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稷(不附)

“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後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祀,居然生子。诞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之平林,会伐平林。诞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後稷呱矣,实覃实︳,厥声载路。诞实匍匐,克歧克嶷,以就口食。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オオ,麻麦,瓜瓞唪唪。诞後稷之穑,有相之道。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α,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诗大雅》)

“赫赫姜原,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後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直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奄有下土,缵禹之绪。”(《诗鲁颂》)

“思文後稷,克配彼天。立我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诗周颂》)

【附录】“吉吉人也,後稷之元妃也。”(《左传》宣公三年)

△辨践迹孕弃之说

史记周本纪》云:“後稷母曰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弃。”其说盖因《大雅》“履帝武”之文而附会之者。郑氏笺《诗》,遂用其说。至宋,欧阳永叔、苏明允出,皆从毛氏,以为从帝喾之行,而驳《史记》、《郑笺》之非;然後经义始明,圣人之诬始白。而朱子作《诗传》独从郑氏,且云:“古今诸儒多是毛而非郑,然按《史记》亦云然,则非郑之臆说矣。”又云:“稷、契皆天生之:非有人道之感,不可以常理论也。汉高祖之生亦类此。”又引张子厚之言云:“天地之始,固未尝先有人也,则人固有化而生者矣:盖天地之气生之也。”余按:生民之初固由气化,然气化则纯以气化,必无以半形半气相杂而化者。气既可以为父,宁独不可以为母,而必待人然後能孕乎!气化如蚤虱,生於土,生於襦之缝,不生於雌之腹中也。形化如鸡鹜,无雄则卵而<卵段>矣。故凡不本於雄,则必不孕於雌;若孕於雌,必本於雄;无古今,无灵蠢,皆若是而已矣。且鸟卵者,气耶?形耶?人之精血为人道,鸟之卵何以独为天地之气乎!巨人者何耶?鬼神耶,则不得有足迹;有迹,是有形也;有形,是亦一物而已,安得为天地之气乎!凡物皆以同类相交为正,异类相交为妖;况不待交而但以卵与迹,是戾气之所锺耳。丹朱冯身,龙孕女,其说虽不经,然其意犹以为妖也。吞卵践迹,何以独得为瑞乎!至於汉高之生,母与龙交,亦出《史记》说耳,不得即以迁言证迁言也。假令果有此事,则其母为不贞而太公不得为高帝父矣。若之何欲以此诬圣人哉!天主之教,邪教也,其说荒诞难凭,故自诬其始为教之人,曰不父而孕。儒者不当为是言也。况其所称者,女也,非妇也,则是犹以有夫者为不可也。儒者何反不逮焉!由是言之,毛、郑之说是非判然。朱子乃以《史记》之故,独非毛而从郑。迁与康成皆汉人也,出之郑氏为臆说,出之司马氏独非臆说耶!司马氏之诬多矣,其显与经传异及前後自相矛盾者无虑数百,奈何欲尽以为实乎!甚矣说之贵於怪也:怪则人信之,不怪则人不信之矣!嗟乎,苏明允之议论,纰缪者盖不乏矣,朱子之解经,最为纯粹者,然至稷、契之事,则苏之论反纯粹而朱子之说反荒唐,斯诚理之不可解者矣!故今不载践迹之事。说并见前《商契篇》中。

【补】“昔我先世後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用失其官而自窜於戎、翟之间。”(《周语》)

【附录】“文、武不先万。”(《左传》文公三年)

【备览】“不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史记周本纪》)

△不非弃子

《史记周本纪》云:“後稷卒,子不立。”《帝王世纪》云:“后稷纳吉氏,生不。”後世说者遂以不失官为在太康之世。余按:《国语》云:“昔我先世後稷以服事虞、夏。”谯周云:“言世稷官,是失其代数也。若不亲弃之子,至文王千馀岁,惟十四代,亦不合事情。”《史记正义》又引《毛诗疏》云:“虞及夏、殷共有千二百岁;每世在位皆八十年,乃可充其数耳。命之短长,古今一也。而使十五世君在位皆八十许载,子必将老始生,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也。”以此二说观之,则不之父乃弃之裔孙袭为後稷者,不非弃子也。《国语》所称“夏衰”,盖谓孔甲以後;谓在太康之时,误矣。故今不从《本纪》、《世纪》之说。

