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每有虫行几案间,亦能飞。人习见之,不为异,呼其名,如曰章郎,不知是此二字否也。儿妇辈尝问余:“此虫有可考否?”

余谓自来注《尔雅》、《广雅》及《本草》者,从不言有章郎虫。惟乾隆时,钱唐赵学敏著《本草纲目拾遗》,虫部有灶马,云俗呼赃郎,又作蟑螂,治疔疮及一切无名肿毒及小儿疳疾,《纲目》所谓蜚蠊也。因按《本草》陶注云:“形似麝虫,而轻小能飞,本在草中。八月九月知寒,多入人家屋里逃尔。有两三种,以作廉姜气者为真,南人亦啖之。”

余谓此虫虽廉姜气,然实生在屋壁间,不在草中。四五月间即有,非至八九月畏寒始入室也。陶注所云,未知是此虫否?苏恭注云:“此虫味辛辣而臭,汉中人食之,言下气,名曰石姜,一名卢識,一名负盘。”

然则此虫即《尔雅》“蜚,耣識”矣。郭璞注曰:“即负盘、臭虫。”

刑籨疏曰:“蜚是臭恶之虫、害人之物,故《春秋左氏传》曰:有蜚不为灾,亦不书。”

然则此虫,又即《春秋》庄二十九年“有蜚”之蜚矣。汉《五行志》引刘向说,以为蜚色青,近青眚也。此虫之色不青,未必即《春秋》所书者。转展推求,究无确据,惟《广雅》有一说,曰:“蜚錎,蜚蠊也。”

然则此虫,即《周礼》注所谓錎也。《秋官·赤耤氏》“凡隙屋,除其狸虫”注谓:“耫,肌之属。”

按肌盖即骲耬,今所谓蓑衣虫也,耫即此虫矣。之二虫皆藏匿墙壁内。赤耤氏掌除墙屋,故主除之,亦可证其非生于草间也。蟑螂皆俗字,赃郎亦无义,殆即耫字之合音。按《字典》耫字有张略一音,今呼章郎者即张略之转也。为此一小虫援引经史至数百言,老人多事,亦可笑矣。

古今注》云:“曲盖,太公所作也。武王伐纣,大风折盖,太公因折盖之形而制曲盖焉。”

曲盖之制,于古无征。余观冯氏《金石索》,载嘉祥刘村洪福院汉画像石,有周公辅成王像,成王居中,旁一人执盖。其盖折而下垂,此正古曲盖之制。盖太公因折盖而制曲盖,自当折而下垂。若曲而上,则失其义矣。世人罕知此制,故特表出之。

余从前视学中州,每试一郡毕,吏辄具卷,请召诸生移写所作诗文,谓之三五七。盖大学前列七卷,中学前列五卷,小学前列三卷,例应解送礼部,故为修饰尽善,使誊写之。余曰:“如此,不近于欺乎?”

吏曰:“故事如此,乃亦听之。”

后观《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九,引《乾子》载阎济美事云:“榜出,与状头同参座主。座主曰:‘诸公试日,天寒急景,写札杂文,或有不如法令,恐文书到西京须呈宰相,请先辈等各买好纸,重来请印。’如法写净送纳,抽其退本。”

云云。然则此等事,古固有之矣。

顾晋叔承,乃子山观察之子,行年四十有九。绘自讼图,图中坐者立者各一人,若官与吏然;跪者一人,若对簿然。三人实即一人,皆自肖其像也。余率题二绝句云:“当蘧伯玉知非岁,筑赵王孙自讼斋。此后可知定无讼,讼庭都被落花埋。”

“我我周旋总不真,陶公赠答影形神。更从有相归无相,便是如来三种身。”

或问自讼斋出处,余曰,此宋时赵不耭事,见《宋史·宗室传》。不耭,乃濮王曾孙也。惟耭字竟不可识,《康熙字典》补遗心部有耭字,引《字汇补》云:“音未详。宋宗室赵不耭,字仁仲。”

