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目

△考辨古书之方法

唐、虞有唐、虞之文,三代有三代之文,春秋有春秋之文,战国、秦、汉以迄魏、晋亦各有其文焉。非但其文然也,其行事亦多有不相类者。是故,战国之人称述三代之事,战国之风气也;秦、汉之人称述春秋之事、秦、汉之语言也。《史记》直录《尚书》、《春秋传》之文,而或不免杂秦、汉之语;《伪尚书》极力摹唐、虞、三代之文,而终不能脱晋之气:无他,其平日所闻所见皆如是,习以为常而不自觉,则必有自呈露於忽不经意之时者。少留心以察之,甚易知也。宋时,有与其从兄子讼析赀者,几二十年不决。赵善坚以属张氵昊。讼者云:“绍兴十三年,从兄尝鬻祖产,得银帛楮券若干,悉辇而商;且书约,期他日复置如初。”氵昊曰:“绍兴三十年後方用楮币,不应十三年汝家已预有若干;汝约伪矣!”由是其讼遂决。此岂非自呈露於忽不经意之时者乎!夫氵昊以考古名於时,宜其不长於吏事矣,然乃精於听讼若此,何哉?考古之与听讼,固一理也。是故《易传》之述包羲,帝而称王(唐、虞以前无称“王天下”者,说见《补上古录》中),《蔡传》之引《史记》,益而加伯(《史记》以前称益,未有加以伯者,说见《唐虞录》中),此行文者所不自觉也。《传》之《三》、《五典》、《八索》、《九邱》,《杜注》但云“皆古书名”,及《伪书序》既出,而《林注》遂历历数之:无他,文必因乎其时故也。所以汉人好谈谶纬,则所撰之《泰誓》,“乌流”、“火覆”,祥瑞先呈;晋人喜尚排偶,则所撰之《泰誓》,“胫”、“剖心”,对待独巧。誓诰不及二帝,而《伪古文书》虞世有伐苗之誓;盟诅不及三王,而《吕氏春秋》武王有四内之盟。甚至王通之《元经》,以隋人而避唐讳。是知伪於古人者未有不自呈露者也。考古者但准是以推之,莫有能遁者矣。然而世之学者往往惑焉,何也?一则心粗气浮,不知考其真伪;一则意在记览,以为诗赋时文之用,不肯考其真伪;一则尊信太过,先有成见在心,即有可疑,亦必曲为之解,而断不信其有伪也。正如绍兴三十年後方行楮币,此宜当日人人知之,即不知,亦不难考而得之,乃历二十年而讼不决也。最可笑者,《月令》中星明明战国时之躔度,少通历法者皆能辨之,而《伪周书》有之,人遂以此为周公之制。嗟夫,嗟夫,此《考信录》一书之所以不能已於作也!

△上达与下学

自明季以来,学者大抵多为时文,购买讲章墨卷,晨夕揣摩,以为秘笈;此外不复寓目。其能读书不专为时文者,千百人中或仅得一二人耳;然又多以文士自居,以记览为宏博,以诗赋为风雅。其能不仅为记诵词章之学者,又千百人中之一二人耳。就此一二人,已为当世不可多得之人,然又多以道学自命,谨厚者惟知恪遵程、朱,放佚者则竟出入王、陆。然考其所言,大抵皆前人之陈言,其驳者固皆拾庄子、佛氏之唾馀,即其醇者亦不过述宋儒性理之剩说。其真殚精经义,留心治术,为有用之学者,殊罕所遇。然後知学问之难言也!述自读诸经《孟子》以来,见其言皆平实切於日用,用之修身治国,无一不效,如布帛菽粟,可饱可暖,皆人所不能须臾离者。至於世儒所谈心性之学,其言皆若甚高,而求之於用殊无所当。正如五色彩纸,为衣可以美观,如用之以御寒蔽体,则无益也。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盖本於《书尧典》“克明俊德”七句之意。自《大学篇》始推之於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然要仍以修身为本。逮宋以後,诸儒始多求之心性,详於谈理而略於论事,虽系探本穷源之意,然亦开後世弃实征虚之门。及陆、王之学兴,并所谓知者亦归之渺茫空虚之际,而正心诚意遂转而为明心见性之学矣。余窃谓圣人之道大而难窥,圣贤之事则显而易见,与其求所难窥,不若考所易见。子贡曰:“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述赋性愚纯,不敢言上达之事,惟期尽下学之功,故於古帝王圣贤之事,尝殚精力以分别其是非真伪,而从无一言及於心性者。固自知其不贤,甘为识小之人,亦有鉴於魏、晋之谈名理而尚《老》、《庄》,卒至有陆沉之祸也。