○公刘(高圉、亚圉附)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饣侯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な奉容刀。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诗大雅》)

△“匪居匪康”

按:此篇首章云:“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此三句义相生。盖惟其不自安逸,所以尽力於疆埸之间而农事无不治;惟其勤於农事,所以岁丰禾茂,积贮日盛也。然亦非但此也,通篇之文皆自“匪居匪康”来。陟冈觏京,度原彻田,以至涉渭取厉,何一非“匪居匪康”之事乎!诗人诚善於立言哉!

△彻法之始

按此诗,则周之彻法始於公刘,不始於武王也。盖自不窜戎以後,地非安乐,事多草创;历三世至公刘,有令德,而生聚亦渐蕃,物力亦渐充,於是始择善地而迁,立法定制以垂永久;其後遂守之而不改耳。《纲鉴》乃於武王克商之初书“立彻法”,误矣!说并见《三代经制通考》中。

△《公刘篇》章义

首二章叙公刘经营迁国之事;次二章言迁居於京;末二章叙其疆宇之阔,生聚之繁,并记彻法所由始也。前二章言京,後二章言豳者,京其建国之地,豳则统一国而言之,故至“既溥既长”之後始言豳也。

【备览】“公刘卒,子庆节立。”(《史记周本纪》)

《本纪》称“庆节立,国於豳”,与《大雅》文不合,非是。

【备览】“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俞立。毁俞卒,子公非立。”(同上)

【备考】“公非,辟方,高圉,侯牟,亚圉,云都,太公,组绀,诸。”(《索隐》引《世本》文)

【存参】“卫齐恶告丧于周,且请命。王使成简公如卫吊,且追命襄公曰:‘叔父陟恪,在我先王之左右,以佐事上帝;余敢忘高圉、亚圉!’”(《左传》昭公七年)

【存参】“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鲁语》)

△《世本》世数较《史记》可信

按《索隐》所引《世本》之文,自公非至大王凡九世。《史记周本纪》则云“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公叔祖类卒,子古公父立”,仅五世耳。《帝王世纪》以“辟方”为公非字,“云都”为亚圉字,“组绀诸”为一人名,即公叔祖类也。余按:不下至文王,据《本纪》仅十有四世;其数之不符,前已辨之矣。然即使不当夏末造,其世数亦仍不止於是也。不之窜在夏桀前,至文王时不下六七百岁,安得每君皆享国至五十年之久乎!《汉书古今人表》以云都为亚圉弟,然则辟方、侯牟、诸皆当别为一人,非其字矣。况毁俞以前皆但举其名,何以公非以後四世皆兼举其字?盖《史记》因《国语》之文而遗此四世,《世纪》又因《史记》之文而强为说以曲全之者也。《世本》之文虽亦不能保无漏误,然多此四世则较之《史记》於事理为近。故今列之备考。

○大王(即公父)王季(即季历)

△“古公”非号

《史记周本纪》称大王曰“古公”;朱子《诗传》因之,曰:“古公,号也。”余按:周自公季以前未有号为某公者;微独周,即夏、商他诸侯亦无之,何以大王乃独有号?《书》曰:“古我先王。”古,犹昔也;故《商颂》曰:“自古在昔。”“古我先王”者,犹言“昔我先王”也。“古公父”者,犹言“昔公父”也。“公父”相连成文,而冠之以“古”,犹所谓公刘、公非、公叔类者也。故今以公季例之,称为公父云。

“厥亦惟我周,大王王季克自抑畏。”(《书无逸》)

“古公父复修後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史记周本纪》)

【补】“大王事獯鬻。”(《孟子》)

“大王居,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同上)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诗大雅》)

△沮漆之穴居

按:自公刘居,至大王已十馀世矣,必无未有家室而尚穴居之理。况《公刘》一诗所称“几筵,な奉,厉锻”之属,服用咸备,亦绝不似穴居者。然而此诗乃云尔者,疑大王去之後,先暂居於沮、漆之上,陶复穴以栖身,迨定居岐山,始筑宫室耳。《公刘篇》中亦无一言及沮漆者,则似沮、漆非地也。故今录此章於去之後。

