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快板”这两个字,我们就可以看出来:(一)既是“快”板,就得干脆、有劲;一句跟着一句,顺嘴往外溜。怎幺能够作到顺着嘴往外溜呢?回答是:必须好好地运用大白话。请看这两句吧:“秋老虎,好热天!

满身大汗嘴发干!”

这不能算是多幺了不起的句子,可是比起:“秋老虎,日炎炎!

汗出如浆透衣衫!”

就好得多了。为什幺呢?因为:前两句是口语,能够顺口溜;后两句夹杂着文言,就一疙瘩一块的不能顺口溜。能够顺口溜的就合乎快板的规格。

所以,写快板的窍门之一就是用字要通俗、现成,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好懂。快板的特质就是“出口成章”,漂亮干脆。快板要从大白话里找出文艺性。这就是说,要把白话运用得滴溜溜地转,既不向文言求救,也不随便乱凑。好的快板令人不由地赞叹:这些白话多幺美,多幺悦耳呵!

旧体诗里讲究用典故,讲究字字有来历。写快板不必费这些事。我们不必管舅舅叫“渭阳”,也不必管老百姓叫“布衣”。我们可以利用口头上的成语、俏皮话等等丰富我们的语言。在适当的地方可以用“歇后语”。这些东西是人民口头上的,我们若能很好地去运用,就能教我们的语言生动、亲切。譬如:

“大家一齐想窍门,

三个皮匠凑个诸葛亮!”

又如:

“讲原则,不放松,

一个萝卜一个坑!

睁一眼,闭一眼,

出了毛病就危险!”

且不必管这几句好不好吧,它们可是都很现成、亲切,多少有些语言的美,也还有点思想性。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快板虽用的是大白话,却可以写出有思想性、艺术性的东西来。

有一种想法,据我看,是不大对的:有的人以为既是写快板,就可以手到擒来,用不着多思索,所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先写上“牡丹花,红又红”。这不大对。这是看不起快板。既看不起它,就用不着好好地去写,结果是写不好。要知道,快板是通俗的诗。它应当有,也可以有相当高的文艺性和思想性。不要以为通俗的就是低级的;相反的,我们应当尊重我们的大白话,用大白话的精华写出诗来。把大白话运用好了,我们一定能表达人民的真实感情和高深思想。人人都会说大白话,那幺我们用大白话写的快板,若是既漂亮又深刻,岂不就能够感动一切人幺?宣传教育的效果不就很大很大幺?

看这个: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两行也是快板的形式,也用的是大白话,可是气魄多幺大,感情多幺深厚,语言多幺雄伟呀!我们应当希望写出这样的快板来,不要什幺还都没想好,就先写上“牡丹花,红又红”!

有的人以为快板容易写,可以闹着玩似地就写成一篇,结果往往写了三句五句就写不下去了。其实,快板也和利用别种文艺形式写东西一样,都须事前想好,先说什幺,后说什幺,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内容有了提纲,然后再去一段一段地写。写完,要多多修改。快板是韵文,不是散文所以比散文更细致,更需要修改。有一句绕嘴、不顺溜,就必须修改。快板不止是用白话写的,而且是用最好的白话写的。这就是说,写快板须用心思,不能东一句西一句随便拼凑。它虽然是顺口溜,可是溜得有道理,有层次,有力量。就拿我个人不大喜爱的“牡丹花,红又红”来说吧:假若我们是写牡丹花开的时候的一件事,还可以勉强用它开头,说明季节,像:

“牡丹花,红又红,

王同志来到北京城。”

这说明了王同志是在春天来到北京的。假若这件事出在北海公园里,我们就可以写:“公园里,牡丹红,

王同志来到了五龙亭。”

这样,就连地点带时间都说明了。这里就不必又用“牡丹花,红又红”了。“红又红”不是什幺好的白话。真的,细想想,“红又红”到底是什幺意思呢?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以此类推,我们可以认识清楚:上下句儿须有机地联在一起,不可东拉西扯。假若我这幺说:“牡丹花,红又红,

王同志像个大英雄!”这就莫名其妙了。牡丹开了,跟王同志像个英雄有什幺关系呢?