△自述考辨古书之经历

余少年读书,见古帝王圣贤之事往往有可疑者,初未尝分别观之也。壮岁以後,抄录其事,记其所本,则向所疑者皆出於传记,而经文皆可信,然後知《六经》之精粹也。惟《尚书》中多有可疑者,而《论语》後五篇亦间有之。私怪其故,覆加检阅,则《尚书》中可疑者皆在二十五篇之内,而三十三篇皆无之,始知齐、梁《古文》之伪;而《论语》终莫解其由。最後考《论语》源流,始知今所传者乃汉张禹汇合更定之本,而非汉初诸儒所传之旧本也。至於《礼记》,原非圣人之经,乃唐孔颖达强以经目之,前人固多言之,余幼即饫闻之,更无足异者矣。由是言之,古人之书高下真伪本不难辨,但人先有成见者多耳。昔有显官之任,遇陆羽於江浒,邀共品茶,使仆以十馀盎渡江往取潭水。归舟遇风,盎水半倾,乃取江水代之。既至,羽扬而视之,但云“非是”。过半,乃云:“此潭水矣。”显官诘仆,仆以实告。苏子瞻使人买金华猪,中途而逸,以他猪代之。及宴客,莫不称美者。既知非金华猪,始相视而笑。此无他,子瞻座上之客皆有成见在心,而羽无成见故耳。余生平不好有成见,於书则就书论之,於事则就事论之,於文则就文论之,皆我人之见存。惜乎今之读书者皆子瞻座上客,果有识古书之真伪,如陆羽之辨水者,必不以余言为谬也。

○考古提要二卷

《考信录》何以有《提要》也?所以自明作《考信录》之故也。薛敬轩先生云:“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此不过因世之学者心无实得,而但剿袭先儒道学陈言以为明道,以炫世而取名,故为是言以警之耳。朱子以後,岂无一二可言者乎!朱子以《书传》属蔡沈,以《丧》、《祭》二礼属黄,至於《春秋经传》,绝无论著,是朱子亦尚有未及为者。《鸱》,《诗传》沿用《伪传》旧说,及与蔡沈书,始改以从郑,是朱子亦尚有未及正者。况自近世以来,才後之士喜尚新奇,多据前人注疏,强词夺理以驳朱子,是朱子亦尚有待後人之羽翼者。苟有所见,岂容默而不言。故先之以《提要》,以见茹之而不能茹者,良有所不得已,阅者当有以谅其苦心也。

○补上古考信录二卷

《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伪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後之儒者皆尊其说;余独以为不然。夫古帝王之书果传於後,孔子得之,当何如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於黄、炎者,孟子溯道统,亦始於尧、舜,然则尧、舜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周官》一书,所载制度皆与经传不合,而文亦多排比,显为战国以後所作,先儒固多疑之,不足据也。《春秋传》云:“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杜氏注云:“皆古书名。”悉不言为何人所作。使此序果出於安国,杜氏岂容不见。而林氏尧叟乃取《伪序》之文以释《左传》,甚矣宋儒之不能阙疑也!《虞书》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又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是知尧、舜之世已有五典之名;盖即五伦之义,书之策以教民,所谓“敬敷五教”者也。不得舍《经》所有之五典,而别求五典以实之也。典籍之兴,必有其渐。仓颉始制文字;至於大挠,然後作甲子以纪日;至於羲、和,然後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以纪年:必无甫有文字即有史官之理。以情度之,亦当至唐、虞以降然後有史书也。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後人所追记。然但因事及之,未尝盛有所铺张也。及《国语》、《大戴记》,遂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舛驳不可胜纪。加以杨、墨之徒欲绌唐、虞、三代之治,藉其荒远无征,乃妄造名号,伪撰事迹,以申其邪说;而阴阳神仙之徒亦因以之。由是司马氏作《史记》,遂始於黄帝。然犹颇删其不雅驯者,亦未敢上溯於羲、农也。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所采益杂,又推而上之,及於燧人、包羲。至《河图》、《三五历》、《外纪》、《皇王大纪》以降,且有始於天皇氏、盘古氏者矣。於是邪说讠皮词杂陈混列,世代族系紊乱庞杂,不可复问,而唐、虞、三代之事亦遂为其所淆。窃谓谈上古者,惟《易》、《春秋》传为近古,而其事理亦为近正;以此证百家之谬,或亦有不可废者。故余杂取《易》、《春秋》传文,以补上古之事。司马氏曰:“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艺》。”是余之志也夫!