“古公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周原无无,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於兹。”(同上)

“去,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孟子》)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扌求之ЙЙ,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鼓弗胜。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诗大雅》)

△辨太伯不从翦商之说

朱子《论语注》云:“大王之时,商道浸衰而周日强大;季历又生子昌,有圣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大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大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夫以大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其後元金仁山驳之,以为非是。而近世稼书陆先生复申朱子之意,以仁山之说为谬。余按:大王欲传季历以及昌,其说本之《史记》;《史记》但载大王言云:“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初未尝有大王欲翦商之说也。朱子从而增之,以为大王当己之身即欲夺商天下,误矣!仁山驳之,是也,且其辨亦甚明;而後儒犹云云者,无他,震於孔子“至德”之称,以为避弟之节小,存商之义大,故不肯舍彼而就此耳。夫论古之道当先平其心而後论其世,然後古人之情可得;若执先入之见,不复问其时势而但揣度之,以为必当然,是“莫须有”之狱也,乌足为定论乎!大王之事,《诗》、《孟子》言之详矣。《诗》云:“古公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於岐下。”《孟子》曰:“大王居,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大王流离播迁之不暇,而暇谋商乎!《诗》云:“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又云:“帝省其山,柞或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孟子》曰:“文王以百里。”是大王虽迁岐而生聚犹未众,田野犹未辟;至於王季,始启山林,文王然後蕃盛,而疆宇犹仅於百里也。大王之世,周安得日强大哉!且使大王如果强大,则何不恢复故土,逐獯鬻於塞外,以雪社稷之耻,乃反晏然不以为事而欲伐天下之共主,是司马错之所不为也,大王岂为之乎!《记》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古之帝王皆非有心於得天下者也,天与之,人归之,不得已而受之耳。南河、阳城之避,不待言矣;即鸣条、牧野,亦如是而己。“受球受共”以後,“三分有二”之馀,但使桀、纣之恶未甚,犹不肯伐之也;况大王新造之邦,蕞尔之土乎!且夫大王,天下之仁主也。当其在也,獯鬻无故侵之而犹不与之角,事之不免而遂去之,大王之心亦可见矣,乌有喘息甫定而欲翦商者哉!今论者但欲表大伯之忠贞,遂不惜诬大王以ダ觎,但取其论之正大,遂不复顾其事之渺茫,过矣!凡己所有而以与人曰让;人以所有与己而己不受则不曰让,而犹或谓之让;未有以不肯无故夺人所有而亦谓之让者。天下,商素有之天下也,於周何与焉,而大伯得以让之!若大伯可谓之让商,则伊尹亦可谓之让大甲,周公亦可谓之让成王,诸葛武侯、郭汾阳亦可谓之让汉、唐乎!然则非但时势之不符也,即文理亦难通矣。由是言之,大伯自让王季耳,与商初无涉也。曰:然则《诗》何以称“大王翦商”,《传》何以言“大伯不从”,《论语》何以与文王皆谓之“至德”也?曰: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况《宫》一诗,语尤夸诞:僖公乞师於楚以伐齐,为楚戍卫,又会楚於薄於宋,而此篇反谓之“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其叙现在之事犹诬如此,况追叙数百年以前之事,乌在可信以为实邪!《左传》之文,《史记》尝采之矣:《晋世家》云:“大伯亡去,是以不嗣。”以不从为亡去,是所谓不从者谓不从大王在岐耳,非有他也。杜氏始有“不从父命”之言;然云“不从父命,俱让吴”,则似亦谓立己之命耳,未见其为翦商之命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三人之行不同也,而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大伯之与文王,何必同为一事,然後可以同谓之“至德”乎!然《史记》大王欲立季历之言,本不足信;後儒纷纷之说,实皆此言有以启之。惜乎仁山之辨之未及於是也!说见後《大伯虞仲篇》中。

“古公有长子曰大伯,次曰虞仲。大姜生少子季历,季历娶大任,皆贤妇人。”(《史记周本纪》)

“古公卒,季历立,是为公季。公季修古公遗道,笃於行义。”(同上)