余按《日知录》引《云麓漫钞》,言宗籍凡袒免亲以上,皆赐名,乃有寓不典之言及取怪僻字样,以为戏笑,此不耭亦其一也。然怪僻之字,亦必字书所有者,若耭字,则字书不载。治平四年,司马光等奏上《类篇》亦无此字。当时何所据而赐此名乎?窃疑此必传写之误,实即耮字。据《说文》,耯愁之耯,本当作耮。若耯字,则和之行也。此以不耮为名,乃用其本字,即不耯也。《论语》曰“仁者不耯”,故字仁仲。以字证之,甚为耮字之误无疑矣。

武林徐氏,自文敬崛起,文穆继之,遂成浙右大族。数十年来,稍稍不振。至光绪庚辰,而花农入翰林,又复振起,极可喜也。其家自文敬以来,入翰林者六人,而皆在辰戌丑未之年。文敬癸丑;文穆戊戌;文穆之子,即花农之高祖,讳以字润亭者庚戌;花农之十世伯叔祖讳杞者壬辰;花农之伯叔高祖讳景熹者己未;而花农又以庚辰。计丑未年各一,辰戌年各二,以五行论之,此四年皆属土也。光绪辛巳夏,花农重建文敬公祠,同人集湖上落之,梦薇有诗,余次其韵,有云“科第前贤接后贤,最宜丑未戌辰年”,盖纪实也。

同年徐寿蘅侍郎,属撰其封公渔臣先生家传。余论赞中引东坡语云:“李博学,隐德之报,在其子固。”

盖据东坡《晁君成诗集序》语云尔。然坡公此语,实不甚确。按《后汉书·方术》李本传:后举孝廉,拜太常。元初四年,代袁敞为司空,在位四年,坐请托事免。安帝崩,北乡侯立,复为司徒,明年免。将作大匠翟辅上“潜图大计,以安社稷”,封涉都侯,辞让不受,卒于家。是位至三公,爵为通侯,固已大显于世。如坡公言,转似乎潜德不耀者,盖徒据其为汉中侯吏时,而未观其终也。

余四岁时,即从德清迁临平镇。临平属仁和县,东西不过三里,南北不过二里,然其名则甚古矣。旧有沈东江先生《临平志》一卷,不分门类,惟依时代编纂。道光中,康莲伯子兰两君续修之,则仿州县志书体例,采辑甚富。时先兄壬甫馆郑梦白中丞家。郑氏多藏书,先足每助之采辑焉。乱后,东江旧志尚有流传之本,康氏之书不可见矣。两君数十年心血,付之云烟,殊可惜也。偶于旧书中得一纸,乃先兄官福宁太守时,录寄吴中者,盖节录《晋书·顾众传》文,亦临平一故事也。今录于此云:“苏峻反,贼率张健马流攻无锡,遂据吴城。众自海虞由娄县东仓,与贼别率战。破之,进屯乌苞。吴兴内史虞潭,遣将姚休为众前锋,与贼战没,众还守紫壁。时贼党方锐,人咸劝众过浙江。众曰:‘不然,今保固紫壁,可全钱唐以南五县。若越他境,便为寓军,控引无所,非长计也。’临平人范明亦谓众曰:‘此地险要,不可委也。’众乃版明为参军。明率宗党五百人,合诸军,凡四千人,复进讨健,健退于曲阿。”

先兄手注其下云:“乌苞、紫壁两地,当在松江、嘉兴、石门一带,范明即今临平人无疑。”

余按今临平尚有范氏,当是范明之后。明所率宗党五百人,则其时临平范氏之盛可见。乌苞、紫壁,均不可考,或乌苞即今之乌镇欤。

余每年苏杭往返,必绕道还德清,上先人冢。舟楫所经,有曰五林头者,自杭至德清必由之路也。余谓五林乃五柳之讹,《明史·地理志》湖州府德清县下云:“有下塘巡检司,后迁五柳港口。”