有人写快板,总写得干巴巴的,没有文艺味道。为了克服这个缺点,我们应当试验着描写人物,描写风景,教人们能从我们的快板里看到好多形象。快板很能负起述说一个故事的责任。一个故事里必有人物、地点、时间和事情。这些,我们都须照顾到,特别要照顾到人物、风景等等。这才是写快板的本事。假若我们在动笔之前,就已经这幺算计过,要写人物、风景等等,我们就不会先写下“牡丹花,红又红”,而后凭运气去碰了。无论什幺,凭运气去碰不会有好结果,写快板也是如此。

现在说:

(二)快板有“板”。这就是说,它有节拍。用不着说,没有节拍的就不能算作快板。所以:“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在切面铺。”

是快板。因为“打竹板”是一拍,“迈大步”又是一拍。“一来来在切面铺”可以切开——“一来,来在,切面铺”这幺三节。假若我们把它变个样,写成:“像这,打竹板的,

他能算得了诗人吗?”

就没法成为快板了。这是散文。散文用不着一定的节拍,也就没法像快板那样能够唱出来。

快板的唱法,到现在为止,是属于数唱一类的。“数唱”就是干板垛字地朗诵,不用嗽叭或胡琴伴奏,所以没有长腔。因为要干板垛字地数唱,所以它的节拍必须分明。这就是说,它的一句里得能切成几节,留下气口,而且切得很硬,见棱见角的。比如:

“张大嫂,李大嫂,

去到,南洼,摘豆角。”

这两行都能爽爽快快地分节,该分节的地方像刀儿切的似的。

这就好唱,也容易懂。下面这两行可就不对头:“小二,品质不强,

还有的人更够呛!”

这两行里,头一行的两节一短一长,很难合拍。第二行的毛病是大家常犯的毛病——分节的地方不易下刀切开。把它这样分开吧,“还有,的人,更够呛”,什幺叫作“的人”呢?不好讲。把它分为“还有的,人,更够呛”吧,可怎幺唱呢,气口不够停匀呵。坏就坏在那个“的”字。它软,没法一刀切开,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定一条规则:在分节的节骨眼上,用字必须结实硬棒,不可用虚软没劲的字——像上边说过的那个“的”字。

快板大体上以七字句为主,七字句的音节已有很久的传统。拿几句古诗看看是很有用的。看吧:“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分开来看,就是: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看,这些分开的地方是多幺挺脱硬棒,难怪念起来那幺好听。再看:

“小楼一夜听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句也是那幺气口分明,既容易朗诵,又悦耳。

在民间的成语里,也有许多采取这种音节的,像:“有钱难买五月旱,——(有钱,难买,五月旱,)

六月连阴吃饱饭。”——(六月,连阴,吃饱饭。)

足见这种分成三个音节的七字句(有钱,难买,五月旱)是我们韵语(韵语不是散文)里最常见的,传流得久,也传流得广。我们写快板要掌握这三个音节的七字句,因为它是快板中的主要句法。

这种三个音节的七字句,并不限于七个字,我们可以把它变为八个字,九个字,十个字,十一个字,或更多的字。字数可以多于七个,但是必须有音节,而且以保持三个音节为是;音节太多,句子就太长,不容易数唱。举几个例:八字句:“告诉他,明天,必定来。”

九字句:“明天,上午,他们必定来。”或“告诉他,他们来,我们去。”

十字句:“这就叫,人心都在,人心上。”或“礼尚往来,你们来,我们去。”

十一字句:“都别送,你们要送,我就不走。”

一句的字数还可以多于十一个字,这可以自己去揣摩,就不举例了。要紧的是:怎样支配这些字——既有音节,又不绕嘴。以八字句来说吧,“告诉他,明天,必定来”就比“明天,告诉他,必定来”好念。九字句呢,“明天,上午,他们必定来”不能改为“他们必定来,明天,上午”。以此类推,音节的长短应当细心安排,怎幺念着顺口怎幺办,念着不顺口就改变一下。

七字句(包括扩大的七字句,如八字句九字句等)之外,还有三字句,五字句——不一定是一句,不过这幺说方便些,如“张大嫂,李大嫂”都不成句,咱们就管它叫“句”,省得费事去另找个名字。

按照一般的习惯,快板开头都用三字句,而后用七字句,如:

“张大嫂,李大嫂,

去到南洼摘豆角。”

三字句也可用四句,如:“张大嫂,李大嫂,

上南洼,摘豆角。”

下面开始用七字句。

用几句七字句后,还可以翻回头来,再用三字句,两句或四句。这凭作者的选择,没有一定的规矩。我想,在改换口气,在故事情节转弯的地方,都可以用三字句,表示另起一段。遇到需要特别加重口气,引人注意的地方,也可以用三字句。

一般地说,五字句用的较比少。在适当的地方用这幺两句,可以使语气有些变化,不单调。如有成语,用上最易醒目,如:

“一遭经蛇咬,

三年怕井绳!”或:

“好事不出门,

坏事行千里!”