△迁岐不在小乙世

《纲目前编》,殷王小乙二十六祀,古公迁岐。又四十四年,当武丁之四十一祀,而季历生。又五十四年,当祖甲之二十八祀,而文王生;是年古公卒。自迁岐至是,凡九十七年。又四十七年而後季历卒。说者遂据此年以曲全朱子翦商之说,谓小乙之世,殷道已衰,故大王有翦商之志;赖大伯不从而逃之,是以武丁得以中兴。余按:《尚书无逸》一篇历纪古贤君享国之久,自中宗、高宗、祖甲以及文王;而於大王、王季但云“克自抑畏”,不言其年,则是享国不甚久也。若大王享国百馀年,寿百有数十岁,季历亦年百岁,何得周公皆略而不言乎!殷自小乙至纣凡十世,去兄终弟及者二君,实凡八世。文王与纣同时,而大王乃在小乙之世,以三世当八世,此必无之事也!况迁岐之日,姜女同来,则季历之生,大姜当不下六七十岁、舛误如此,其可据之以定经义之是非乎!且姑无论其年之不足信也,纵使果然,而迁岐之後三年,武丁已立,柽椐犹未及攘,柞或犹未及拔,翦商安得如是之易!季历於後四十四年始生,文王於後九十七年始生,大王何以预知其有圣孙,而大伯又将让之於谁乎!盖大王原无翦商之志,而迁岐亦断不在小乙之时,当在祖甲既没,商政浸衰之後,是以獯鬻凭陵而无复有问之者耳。自庚丁至纣凡五世,则与周之三世前後相距尚不甚远,而於理为可信矣。学者知大王立国之时商政已衰,自是遂不复振,然後商、周之事可得而论。

“帝省其山,柞或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诗大雅》)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同上)

△辨王季为殷牧师之说

竹书纪年》有文丁(《史记》作太丁)杀季历事。《後汉书注》引《纪年》文,称“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又“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又“伐余无之戎,克之,命为殷牧师”;其後又“伐始呼之戎,克之”,又‘伐翳徒之戎,获其三大夫。”而《孔丛子》亦言“帝乙之时,王季以功九命伯,受圭瓒鬯之锡”。由是《皇王大纪》及《纲目前编》皆采其文,而世亦往往信之。余按:《大雅》称周先世功德详矣,而於王季独略;惟《皇矣》之三章四章称之,然亦不过曰“柞或斯拔,松柏斯兑”而已,曰“因心则友,克明克类,克长克君”而已;然则王季乃谨慎爱民之主,能修先业者,原无多事功可纪也。藉令果有为牧之事,克戎之功,锡圭瓒鬯之典,诗人何得不一述之,而但称其家庭之雍穆,田野之垦辟乎!王季之事虽不可详考,然以大王、文王推之,大王侵於獯鬻而事之,而去之,如无商也者,文王伐密伐崇而取之,而居之,亦如无商也者,则王季之世,商政固不行於河关以西,而是时周亦尚微,不能自通於商也;安得受商命而为侯伯,而见杀於商也哉!且《纪年》以杀季历者为文丁,《孔丛子》以命季历者为帝乙,帝乙,文丁子也;季历既死於文丁之世,帝乙安得而命之!盖自《诗》、《书》以外,凡战国、秦、汉之间言商、周事者皆出於揣度,是以互相矛盾;而後儒犹欲据以为实,复为说以曲全之,疏矣!嗟夫,世之论周者,於大王则以为有翦商之志,於王季则以为为商牧师侯伯而见杀於商,於文王则以为为商三公而囚於里,於武王则以为父死不葬而伐商,为伯夷、叔齐所斥绝;似後世羁縻之属国,桀骜之君长,若晋之慕容、苻姚,宋之西夏,今日修贡而明日扰边,弱则受封而强为寇者。呜乎,曾谓圣人而有是哉!盖其所以如是说者有二:一则误以汉、唐之情形例商、周之时势,一则惑於诸子百家之言而不求之经传;故致彼此抵牾,前後不符。今但取《诗》、《书》、《孟子》言商、周之事者熟读而细玩之,则其事了然可见:周固未尝叛商,亦未尝仕於商;商自商,周自周;总因商道已衰,政令不行於远,故周弱则为獯鬻所迫而去之,周强则伐崇、密之地而有之;圣人之事本自磊磊落落,但後儒轻信而失其真耳。故今於诸家所言王季之事概不载。说并见前《大王》及後《文王》、《武王》篇中。