即其地也。案头无《德清县志》,检新修《湖州府志》,于德清县村镇,止于十六都有五林二字。盖不知元名为五柳矣。

纪文达公尝言:“《聊斋志异》一书,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

先君子亦云:“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缋,未脱唐宋人小说窠臼。若纪文达《阅微草堂》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不屑屑于描头画角,非留仙所及。”

余著《右台仙馆笔记》以《阅微》为法,而不袭《聊斋》笔意,秉先君子之训也。然《聊斋》藻缋,不失为古艳。后之继《聊斋》而作者,则俗艳而已,甚或庸恶不堪入目,犹自诩为步武《聊斋》,何留仙之不幸也。留仙有文集,世罕知之。朱兰坡前辈《国朝古文汇钞》,曾录其文二篇。其用意,其造句,均以纤巧胜,犹之乎《志异》也。留仙之子名立德,字东石,亦有文集,笔意颇肖其父云。

张朗斋军门曜,为蒯士耰廉访贺荪妻昆弟之子。余与廉访同年旧好,而与军门未一谋面。光绪元年,军门曾以贺兰小猎图寄浙江,介廉访索余与彭雪琴侍郎题诗。余为题七言古诗一首,仍交廉访寄还之。未得其复书,廉访旋即下世,未知此诗得达否也。顷有人从杭州来,言于众安桥河下岳忠武庙中,见蒯廉访手书楹联,有跋云:“咸丰中,荪丁外艰,奉命墨赴光州任。时贼氛方炽,过汤阴及朱仙镇,谒王祠。夜梦王延入,旁坐者为张桓侯。王指谓荪曰:‘汝妻侄张曜,乃桓侯后身,今以助汝。’是时贼围固始七十余日,力战解围,曜有力焉。嗣后在豫二十年,转战数千里,皆曜为先锋。”

云云。廉访不应作妄语,然则军门之为桓侯后身,信矣。世传桓侯后身,在唐为张睢阳,在宋为岳忠武。故前人作桓侯祠楹联,有“唐曾显姓宋留名”之语。今在我朝为张军门,则又一显姓矣。惟忠武既为桓侯转世,何以廉访梦中见忠武,又见桓侯?殆前身后身,非一非二,是以如来随众生意现种种身,神道与佛理,固无异欤。

钱梅溪先生缩临唐碑百余种刻石,扬州江小云观察人骥得其残石数十种以归,谋嵌之诂经精舍之壁。余为言之梅小岩中丞,中丞欣然出白金百两,属梁敬叔观察主其事,遂使精舍中增此一巨观,甚可喜也。惟诸碑中讹字甚多,盖由旧碑漫漶使然。梅溪《跋端州石室记》云:“毕公讹作旱公,今改正之。”

然未及改正者,亦殊不少。即如豳州昭仁寺碑,有云“殊质文于车服,改正朔于寅田”,“寅田”必“寅丑”之误,谓夏建寅、殷建丑也。又云“翔入正道,示如来藏”,“入正”必“八正”之误。八正见《大品经》,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也。他如“坐元扈,游翠为”,“翠为”当作“翠妫”。“历选列辟,详观郡帝”,“郡帝”当为“群帝”。一碑之中,讹字之多已如此,安得一一校正之?检王氏《金石萃编》,惟寅丑字不误,余亦同此。

王兰泉先生《金石萃编》卷八十八,载《潘智昭墓志铭》,其文有曰:“以戊子岁实沈月五日癸酉殡于长安龙首乡。”

后又有一行云:“天宝七载七月五日景时。”

先生跋云:“天宝七载为戊子岁。《礼记》‘孟夏之月,日在毕’注云:‘孟夏之月,日月会于实沈。’是实沈为四月。然《通鉴目录》‘天宝七载四月庚子朔’,五日是甲辰,非癸酉。七月己巳朔,五日正是癸酉。则碑云实沈月者,所未详也。”