右前录四卷

○《唐虞考信录》四卷

《考信录》何以始於唐、虞也?遵《尚书》之义也。《尚书》何以始於唐、虞也?天下始平於唐、虞故也。盖上古之世,虽有包羲、神农、黄帝诸圣人相继而作,然草昧之初,洪荒之日,创始者难为力,故天下犹未平。至尧,在位百年,又得舜以继之,禹、皋、陶、稷、契诸大臣共襄盛治,然後大害尽除,大利尽兴,制度体乐可以垂诸万世。由是炙其德,沐其仁者,作为《典谟》等篇以纪其实,而史於是乎始。其後禹、汤、文、武迭起,拨乱安民,制作益详,典籍益广,然亦莫不由是而推衍之。是以孔子祖述尧、舜,孟子叙道统亦始於尧、舜。然则尧舜者,道统之祖,治法之祖,而亦即文章之祖也。周衰,王者不作,百家之言并兴,尧、舜之道渐微,孔子惧夫愈久而愈失其实也,於是订正其书,阐发其道,以传於世。孔子既没,异端果盛行,杨、墨之言盈天下,叛尧、舜者有之,诬尧、舜者有之,称述太古以求加於尧、舜者有之,於时则有孟子辞而之。迄乎孟子又没,而其说益诞妄。司马氏作《史记》,遂上溯於黄帝;虽颇删其不雅驯者而所采已杂。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等书,又以黄帝为不足称述,益广搜远讨,溯之羲、农以前,以求胜於孔子,而异说遂纷纷於世。何者?唐、虞以前,载籍未兴,经既无文,传亦仅见,易於伪,无可考验,是以杨、墨、庄、列之徒得藉之以畅其邪说。唯唐、虞以後,载在《尚书》者乃可依据;而《伪孔氏古文经传》复出,刘焯、孔颖达等羽翼之,猜度附会,而帝王之事遂茫然不可问矣。唐、宋以来,诸儒林立,其高明者攘斥佛、老以伸正学,其沉潜者居敬主静以自治其身心,休矣盛哉!然於帝王之事皆若不甚经意,附和实多,纠驳绝少。而为史学者,则咸踵讹袭谬,茫无别择,不问周、秦、汉、晋,概加采录,以多为胜。於是荒唐悠谬之词,相沿日久,积重难返,遂为定论,良可叹也!且夫孔子,布衣士耳,未尝一日见诸事业,而杨、墨、佛、老之徒各持其说以鸣於世,何所见孔子之道之独是?正以孔子之道非孔子之道,乃尧、舜之道,人非尧、舜则不能安居粒食以生,不能相维系无争夺以保其生,不能服习於礼乐教化以自别於禽兽之生。然则尧、舜其犹天乎!其犹人之祖乎!人不可悖尧、舜,故不可悖孔子也;人不可不宗孔子,即不可不宗尧、舜也。余故作《考信录》自唐、虞始,《尚书》以经之,传记以纬之,其传而失实者则据经传正之。至於唐、虞以前纷纭之说,但别为书辨之,而不敢以参於《正录》,既以明道统之原,兼以附阙疑之义,庶於孔子之意无悖焉尔。

○《夏考信录》二卷

《夏考信录》者何?继治也。尧崩,天下归于舜。舜崩,天下归于禹。唐、虞之政千古未有能及之者,况“宅百揆”而“熙帝载”皆禹所同更定,而启又贤,能承继禹之道,然则夏於唐、虞之政,其必因之而不改者,理势之自然也。但太康以後不能无废坠耳。故考夏政者不必别求夏政,唐、虞之政即夏政也,禹之继治然也。太康以後何为以中衰别之也?羿、浞迭兴,权力雄於天下,诸侯从之者多,仲康微弱,後相失国,夏政不行於天下也。皋陶何以附於禹之後也?其功德大也。孟子曰:“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又曰:“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皆以禹、皋陶并举,故特表之也。