“公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史记周本纪》)

○文王上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诗大雅》)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同上)

【备览】“文王在母不忧,在傅弗勤,处师弗烦。”(《晋语》)

【备览】“文王之为世子,朝於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於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莫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王季复膳,然後亦复初。食上,必在视寒暖之节;食下,问所膳。命膳宰曰‘末有原’;应曰‘诺’,然後退。(《礼记文王世子》)

此原文王之始。

△文王之形不可知

《帝王世纪》称文王龙颜虎眉,身长十尺,有四乳。余按:文王之圣以德不以形;且古未有影堂,何由得知其详,皆後人之所附会耳。惟“文王十尺”见於《孟子》;然特曹交传闻之语,不足据,孟子固曰“奚有於是”矣。故今不录。

“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诗大雅》)

“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同上)

此文王修身事。

△文王之德不胜举

按《诗》、《书》中称文王之德者不可枚举,且亦人所共知,无庸悉载。载此二章之文以见大凡。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亲迎于渭,造舟为粱。”(同上)

“刑子寡妻,至于兄弟,以御子家邦。”(同上)

此文王宜家事。

△《周南》前五篇非咏太姒

《诗周南》自《关雎》以下五篇,《序》皆属之後妃。朱子本之作《传》,遂以文王、太姒当之。余按:齐、鲁、韩三家皆以《关雎》为康王时作,而《鲁诗》出於申公,《史》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当非无据而云然者。惟所云“陈古刺今”,则篇中初无此意,疑汉时其徒附会为之。成、康正当周道之隆,必世後仁,岂无“君子”,岂无“淑女”,而必以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且《关雎》取兴於“河洲荇菜”,而岐阳距河绝远,少水多山,风土殊不相类;葛覃之刈,卷耳之采,亦不似诸侯夫人事,恐未可直以为太姒也。况《序》但言后妃,原未指为何王之後,安得据此一言黜三家之说乎!朱子辩《柏舟篇序》云:“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时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至哉斯言,可谓善於读《诗》者矣!独於此五篇而必属之文王、太姒者,何哉?余从朱子之意,不敢尽从朱子之言,故於文王、太姒之事惟采《大雅》明白可据之文,而《周南》前五篇不录焉。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矣岐,有夷之行。”(《诗周颂》)

“文王以百里。”(《孟子》)

此文王立国事。

△《绵》、《皇矣》、《天作》之文互相首尾

按《绵》之述大王,《皇矣》之述王季,及此《天作》之述文王,其文互相首尾。盖岐自大王疆理之,至王季之世而柞或始拔,至文王之世而道路始平夷也。《绵》之八章,即兼王季、文王言之,故承“拔兑”之文,遂叙文王之事。然则谓大王、王季之世周已强大者,其诬明矣。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天,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又曰,‘无能往来兹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书君》)

△用贤不及太公之故

按此文,则文王所以泽被生民者,皆由能用贤臣之故。不及太公者,盖太公老始归周,其後又相武王、成王,则在文王之朝当不甚久,故不列也。

△文王时无周、召分岐事

先儒说《二南》者,皆谓文王徙都于丰,分歧故地为周公、召公之采邑,使周公为政於国中而召公宣布於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余按经传,二公皆至武王之世始显;迨成王朝,始分陕而治。当文王时,二公年皆尚少,况有虢叔、闳夭之属亲旧大臣在朝,必无独任二公分治内外而反不任旧臣之理;况分故国之地,不以与诸弟诸大臣而独赐二公乎!盖由说者误以《二南》为文王时诗,故曲为之解耳。今不采。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左传》僖公五年)