余按先生此说,殊为失考,由未知辰与建之异也。盖十一月斗柄建子,而日月会于星纪,则位在丑;十二月斗柄建丑,而日月会于玄枵,则位在子,故子与丑合也。正月斗柄建寅,而日月会于訾,则位在亥;十月斗柄建亥,而日月会于析木,则位在寅,故寅与亥合也。三月斗柄建辰,而日月会于大梁,则位在酉;八月斗柄建酉,而日月会于寿星,则位在辰,故辰与酉合也。五月斗柄建午,而日月会于鹑首,则位在未;六月斗柄建未,而日月会于鹑火,则位在午,故午与未合也。四月斗柄建巳,而日月会于实沈,则位在申;七月斗柄建申,而日月会于鹑尾,则位在巳,故巳与申合也。二月斗柄建卯,而日月会于降娄,则位在戌;九月斗柄建戌,而日月会于大火,则位在卯,故卯与戌合也。《周官》“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其义即如此。而《大司乐》所谓奏大吕,歌黄钟;奏大簇,歌应钟;奏姑洗,歌南吕;奏蕤宾,歌函钟;奏夷则,歌小吕;奏无射,歌夹钟者,亦取子与丑、寅与亥、辰与酉、午与未、巳与申、卯与戌之相合也。郑康成注《大师职》曰:“辰与建文错贸处,如表里然。”

贾疏申之曰:“斗柄所建十二辰而左旋,日体十二月与月合宿而右转,斗之所建,在地上十二辰,故言子丑之等。

辰者日月之会,会在天上十二次,故言訾降娄之等。十二月皆先言建,后言辰。皆覆之,亦先言建,后言辰。假令十一月先举黄钟,后言星纪,覆之,则先举大吕,后言玄枵。十二月皆然,义可知也。”

然则子丑之等,与訾降娄之等,不过取以识别。或举地上十二辰,或举天上十二次,初无深意。假如十一月,言斗柄建玄枵,日月会于丑,亦无不可也。推之七月斗柄建申,谓之建实沈可也。日月会于鹑尾,谓之会于巳可也。此碑以七月为实沈月,盖唐以前人犹通达古义也。兰泉先生但知孟夏之月日月会于实沈,遂以实沈为四月,不知四月者,建巳之月也。而实沈之位,在申不在巳。若以四月为实沈月,则是以四月为申月矣,岂可通乎?自来言十二次之位,莫详于皇甫谧《帝王世纪》。今录于此,云:“自斗十一度(汉志作十二度)至婺女七度,曰星纪之次,于辰在丑,斗建在子。自婺八度至危十六度(汉志作十五度),曰玄枵之次,于辰在子,斗建在丑。自危十七度(汉志作十六度)至奎四度,曰豕韦之次,于辰在亥,斗建在寅。自奎五度至胃六度,曰降娄之次,于辰在戌,斗建在卯。自胃七度至毕十一度,曰大梁之次,于辰在酉,斗建在辰。自毕十二度至东井十五度,曰实沈之次,于辰在申,斗建在巳。自井十六度至柳八度,曰鹑首之次,于辰在未,斗建在午。自柳九度至张十七度,曰鹑火之次,于辰在午,斗建在未。自张十八度至轸十一度,曰鹑尾之次,于辰在巳,斗建在申。自轸十二度至氐四度,曰寿星之次,于辰在辰,斗建在酉。自氐五度至尾九度,曰大火之次,于辰在卯,斗建在戌。自尾十度至斗十度百三十五分而终(汉志作斗十一度),曰析木之次,于辰在寅,斗建在亥。”