○《商考信录》二卷

《商考信录》者何?革乱也。夏自太康失道,已非禹之旧矣,况至於桀,善政尚有复存者乎!且汤之事与禹不同:汤承先世之业,崛起一方,自相土、上甲微以来,必有良法善政,宜於民而不当变者,此固不得改之而复遵夏政也。盖汤之心无以异於尧、舜、禹之心,然汤之事不能不异於尧、舜、禹之事,汤所处之势然也。何以不言《殷考信录》也?殷其所居地名,非国号也。商何为始於契也?莫为之前,则崛起者难为功,契敷教以启商,故叙汤之政必追述之也。伊尹何以附於汤之後也?伊尹相汤以王天下,历相数世,卒定商业,故特表之,犹皋陶之附於禹也。

○《丰镐考信录》八卷

夏、商皆以代称,周何为独系以丰、镐也?周至幽王之世而止也。周何为止於幽王也?东迁以後,载籍较多,称引亦繁,辨之不胜其辨,且非圣王贤相得失所关,故从简也。何为於成王独系之以周公之相也?曰,周公者,上继文、武,下开孔子者也,故孟子曰:“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又曰:“悦周公、仲尼之道。”韩子曰:“文、武、周公传之孔子。”此非特表之不可也。而周公之事即成王之政,又非可分系者,故系之以“周公相成王”也。周何为始於稷也?稷播种以开周,故叙文、武之政必追述之,犹商之始於契也。周之贤臣哲辅何以统附之於後也?曰,周之人才盛矣!太公、召公创业守成之功固已,他如泰伯之让,伯夷之清,召穆公之四方,卫武公之称睿圣,亦卓卓者,皆不可以从略,故别为一卷,统附於後也。

○《洙泗考信录》四卷

《唐虞》、《三代》诸录之後,何为继之以《洙泗》也?曰,二帝、三王、孔子之事,一也;但圣人所处之时势不同,则圣人所以治天下亦异。是故二帝以德治天下,三王以礼治天下,孔子以学治天下。尧、舜以圣人履帝位,故得布其德於当世,命官熙绩,以安百姓而奠万邦,天下莫不遂其生而正其命。故曰二帝以德治天下也。禹、汤、文、武虽亦皆有圣德,然有天下至数百年,其後王不必皆有德;其所恃以维持天下者,有三王所制之礼在。故启贤,能承继禹之道,则天下之朝觐讼狱者归之;太甲颠覆汤之典刑,则伊尹放之於桐。《传》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故三王之家天下也,非以天下私其子孙也;其子孙能守先王之礼,则德衰而天下有所赖以不乱。故曰三王以礼治天下也。夏之礼将敝也,汤起而维之。商之礼将敝也,文王起而维之。至周之衰,礼亦敝矣,非圣人为天子不能维也。而孔子以布衣当其会,以德则无所施,以礼则无所著,不得已而订正《六经》,教授诸弟子以传於後。是以孔子既没,杨、墨并起,非尧、舜,薄汤、武,天下尽迷於邪说,及至於秦,焚《诗》、《书》,坑儒士,尽灭先王之法,然而齐、鲁之间独重学,尚能述二帝、三王之事。汉兴,访求遗经,表章圣学,天下咸知诵法孔子,以故帝、王之道得以不坠,至於今二千馀年,而贤人君子不绝迹於世,人心风俗尚不至於大坏。假使无孔子以承帝、王之後,则当杨、墨肆行之後,秦火之馀,帝、王之道能有复存者乎!故曰孔子以学治天下也。是以《孟子几希》诸章述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事而继之以孔子;《好辩章》叙禹、周公救世之功而亦继之以孔子。韩子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二帝、三王之与孔子,无二道也。是以三代以上,经史不分,经即其史,史即今所谓经者也。後世学者不知圣人之道体用同原,穷达一致,由是经史始分。其叙唐、虞、三代事者,务广为纪载,博采旁搜,而不折衷於圣人之经。其穷经者,则竭才於章句之末务,殚精於心性之空谈,而不复考古帝、王之行事。其尤刺谬者,叙道统以孔子为始,若孔子自为一道者。岂知孔子固别无道,孔子之道即二帝、三王之道也。故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又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夫子焉不学!”假使孔子别有一道,则亦何异於杨、墨、佛氏,而独当尊信之乎!故今采摭经传孔子之事,考而辨之,以继二帝、三王之後云。