此文王用人事。

△辨鬻子为文、武师之说

《史记》记文王臣有鬻子。刘向《别录》云:“鬻子名熊,封於楚;今所传《鬻子》书,有与文王、武王问答之语,《列子》及贾谊新书》颇述之,由是世称鬻熊为文、武师云。”余按:书中所载问答之言,皆浅陋无深意义,亦多近黄、老、明系後人之所伪。且熊绎之事康王,楚灵王尝述之矣;灵王好为夸张大言者,若其祖果为文、武师,何容默而不述乎!故今不载。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书无逸》)

△辨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之说

《孟子》书中载有齐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以“於传有之”。余按:文王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不遑暇食,其必无七十里之囿明矣,盖春秋、战国间好事者有为此说而笔之书者;孟子以为囿之大小不足深辨,而仁暴所由分在同民不同民,是以云然。且果刍荛雉兔者皆得往,则是即传记所云“山泽林麓,与民共之”者,岂得概谓之囿乎哉!故今不录。

“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

此文王勤民事。

△辨遇疾改行之说

韩诗外传》云:“文王莅国八年,寝疾五日而地动。有司请兴事动众以增国城,文王不可。请改行重善,遂谨其礼节皮革,以交诸侯(云云)。无几何而疾止。”余按:文王、孔子皆圣人也,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孔子曰:“丘之祷久矣!”文王岂待遇疾遇灾而後能改行为善乎!且其所称“谨其礼节”云云者,皆寻常之事,後世贤君之所优为,不足为文王贵,何待八年之後始能遇灾而自勉乎!《国语》、《列女传》皆谓文王生而即有圣德,其言虽过,要必不至遇灾变而始能为善也。又其词意浅弱,乃後人所妄撰。故不录。

“混夷兑矣,维其喙矣。”(《诗大雅》)

【附录】“文王事昆夷。”(《孟子》)

△伐大戎与虞、芮成之先後

《尚书大传》,文王伐犬夷(或作“昆夷”)在虞、芮咸後之四年。《史记周本纪》,文王伐犬戎(《正义》,“犬戎,昆夷是也”)在虞、芮成之明年。余按:《绵》之诗八章称“昆夷兑矣”,九章称“虞、芮质厥成”,则其先後恐不当如《大传》、《史记》所列。或昆夷、犬戎各一国,後人误合之邪?故今依《经》次之。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诗大雅》)

△虞、芮成与伐崇,密之先後

此与崇、密之伐未知孰为先後;而《尚书大传》及《史记》皆以为在伐崇、密前。按,虞、芮在雍、冀间,去周不甚远,於理尚可通。今姑从之。

【备览】“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久而不平,乃相与朝周。入其境,则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入其邑,男女异路,斑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二国之君感而相谓曰:‘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乃相让,以其所争田为闲田而退。天下闻而归者四十余国。”(《毛诗传》)

△《史记》记质成不及《毛传》

《史记》载此事与此传小异。《史记》云:“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云云。又云:“未见西伯,皆惭,遂还。”余按:国各有君,虞、芮之民不得越其君而质於文王;入界而还,亦不得遂谓之“质厥成”也。似以《传》说为长。故弃彼而录此。

“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诗大雅》)

△迁程之说可疑

《伪周书》言“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外纪》亦称“伐密须後都於程”。余按:文王之居程不见於《诗》、《书》;史记詹桓伯之辞晋也,但称“魏、骀、芮、岐、毕”,亦无有所谓程者。或谓程即《孟子》所称“毕、郢”之郢;然既由郢迁丰,何得复卒於郢。或又以《皇矣》之“度其鲜原,居岐之阳”为迁程之证;然云“岐阳”,则是仍在岐山之下,未必别一地也。大抵春秋以前事多难考,或传闻异词,或传写异文,均不可知,不如缺之为善。故不录。

【附录】“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也。”(《左传》昭公十五年)

△伐于阝之事未必实

《尚书大传》及《史记》复有文王伐于阝事。按:崇、密、昆夷之伐皆见於经传,而于阝未有及者,不敢信其必实。且《大传》在伐密前一年,《史记》在伐密後二年,其时亦不同。故今宁缺之。

“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诗大雅》)

