而诬圣人也大。故皆不录。
△辨穿井获羊之说
《国语》云:“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罔两,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贲羊。’”《世家》采之,以为在定公五年。余按:《论语》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果有此事,答以不知可也,乃获一土怪而并木石水之怪而详告之,是孔子好语怪也,不与《论语》之言相剌谬乎!桓子,鲁之上卿,获羊而诡语狗以试圣人,何异小儿之戏,此亦非桓子之所宜为也。且土果有羊怪,则当不止一见,如水之有龙然。苟以前未有此事,则古人何由识之?既数有之,又何以此後二千馀年更不复有穿井而得羊者?岂怪至春秋之时而遂绝乎?是可笑也!故今不取。《国语》又有与吴使论骨事,《世家》亦载之於此年;而吴堕会稽,据左传乃在哀元年,谓其在此年,亦非是。说见後《主司城条》下。
【备览】“孔子不仕,返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孔子世家》)
△退教弟子之年
《世家》此文在定公五年阳虎作乱之後。其作乱年月与《左传》合;惟所云“桓子嬖臣仲梁怀”者,按《左传》怀乃平子旧臣,秉正以拒阳虎者,《世家》所云非是。独此数语为得圣人之实。盖乱人在朝,乃君子独善之时。故附次於此。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篇》)
【存疑】“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则住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孟子》)
△阳货、阳虎似非一人
朱子《论语集注》云:“阳货,季氏家臣,名虎,尝囚季桓子而专国政。”是阳货即阳虎也。夫虎乃季氏家臣,虽专政,未尝为大夫,正如季氏虽专鲁,亦未尝僭称鲁侯也,孟子岂得称虎曰大夫哉!《春秋》於虎之叛,书曰“盗窃宝玉大弓”;其奔齐也,书曰“得宝玉大弓”;而皆不书其名,其叛与奔亦略而不记,虎之身反不若弓玉之重者,所以深黜之也。纵使虎妄自居於大夫,孔子岂得遂以大夫之礼尊虎也哉!《孟子》一书盖亦成於其门人之手,淮、泗入江之误,先儒言之矣,安知此文之不亦类是乎!又按:《论语》有阳货而无阳虎;《左氏传》有阳虎而无阳货。《传》记阳虎凡数十事,独无馈豚一事;《传》称阳虎凡百数十见,皆称为阳虎,未尝一称为阳货。则似乎货自一人,虎自一人也。《左传》称人好错举其名字谥号,如随会又称士会、范会,又称随季、士季,又称随武子,范武子;巫臣又称屈巫,又称子灵;胥臣又称臼季,又称司空季子之类;独阳虎未尝一称阳货,则似乎“货”自货,非虎,“虎”自虎,非货也。《孟子书》称阳货者一,阳虎者一;其於“归豚”则称为阳货,与《论语》合,不称为阳虎也;其於“为富不仁”,则称为阳虎,与《春秋传》鲍文子之言合,亦不称为阳货也。後之人何以知虎之即货而货之即虎也哉?今若以货与虎为二人,则孟子之言了然分明,无可疑者。但经传皆无明证,未敢骤变旧说;而《论语》但云馈豚,亦不言其为大夫与否。故今列《孟子》之言於《论语》後,以俟考焉。
△《年谱》记为宰及司空之年之谬
《世家》有为中都宰及司空事,皆在定公九年後。《家语》有事无年。《年谱》则云:“四十七岁,定公以为中都宰;四十八岁,迁司空。”余按:《年谱》所云四十七岁者,为定公之五年也。是年自六月以前,权在平子;六月以後,权在阳虎;定公安能自用孔子,孔子安能自行其意乎哉!鲁之乱莫甚於阳虎时,是“天地闭,贤人隐”之日也,孔子於此时犹为宰与司空,亦何时不可以仕,而《论语》乃有或人“不为政”之问,何耶?阳虎威制鲁君,三卿多行不义,孔子身为卿贰,不能少改其德,可谓“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矣,然终不肯去鲁;及桓子受女乐,小於阳虎之恶多矣,乃不税冕而行,不几轻重颠倒矣乎?盖撰《家语》者为《世家》所误而附会之以事,撰《年谱》者又为《家语》所误而并附会之以其年,而不知其益增而益谬也。故今皆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