此文分别辰与建,甚明白。若依唐人书碑之例以纪月,则正月析木月,二月大火月,三月寿星月,四月鹑尾月,五月鹑火月,六月鹑首月,七月实沈月,八月大梁月,九月降娄月,十月豕韦月,十一月玄枵月,十二月星纪月,亦金石家一变例也。又按此碑书景时,景时即丙时。兰泉先生以为丙辰是也。盖甲己日始甲子,乙庚日始丙子,丙辛日始戊子,丁壬日始庚子,戊癸日始壬子,即术家所谓五鼠遁也。癸日壬时为子,则丙时为辰矣。

术者以日推时,则有五鼠遁,如前所云是也。以年推月,则有五虎遁:凡甲己年始丙寅,乙庚年始戊寅,丙辛年始庚寅,丁壬年始壬寅,戊癸年始甲寅。其术皆主浅显。惟以年月推其日,则虽精李虚中之术者不能知。而瞽者屈指推算,不劳而得之,不知其何术也。或言是有秘诀,不以授人。人亦不可轻学之,学之必损其目,殆或然欤。坊间所刻《子平渊鉴》等书,却亦载有一法。其法视九年前正月朔日是何枝,大月顺数五九枝,小月顺数四八枝,即本年正月朔日枝,二月以下视此。视本年十二月朔日是何枝,上月大,逆数五九枝,上月小,逆数四八枝,即九年前十二月朔日枝,十一月以上视此。余用此术推之:同治十二年正月小,辛巳朔,顺数四八枝,至光绪七年正月,得甲子朔;光绪七年十二月己未朔,十一月大,逆数五九枝,至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得乙亥朔,其法信不谬矣。

然月之大小,非观宪书,岂能记忆?且不能推知闰月,则仍不能无误。彼瞽者所用,必非此法也。

余尝用此法校杜氏《春秋长历》,从隐元年顺推隐九年,不合者三月。又从隐十一年逆推隐三年,则无一不合。杜氏本不知历法,惟以经传所书月日,前后推排而成此术。隐元年之不合,殆由杜氏失之。若改作五月大,六月小,七月大,八月小,九月大,十月小,则亦无一不合矣。今列于左:

隐元年隐九年

正月小辛巳朔 正月大甲子朔(合)

二月大庚戌朔 二月小甲午朔(合)

三月小庚辰朔 三月大癸亥朔(合)

四月大己酉朔 四月大癸巳朔(合)

五月小己卯朔(应改五月大六月小)五月小癸亥朔(不合)

六月大戊申朔 六月大壬辰朔(合)

七月小戊寅朔(应改七月大八月小)七月小壬戌朔(不合)

八月大丁未朔 八月大辛卯朔(合)

九月小丁丑朔(应改九月大十月小)九月小辛酉朔(不合)

十月大丙午朔 十月大庚寅朔(合)

十一月大丙子朔闰月小庚申朔(合)

十二月小丙午朔十一月大己丑朔(合)

二年正月大乙亥朔 十二月小己未朔(合)

隐十一年 隐三年

正月小癸未朔(十年十二月大)正月大己亥朔合

二月大壬子朔 二月小己巳朔合

三月小壬午朔 三月大戊戌朔合

四月大辛亥朔 四月小戊辰朔合

五月小辛巳朔 五月大丁酉朔合

六月大庚戌朔 六月小丁卯朔合

七月小庚辰朔 七月大丙申朔合

八月大己酉朔 八月小丙寅朔合

九月小己卯朔 九月大乙未朔合

十月大戊申朔 十月小乙丑朔合

十一月大戊寅朔十一月大甲午朔合

十二月小戊申朔十二月小甲子朔合

八余偶检旧箧中,得门下士王梦薇书。末署一行曰:“日直泰之侯爻。”