○《丰镐别录》三卷

周一代之政事经制,有相为首尾,不可以年世分系之者。有经传本无正文,後人猜度而为之说,以致失其实者。亦有前人所未及详,而今补释之者。皆未便以参於《正录》,故为《别录》以考辨之。

○《洙泗馀录》三卷

唐、虞、三代皆以圣人为天子,故能布其德泽於四方万国,而後王有所遵守以安其民。孔子则不然。位不过大夫,然亦仅数年耳,权不过听一国之政,然亦仅数月耳,其德泽初未布於天下。虽圣与尧、舜齐,後世何由知之而遵守之?然乃能继尧、舜、禹、汤、文、武之统而垂教万世者,皆门弟子与子思相与羽翼而流传之也。是以战国之时,人皆骛於功利,纵横之徒方盛,杨、墨之说肆行,而孔子之道卒以不坠。及秦焚《诗》、《书》,而齐、鲁之间犹皆诵法《六经》、《论语》。至汉,访求遗经,其道遂大布於天下。藉非有羽翼而流传之者,则当横议之时,焚书之後,孔子之所传述能有复存者乎!非惟孔子也,即尧、舜、禹、汤、文、武之事业亦且泯然俱尽。然则诸弟子与子思之为功於後世也大矣!又按:《论语》前十五篇,言简义宏,深得圣人之旨。大小两戴所记,则多肤浅,不类圣人之言。他书所述,尤多舛谬。意此十五篇者,虽後人所汇辑,然皆及门诸贤取圣言而书之於策以传於後者,故能久而不失其意。向无《论语》一书,後世学者但据《两记》百家之言,何由得识圣人之真!至於《春秋》一书,尤圣人之大经大法。《左传》虽不尽合经意,而纪事详备,学者赖之,得以考其事之首尾而究《春秋》之义。此其功皆不可没也。顾战国、秦、汉之间,称其事者往往失实,而後世说经者亦不能无揣度附会之失。故余於《洙泗考信录》成之後,类辑颜、闵以降诸贤之事,别为《馀录》以订正之。但自周、秦以上,典册罕存,今惟取见於经传者少加编次,而於其失实者考而辨之。一以表卫道之功,一以正流传之误。或亦稽古者所不容缺者乎!

○《孟子事实录》二卷

孟子何以别为录也?传道之功大也。孔子之时,王道犹存,异说未起,故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战国时则不然,处士横议,杨、墨之言盈天下;即儒者所著述,亦多传而失真。赖孟子缕陈而详辨之,井田封建之制,仁义性善之旨,帝王圣贤之事,然後大明而得传於後世。向无孟子,不但异端之说之惑世也,即《周官》、《戴记》、《国语》、《逸周书》等书所述,亦无从辨其是非真伪而识圣道之真。故唐韩子称:“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某。”又云:“学圣人当自孟子始。”然则孟子之於孔子,犹周公之於文、武,文、武非周公则制作不详,孔子非孟子则传流多失。甚矣,孟子之有功於道者大也!孔子门人之事,虽旁见於他书,而首尾多难考。惟《孟子》七篇中,梁,游齐,居滕,至鲁,皆备载之,不难考其先後,故别为录以明之也。又此七篇,皆弟子所纂述以传於後世者,其功亦不可没,故并附於孟子之後。