△辨伐崇报仇之说

《史记周本纪》云:“崇侯虎谮西伯於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於帝!’纣乃囚西伯於里。闳夭之徒乃求美女,文马,他奇怪物,献之纣。纣乃赦西伯,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其後西伯乃伐崇侯虎而作丰邑。”余按:圣人以救天下为心,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必不因一身之私恨而兴师劳民,绝人之宗祀,若齐之於谭,晋之於曹、卫者然。况崇侯果恐其不利於商而告之纣,其事则恶,而其心不可谓非忠於纣也,岂容遽以为罪而灭之乎!《史记》此说盖因《皇矣》诗有“询尔仇方”之语,故附会之。不知“仇方”云者,乃国之仇,非身之仇也。《传》云:“令尹不尊诸仇雠。”又云:“以鲁国之密迩仇雠。”此必崇侯暴虐,侵噬小国,而周亦被其害,故云“仇方”,奚必谮文王而後可谓之仇哉!《传》云:“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是伐崇明以无道故,非以谮己故也。果因谮文王而伐之,《传》岂得但谓之“德乱”乎!且《周本纪》谓崇侯以积善累德谮之纣,《殷本纪》又谓崇侯以窃叹九侯告之纣,司马氏已自无定说矣。乌在其可信哉!故今不载。说并见後《帅殷叛国条》下。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冲,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诗大雅》)

△伐密、崇当在三分有二之前

《史记周本纪》以虞、芮质成为文王受命之年,而云“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即《书戡黎》)。祖伊惧,以告纣。明年伐于阝。明年,伐崇;自岐下徒都丰。明年,西伯崩。”《通监纲目前编》悉用其年以纪周事,遂以伐密伐崇为在三分有二之後。余按:文王伐国多矣,而《皇矣》诗独称崇、密,则是崇、密为大国也。然於密但言“侵自阮疆”而已,於崇则记其战胜攻取之略,而云“崇墉仡仡”,“崇墉言言”,则是崇尤强也。丰者,崇之境也,故《诗》云:“既伐於崇,作邑於丰。”《传》云:“崇在县;丰在县、杜陵西南。”则是汉、唐建都之地,崇实据之。当文王在岐时,地偏国狭,介居戎、狄,而崇以大国塞其冲,文王安能越崇而化行於东南之诸侯乎!诸侯即慕文王之德,安能不畏崇之侵陵遮击而远从於周乎!且崇去周仅三百里,文王尚不能以克之服之,又安能悬师二千里外以伐密迩王室之黎,致商人忧旦夕之不保乎!由是言之,伐密伐崇当在文王中年三分有二之前,其时不过西方诸侯归之而已;自灭崇後,周始盛强,通於河、洛、淮、汉之间,然後关东诸侯得被其化而归之耳。故《诗》於灭崇之後曰“四方勿拂”,於作丰之後曰“四方攸同”也。《史记》之言,疑亦有所本;然观魏惠王之後元而以为襄元年,则固不能无误。惟《易纬》以伐崇为文王二十九年事,其书虽不经,而此事於理为近。故今虞、芮、密、崇之事虽仍《史记》次之,而皆载之文王受方国造区夏之前。

【存参】“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左传》僖公十九年)

△崇之再伐始克之故

按《皇矣篇》前云“是致是附”,後云“是绝是忽”,则是文王於崇固尝再伐而後克之,《传》言不无据也。但子鱼之意欲襄公之自修无阙而後动,措词不审,遂若文王之轻举於初者,非也。《经》曰“临冲闲闲”,曰“是致是附’,是文王之初伐原无意於灭崇也。《经》曰“临冲”,曰“是伐是肆”,是文王之再伐原志在於必克也。故朱子《诗传》曰:“始攻之缓,战之徐也,非力不足也,非示之弱也,将以致附而全之也;及其终不下而肆之也,则天诛不可以留,而罪人不可以不得故也。”可谓得当日之情矣。盖文王之自修,原不待於临时,而亦无灭国以辟土地之心;苟其畏威而修德,则圣人亦乐与之更始;必其怙恶而阻兵,然後不得已而灭之耳。细玩《经》文,事理自明。然所云“闻崇德乱而伐之”者,则得圣人之实,足证《史记》崇侯虎谮文王之诬。故存之。读者不以词害意可也。说并见前《舜治定功成篇征苗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