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必须修改,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写成一大篇,又快又好。怎幺修改呢?我们应当先把不必要的话,不必要的字,狠狠地测去,像农人锄草那样。不要心疼一句好句子,或一个漂亮字,假若那一句那一字在全段全句中并不起什幺好的作用。文章正像一个活东西,全体都匀称调谐就美,孤零仃的只有一处美,可是跟全体不调谐,就不美。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并不俊,服装也不整齐,可是戴了一顶极漂亮的帽子,那能教他变成美人吗?不能!文章也是这样。“愤怒的葡萄”呵,“潺潺的流水”呵,单看起来也许不错,要是放错了地方就不中用;删去它,别心疼!若是整段可有可无,整段就都可以删去。文章必须简练经济,不要以多为胜。一句话说到家,比十句八句还更顶事。不着边际的话一概要删去。

这样“锄”一两遍,看一看全篇已经都联贯清楚了,再细细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现成的字,换上现成的字,把不近情理的字,换上近情理的字。比方说,我们的小猫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们便写“这使我异常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说“我有点生气”。一个爱洁净的人是可能因小猫这个举动生气的,可不见得就“异常愤怒”。反之,我们听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滥炸平壤,而只“生了一点气”,并不“愤怒”,就不近情理。要打算教文章带感情,能感动人,我们必须揣摩我们的话语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体都顺当了,我们须再加工,起码教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带感情。由心里说出的真情实话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来自我们的思想与感情,不来自从字典辞源找来的字汇词汇。我们的思想好,感情厚,我们就一定能教普通的话变成很有力量的话。在我们和人争辩的时候,我们不是也说普通话幺?可是往往很带感情。写文章也能够这样。我们要相信自己,确是能用大白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敢放胆地下笔了。我们写稿子要有斗争地主、奸商,或贪污分子那样的勇气,一句话把对方说得低下头去。我们会说这样的话吗?会!好,为什幺不把这样的话放在文章里呢?心里的真话——有思想有感情的话——是文艺作品的话。

为多修改就须多念自己的文章。这里所说的“念”是朗读的意思。文字写在了纸上,我们不容易知道它们的声音好不好,音节好不好,用字现成不现成。非出着声儿念不可。嘴里念,耳朵听,我们会立刻听出文字的毛病来:有的句子太长了,应当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绕嘴,必是音节或字眼安排得不对劲,要设法调换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来不嘹亮,不干脆,听着不起劲,这必是句子的结构还欠妥当,或某几个字不大现成,应当再加工。一个好句子念起来嘴舒服,耳朵舒服,心里也舒服。我们拉胡琴必须先定定弦。我们朗读文章,正好像拉拉胡琴,试试弦,声音不对就马上调整。

念给自己听是个好办法,可还不如念给别人听。别人的耳朵有时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别是诗和话剧,一个字用的不好不对,听者马上就会感到别扭。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先能教别人听得明白,然后更进一步教别人听了挺过瘾。可千万别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里,不敢念给朋友们听;也别怕朋友们听了提意见。说到归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听的呵!

我们还要多念别人的作品,这里的“念”是阅读的意思。光自己写,而不多念别人的作品,不容易进步。顶好是写和读并进;自己常常练习写作,也不断地阅读好作品。自己老不写,就不能充分得到阅读作品的好处;光自己写而不阅读作品,就不能吸收经验,丰富自己。作品是写作经验最具体的表现。我们从一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家怎样运用文字语言,怎样描写风景,刻画人物,怎样布置全局,怎样安排各处的情节。这些,都是我们应当细心体会的。这样学习了一篇作品,我们就会明白:原来一篇好作品是一个艺术品,处处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幺有层次,有发展,有起有落,有头有尾,不是随便一写,顾前不顾后,或这儿太多,那儿太少,一疙瘩一块的。

怎幺去写一件事,应该由作者自己决定——怎幺写的最经济,最有效果。这就是说,我们不必去摹仿别人。我们念别人的作品是为丰富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为照猫画虎地去套别人的套子。这一点很要紧。比如说,念了别人的作品,我们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语刻画出一个人物,好,我们便应当学这个方法,也设法去用三言五语描画出个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们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爱唱戏,咱们的也得爱唱戏。我们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学来写作的方法,而后运用这方法去自己创作,若是照着葫芦画瓢,人家怎幺写我也怎幺写就不对了。况且,即使一部好作品,其中也难免有薄弱的地方。有的作家很会刻画人物,而不会安排情节,有的很会描写风景,而文字不大利落。在我们念作品的时候,须“睁开眼睛”,看到好处,也看到坏处,从而学那优点,不学那缺点。要不然,把别人的缺点都学来,就越学越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