○《考古续说》三卷

《考信录》成,其义有未尽者,有事在周室东迁以後者,亦有泛论古书,不可分系於一代者故为《续说》以补录之。

○《附录》二卷

《考信录》之後,何以复有《附录》也?此录之作,非余一人之力所能,必有为之前者而後有所受;有为之後者而後有所授。故历历溯其所由来以附於後也。

右《後录》十二卷

△答过细之讥

谚云:“打破沙锅纹到底。”盖沙锅体脆,敲破之,则其裂纹直达於底;“纹”与“问”同音,故假借以讥人之过细而问多也。然余所见所闻,大抵皆由含糊轻信而不深问以致偾事,未见有细为推求而偾事者,。唐何文哲、赵赞邻居,并为侍御史。赵需应举至京,投刺於赞,误造何第。何,武臣,以需进士称犹子谒之,喜召入宅。不数日,值元日,骨肉皆在坐,文哲因谓需曰,“侄名宜改,(何需)似涉戏也。需乃自言姓赵。文哲大愧,乃遣之去。当时传以为笑(《唐国史补》作何儒亮误谒赵需,今从《唐语林》)。然此犹小事,无足为大得失也。乾隆己酉,漳决北杜村、小王庄,会而东下,直趋大名府城,环城大水。未数日,上决於三台,水南注於洹,杜村等口流绝,大名水始渐退。大名道问水所自来,县丞某遂以三台对。大名道亦不复详察,遽移文河南(三台乃河南临漳县境)。以妨运道为词,俾塞三台之口。幸而水势难挽,塞之无功,若三台果塞,而杜村等两口如故,大名之城其能不为沼乎!然终以此故,明年大名、元城两县田禾悉没。若此者,岂非其问之不周,察之不审,以致是与!然而世皆以含糊为大方,以过详为琐碎,虽偾事而不悔,其亦异矣!余自中年以前,所见长於余者言多分明,於事亦罕卤莽。中年以後,所见少於余者则多贵卤莽而厌分明:其发言也,务不使之分晓,若惟恐人之解之者;其听言也,亦不肯问之使分晓,而但以意度之。以此为彼者常十之六七,然皆自以为已知也。至於听讼,尤为要事,然人皆漫视之;以曲为直,以直为曲者,比比皆然。余为吏,每听讼,未有言余误断者,然有谓余过细者。况於《考信》一录,取古人之事历历推求其是非真伪,以过细讥余者当更不知几许。嗟夫,嗟夫,此固难为世人道也!

△本书体例

△降一字,补

曰:传记所载,何为多降一字书之?何为或冠之以“补”也?曰:降而书者,不敢以齐於经,且惧其有万一之失实也。然或提纲挈领,为事所不可缺,而经无文,不得不以传记补之,亦有其文本出於经而今旁见於传记者,故以“补”别之也。曰:《洙泗录》及《馀录》何以不降一字而书也?曰:圣贤之事,记於经者少而见於传记者多,不可概用降书。且传记之作,率在百年以内,世近则其言多可信,非若帝、王之事久远而传闻者易失实也,故不复分之也。

△备览,存疑

曰:何以有“备览”“存疑”也?曰:其书所载之事可疑者多,而此事尚无可疑,不敢遂谓其非实也,则列之於“备览”。其书所载之事可信者多,而此事殊难取信,不敢概谓其皆实也,则列之於“存疑”。皆慎重之意也。曰:《国语》、《史记》诸书概列之於“备览”,何以有时但降一字书之,不复别於传也?曰:其文虽见於此书,而其事实本於经传,信而有征,不得因其书而疑之,故跻之於传也。

△附录,附论

曰:何以有“附录”、“附论”也?曰:《唐虞录序例》中言之矣。其时不可详考,而其事不容遗漏,则从其类而附载之,不敢淆其次也。其文虽非纪事而与事互相发明,则因其事而附见之,不敢概从略也。

△备考,存参

曰:何以有“备考”、“存参”也?曰:《唐虞录序例》中亦言之矣。事虽後日之事而有关於当时之得失,言或後世之言而足以证异说之纷纭,虽不能无醇疵之异,要皆当备之以俟考,存之以相参也。

△答词费之问

曰:子之说诚善矣,然其文繁而不杀,毋乃费於词乎!余曰:诚然,然余之所不得已也!《尧典》、《禹贡》之文简矣,而《商》、《周书》则繁。《论语》之文简矣,而《孟子》书则繁。《左传》之纪事简矣,而《史纪》则繁。古之人岂好为其繁哉!夫亦世变所趋,不得已而然耳。昔人云:“夏以寅为正,商以丑为正,周以子为正。”正者,正月也,一月也。子为正月,则丑寅为二三月可知。丑为正月,则寅卯为二三月可知。而宋儒之说,皆谓商、周虽以子丑为正,而仍以寅为正月,卯辰为二三月。於是说者纷纷,而後儒辨之者亦纷纷,其书至於不可车载而斗量。设当日云“以子为正月,丑为正月,寅为正月”,止须加三“月”字,而後人自不能为此说,亦无庸琐琐而辨之,车载斗量之言皆可省矣。由是言之,商、周之书非故欲繁於虞、夏也,《孟子》、《史记》之文非故欲繁於《论语》、《左传》也,世变所至,异说争鸣,歧之中又有歧焉,少省其词则因端附会者遂开後世无穷之疑,故不得已而宁为其繁耳。余之词费,固因於才短,亦虑省之而献疑者且百出而靡所底也。後有君子,当有以谅其苦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