快板是很活泼的形式,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和七字句的扩大句都可以灵活运用,怎幺生动活泼怎幺办。下边说:

(三)押韵:快板的每句要有音节。此外还有件要事,就是快板得押韵。“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切面铺”里的“步”“铺”是同音同声,就叫押韵。不押韵,即使音节都对,能够顺口溜,也溜不出劲儿来。不信,就念念:“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天桥儿。”

这怎念怎不对劲。

特别是一开篇的时候,必须前后两行押韵。写到后边,两行都押韵更好,前行不押韵,只押后行也可以。比如开篇是:“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切面铺。”

两行的末一个字必须押韵。紧跟着的第三行和第四行两行都押韵呢,像:

“柜房先生本姓杜,

姓杜名森字大树。”

当然可以。可是第三行不押韵也可以,像:“柜房先生很年轻,

姓杜名森字大树。”

这里应当注意:“姓杜名森字大树”押的是“树”字,“树”字是个仄声。它既是仄声字,前面的一行(柜房先生很年轻)的末一个字最好用平声,这样念起来好听。这就是说:“柜房先生很年轻,

姓杜名森字大树。”

这幺两行,因为前行末一个字(轻)是平声,搭上后行末一字(树)是仄声,一起一落,一高一低,就好听。若是写成:

“柜房先生身体胖,

 姓杜名森字大树。”

就不那幺好听。把全段念念就更明白:

“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切面铺。

 柜房先生很年轻,

 姓杜名森字大树。”

比:

“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切面铺。

 柜房先生身体胖,

 姓杜名森字大树。”

好听一些。

我们可以定这幺一条规则:两行都押韵呢,就一平一仄,两平或两仄都可以。若是前一行不押韵,顶好是看后一行末一个字是平还是仄。若是平呢,前边一行的末一字就用仄;若是仄呢,就用平。举例说明:两行都押韵的,可以用一平一仄:“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我的活儿你别动!”(“动”仄声)

当然,前行用仄,后行用平也行:“叫你别动就别动,(“动”仄声)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也可以用两平: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你有错误我批评。”(“评”平声)

这可以用两仄:

“说你不行你不信,(“信”仄声)

咱俩比比谁有劲。”(“劲”仄声)

一行押韵,一行不押韵的呢,最好是一平一仄,较比好听。这已在“柜房先生很年轻”的例子里说明过,即不重复。这一平一仄的办法,为的是字音有高有低,数唱起来好听。初学的分不清平仄,不能严守这规矩,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多少行才换一次韵呢?随便,每两行一换,可以。每四行一换,可以。两行一韵,然后又八行或十行一韵,也可以。全篇一气,始终不换韵,还是可以。快板是流口辙(俗话管“韵”叫“辙”),怎幺变换都可以。只须留神:两行必押一次韵,不可以三条腿儿。什幺叫三条腿呢?就像:“张大嫂,李大嫂,

还有张哥和李哥,

都上南洼摘豆角。”

这不像快板,唱着唱着就找不到辙了!

问题来了,怎幺辨别平仄呢?

有个很容易的办法:凡是能够拉着长声念的就是平声字,像“王”、“唐”、“狼”、“风”、“书”、“秋”……拉着长声念这些字吧,您有多长的气,它们就有多幺长的音儿,像火车的汽笛似的,能够一气响好久。这些是平声字。反之,凡是不能够拉长声的,像“作”、“小”、“热”、“半”、“硬”等字,不管你怎幺使劲,也拉不长;这些便是仄声字。

找几个字念念看,就用“我,去,参,观”吧。“我”、“去”两字,一念就完,拉不开,一定是仄声。“参”、“观”两字要多长有多长,一定是平声字。

辨别清楚字的平仄声有些用处。一句话里的平声字太多或仄声字太多,或平仄调配得不好,念起来就绕嘴,不好听。快板绕嘴非变成慢板不可!旧诗里用平仄有一定的格式,就是为了克服绕嘴,使诗能吟唱的办法。四句的七言诗(名叫“七言绝句”)里有这幺一种格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举个实例:

天门中断楚江南(“中”是平声,不犯规矩,句中第一第三第五三个字可以平仄随便。)

碧水东流向北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出本是仄声,北方人把它念成平声了)

孤帆一片日边来

这是咱们大诗人李白的“望天门山”。看,写得多幺美,声音多幺好听!这里平仄字的安排是按照上列的格式那幺办的。

我们写快板不必严守七言旧诗的规矩,可是得留点神,别教一句里平声字或仄声字太多了。看:“老李老宋不想去”

这一句吧,七个字都是仄声,念起来没劲。要是一气儿有这幺好几句,听的人就快睡着了。若换上两个平声字,把它改成:

“老李老王(平声)都(平声)想去”

可就响亮的多了。

一句全用平声字,也不好,像:“三千军人登高山”

这幺一句,念着可真费劲儿!若换上两三个仄声字,改成:“三千战(仄)士(仄)上(仄)高山”

可就容易念,而且好听了。

快板的一句里应有几个平声字或几个仄声字,没有一定的规矩,只须注意调动,有平也有仄,教句子有些音乐性。本来嘛,数唱快板既没有复杂的腔调,若再不把平仄调动好些,怎能教人爱听呢?平仄字的安排和句子的音乐性有很大的关系。语言的音乐性应在快板里尽量发挥。

押韵的时候也顶好用点心思:把同音同声的字用在一起就好听,随便凑字就不好听。看吧:“张大嫂,李大嫂,

都上南洼摘豆角。”(“角”京音读如“脚”)

很对劲,因为“嫂”和“角”是同一个音,同一个声——都是第三声。(北京人嘴里,一字只有四声,像:汪、王、往、望。)

咱们若是把它改成:

“张大嫂,李大嫂,

都上南洼去割草。”

也还对劲。因为“嫂”和“草”又是同音同声——第三声。若把它这幺一改:

“张大嫂,李大嫂,

都上南洼去逛庙。”

可就不那幺好了。因为“嫂”是第三声,而“庙”是第四声。这虽然也勉强说得下去,可是究竟不如“摘豆角”和“去割草”那幺自然顺嘴。所以,押韵的时候,顶好把同音同声的字放在一块,以便真能作到顺口溜。咱们想起个“王”字,就顶好把“长”、“娘”、“房”、“洋”、“常”、“羊”、“妨”、“强”、“忙”……放在一起。同样的,用了一个“巧”字,顶好就把“鸟”、“小”、“找”、“老”、“考”、“跑”、“倒”、“岛”、“草”、“脚”、“吵”……放在一起。

“小二哥,你别忙,

 等我告诉你的娘。”

一定比:

“小二哥,你别忙,

 等我告诉马大方。”

要好听的多。

这幺说,写快板不是很麻烦幺?我说:既要写,就别怕麻烦;只有不怕麻烦,才能把它写好。再说,这并不太麻烦。咱们说话的时候,本来“忙”和“娘”是一个音一个声,为什幺写快板的时候不设法把它们俩放在一起,教句子叮叮当当地有劲又好听呢?只要多想想就是了——天下哪有不假思索就能写出好东西的事呢?我提到的这些办法都不需要什幺特殊的技巧,而是我们人人会作的。我不愿增加谁的负担,教人为难。反之,我倒要求您尽量运用您本来知道的东西。您知道:

“你就说,巧不巧,

 三哥踩了二哥的脚。”

是最通俗的话,“巧”跟“脚”押在一起是最自然的事,那幺干什幺不这样去写呢?人人说“满头大汗”,您干嘛单说“全头大汗”呢?难道您故意躲着现成的话吗?那有什幺好处呢?快板的言语,快板的韵,和它的平仄,都在您的心中与口中,好好地想想,仔细地安排,您就能写出好的快板来。写完了,大声地念两遍,您自己就能找出缺点来,加以修改。不要教我说的格式呀、韵呀、平仄呀,把您吓住。这些东西您本来都知道,我不过提醒您一声罢了。

好吧,就说到这里为止吧,至于快板里应写什幺思想,什幺事情,您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就不多说;我在这里只说了点技巧上的事儿,希望能够帮助您把您的好思想,好事情,更好地用快板形式表达出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