盖用卦气直日之法以纪日,亦文人好奇之过也。卦气直日,本古法。扬子云西汉大儒,而作《太玄》以准《周易》,有八十一首岁事咸贞之说。是西汉经师,固有此说矣。然古法,每卦直六日七分,不可用以纪日。若欲用以纪日,则当用北齐天保历之说。其法,一月五卦相次用事,从大雪节起,一日未济初爻,二日蹇初爻,三日颐初爻,四日中孚初爻,五日复初爻。至第六日,又值未济二爻。十五日,大雪节终,而五卦之内卦终。又十五日冬至节终,而五卦之外卦亦终。其说本之《易通统轨图》,今无其书,然实亦出于《稽览图》,非异书也。余用其说,列三百六十日值日之爻,倘遇好事之士,用以纪日,不费检寻矣。

归安吴味琴先生讳鳌,乃余老友平斋观察之先德也。工书法,始学李北海,后学赵吴兴,虽率尔命笔,动合法度。乱后,散佚无序。平斋于故纸中得其四纸,装成一小册,尝以示余,盖其家田亩契券之标题也。每记皆有“青纪”二字,盖先生一字青鳌,故云尔。其文则云某人田若干亩、契几纸、收某户,在当时不过草草纪载之笔,而字字可入名人法帖中,洵可谓一笔不苟者矣。

吴中老辈,余所及见者二人:一宋于庭先生翔凤,一陈硕甫先生奂,皆乾嘉学派中人也。于庭先生兼工吟咏,曾赠余诗四章,乃和余迁居之作,已载入第四卷矣。硕甫先生专治《毛传》,吟咏非长,然能为篆书,尝书楹联见赠云:“金尊日月三都赋,玉洞云霞二酉文。”

其书甚佳,既非如老人辈作篆书剪笔头为之者,亦非时下人专摹邓完白一派者可比。后以兵乱失去,意甚惜之。联句亦工丽,然不知为何人之句,其语意亦不甚可解耳。

桐城吴康甫大令廷康,官吾浙数十年。或云年且九十矣,卒莫知其年几何也,所谓世人知老不知年者,其此公之谓乎?嗜古成癖,至老不衰。尤善摹写,凡金石文字,一经写刻,几可乱真,洵近代一奇士也。尝就余所刻袖中书内摘录湘乡、合肥两相国语各十六字为楹联见赠,曰:“硕学宏文,照耀百世,雁行服郑,抗手班张此十六字湘乡公语;覃思阐学,遂有成书,希踪古人,嘉惠来者此十六字合肥公语。”

斯亦楹联中创见之格矣。

梁敬叔观察尝书楹联见赠云:“家有百旬老母,身为一代经师。”

结构雄壮,颇有伊墨卿先生笔意。然下句非所克当,虽受之而未敢县也。拟请易其下句云“春在一曲小园”。戊寅岁,老母见背,遂亦不复以此请矣。恩竹樵方伯亦尝书一联见赠,乃用随园老人旧句云:“已烦海内推前辈,尚有慈亲唤小名。”

余则欣然受而县之。戊寅以后,始撤不县。今所县者,有勒少仲中丞一联云:“著述至二百卷外,逍遥于一曲园中。”

又有彭雪琴侍郎一联云:“蓬瀛旧籍三朝远,云水闲身二品荣。”

则即余诗中语矣。

湖上俞楼成,以楹联赠者极多,然推崇过甚,非鄙薄所克承当。余尝戏语诸君子云:“神祠中楹联,固多谀词。然神像乃土木偶耳,偃然坐其上,不知愧也。余则尚非土木偶,朝夕出入恒于斯,对此诸联视,吾色不且赧赧然乎?诸君何恶作剧如是也。”

因思诸同人投赠之句,颇有可摘作楹联者,如冯听涛检讨有句云:“诸子群经平议两,吴门浙水寓庐三。”

盖余所著书,两《平议》为最大,而苏州有曲园,杭州有俞楼、有右台仙馆,皆余寓庐也。语颇切当,正拟寄书都门,属其写为楹联,乃书未发而听涛之讣至矣,不禁泫然。

余于庚辰岁,既免丧,其明日,即手题一联县春在堂云:“越水吴山随所适,布衣蔬食了余生。”

杜筱舫闻之曰:“布衣蔬食,恐非吾辈所能办。”

不知余居家所服之服,无非布者,惟出而与人间周旋,则易其外衣矣。盖不敢以大布之衣,登人之堂,使人诧为怪物也。至蔬食,则数岁以来,已习以为常。一月中不蔬食者,不过一二日耳。即偶一食肉,亦不过一片。此外如鸡鸭鱼虾之类,概不沾唇,曾有诗载《春在堂诗编》第九,粗述此意。

俞楼之初,名虽三楹,实则两楹耳。适彭雪琴侍郎巡江过苏州,见内子姚夫人,力劝使至愈楼养疴。及侍郎至杭州,观俞楼而小之,谓不足以居眷属,乃出资增筑其西偏之屋。余《百哀诗》中所谓“添筑西头两间屋,多情更感老彭铿”者是也。至西爽亭之筑,则又在楼成之明年矣。自俞楼至西爽亭,中间隙地尚多。吴叔和寿臧,乃晓帆方伯之孙,少年好尚风雅,于辛巳夏间,又就隙地布置。于是有所谓伴坡亭者,因余诗有“山下吟庵伴老坡”之句也;有所谓灵松阁者,因是年春金华将军之神降于其地松树上也;有所谓小蓬莱者,则孤山旧有此名,袭用之也。从此俞楼之胜,又增于昔。忆俞楼初成,杭人以“俞楼经始”隐《四书》人名徐辟、彭更,已载于第七卷矣。今则踵事而增,日益开拓,“徐辟”、“彭更”而外,又须增一“吴充”矣。因书于此,以补俞楼经始之遗。

余筑右台仙馆之明年,诸同人小集于此。酒后,至法相寺啜茗,余先归,同人后之。汪柳门侍读、徐花农庶常,偶见寺之坏垣,其上一砖,若有文字,乃使从者二人,一蹲其下,一踏其肩以上,取得断砖一块,视之则“福寿”二字,完备无缺。其笔意非隶非楷,亦颇古雅。二君大喜,袖之以归。留置山馆,曰:“敬以为先生寿。”

余谢不敢当。乃花农即为作记,潘凤洲孝廉并为制铭,其事遂传播一时。先是李黼堂方伯曾用东坡《石鼓诗》韵,为余作《书冢歌》,余既一再和之,至是因又用坡韵,为《福寿砖歌》,同人中和者甚多。花农汇而刻之,题曰《名山福寿篇》。

既得福寿砖之后,越五月,同人又于俞楼后山上得摹崖四大字,曰“斯文在兹”,皆大惊喜。花农、梦薇驰书吴下以告余,谋于西爽亭后辟一门,以通其地。余曰:“福寿二字,犹可窃以自娱。斯文在兹四字,万难干以取戾,斯举可不必也。”

书此四字者,为赵人张奇逢,乃直隶获鹿县人也。顺治五年,为杭州府知府。自来言西湖金石者,均不知有此四字。盖淹没至今而始显者也。

西湖小蓬莱有二,一在孤山,乃宋时延祥观中阁名;一在雷峰塔之东,则宋时甘园也。吴叔和筑室于俞楼之后山,而徐花农名以小蓬莱。其与余书,但言孤山旧有此名,故袭用之。余初不喻其旨,孤山亭馆之名亦多矣,何独取此三字邪?既而思之,恍然而悟,盖欲以鄙人与老彭为对偶也。彭雪琴侍郎筑退省庵于三潭印月,其临湖有榜曰小瀛州,故以小蓬莱配之耳。余因有诗云:“说与老彭应一笑,小蓬莱对小瀛洲。”

为花农说破此意。然小瀛州,旧在涌金门外问水亭南,今三潭印月袭用此三字,亦非其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