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足史上文献一类
樊邝人
光绪中叶,上海绅组天足会,一时四方响应,分会蜂起。梁任公执政湖南时务学堂,仗义而赴,为当地倡。臬司黄公度先除列名发起外,并亲撰露布,告诫愚民:“天地生人,本无生女悲惨之意;父母爱子,时仅生疾毁伤之忧。故圆颅方趾,麻木偏枯则为疾;属毛离裹,疾痛弱化之谓慈。自薄俗流传,公理蒙晦。求工纤趾,肆彼忍心。毒螫千年,波靡四域。肢体因而脆弱,民气以之凋残。几使天下有识者伤心,贻后世无穷之唾骂。”劝告既出,苏、沪、闽、广均被感动,一稔而入会者逾万。
时有徐建寅者,撰为《征收缠足捐论文》,虽属喷饭之语,然亦可谓深明国人心理,及得敛财之术矣。文中大意如下:“足小三寸者,日捐三十文;足以五分递加,钱以五分递减。全国裹足者,统计不下八九千万之数,每妇女日约捐银一分,日共得银八、九十万两,年共得三万万两。以十分之二抵厘金及津贴候补各官,则厘金可裁,官民乐从;以十分之一为皇太后修囿,则颐养有资;以十分之五充练兵经费,则自强有期;以其余分奖不裹足妇女及稽查,则入会益多。”两人想念虽异,而论据各有所见,二文可谓缠足史料之重要文献矣。
海澄邱炜{艹爰}著《菽园赘谈》,有《缠足考》云:康熙元年,有诏禁妇女缠足,违者罪其父母家长。是时某大员上疏,有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一时闻者传为笑柄。后以讦告架诬纷纷而起,七年,副宪王熙奏免其禁,从之。嗣后关内旗人亦有尤而效者,纯皇帝恶其变乱旧制,乾隆间屡降旨,严责不许旗人女子裹足,而汉人自若也。
惟外国尝以中国缠足为非,思有以易之,集同志妇女百数十人于沪上博论此事,美其名曰“天然足会”。此光绪乙未间事,其意借以易俗行仁,有足称者,尤吾国士大夫所谓自为提倡者也。
光绪丙午,北洋官报局编印《学报汇编》,内载《世界女学进化史》,所论东方女俗之宜革:一为幽闭,一为缠足。当日视为要务,今日已成陈迹矣,兹节录有关于缠足者数则,资参考焉:
泰西各国,皆以中土缠足为奇闻。英人曾用白蜡制成女足,其大不逾三寸,惟妙惟肖,旁置履绣,罩以玻璃,列诸伦敦博物院中,供人观玩。盖西国无此风气,见者咸以为奇也。
崇德三年七月奉旨;“有效他国缠足者,重治其罪。”时在满洲,“他国”指明朝而言。顺治二年、康熙三年先后禁缠在案。嗣于康熙七年七月,经礼部题奏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熙疏,内开康熙三年,遵奉上谕,下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官员会议,自康熙元年后所生之女,概禁缠足,其禁之法,该部议复等因。旋因礼部议定,元年后所生之女,若违法缠足,其父有官者,交吏、兵二部议处;兵、民则交刑部,责四十板,流徒十年;家长不行稽查,枷一个月,责四十板;该督抚以下,有疏忽失于觉察者,听吏、兵二部议处在案。查立法过严,或混将元年所生者捏为元年以后,诬妄出首,牵连无辜,相应免其禁止可也等语。自此缠足弛禁矣。
◎郑观应论缠足之害
郑观应,清同、光时人。著《盛世危言》一书行于世,《女教》篇有云:“妇女缠足,合地球五大洲九万里,仅有中国而已。……夫父母之爱子也,无所不至,独此事酷虐残忍,殆无人理。或四、五岁,或七、八岁,严词厉色,凌逼百端,必使骨断筋摧,其心乃快。以为如此,而后他日适人,可矜可贵;苟肤圆六寸,则戚里咸以为羞。此种浇风,城市倍于乡曲,世家巨族,尤而效之。人生不幸作女子身,更不幸而为中国之女子,戕贼肢体,迫束筋骸,血肉淋漓,如膺大戮,如负重疾,如构沉灾,稚年罹剥肤之害,毕世婴刖足之罪。气质虚弱者,因以伤生。……即幸全性命,亦终日需人扶掖,井臼安克操持?偶有水火盗贼之灾,则步履艰难,坐以待毙。戕伐生质,以为美观,作无益以为有益,是为诲淫之尤。”
◎梁启超论戒缠足
梁启超尝于《新民丛报》(丙申)载《戒缠足会序》云:“眼、耳、鼻、舌、手、足,受诸天,受诸父母,有一不具若残缺者,谓之废疾,谓之天之﹃民。古王之制刑也,为劓、为刖、为刖,将以天﹃﹃不肖以威天下,仁者犹或讥之,恶其伤天而残人类也。男女中分,人数之半,受生于天,受爱于父母,匪有异矣。虽然,人类之初起,以力胜者也。力之最悬绝不相敌而势最易分者,莫如男女。……是故尘尘五洲,莽莽万古,贤哲如鲫,政教如海,无一言一事为女子计。其待女子也有二大端:一曰充服役,二日供玩好。由前之说,则豢之若犬马;由后之说,则饰之若花鸟。禀此二虐,乃生三刑,非洲、印度以石压首使成扁,其刑若黥;欧洲好细腰,其刑若关木;中国女子缠足,其刑若斫胫,三刑行而地球之妇女无完人矣。缠足不知所自始也,要而论之,其必起于污君、独夫、民贼、贱丈夫。……嗟夫!天下事良法每惮奉行,而谬俗每易相袭,以此残忍酷烈轻薄猥贱之事,乃至波靡四域,流毒千年。父母以此督其女,舅姑以此择其妇,夫君以此宠其妻。龀齿未易,已受极刑。骨节折落,皮肉溃脱,创伤充斥,脓血狼藉。呻吟弗顾,悲啼弗恤,哀求弗应,嗥号弗闻。数月之内,杖而不起;一年之内,舁而后行。”
梁启超《新民丛报》(丁酉)载论《女学略》云:“吾推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缠足一日不变,则女学一日不立。”
◎请禁妇女缠足折
奏为请禁妇女裹足,以全肌肤而维俗化,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惟汉臣贾谊上《治安策》,谓大臣以簿书、期会为大故,至俗流失、世败坏则不知怪,此诚知治乱之体要者也。夫为政之道,本末兼该而莫大于保民;圣化之隆,纤悉备举而莫先于正俗。方今万国交通,政俗互校,稍有失败,辄生轻议,非复一统闭关之时矣。吾中国蓬荜比户,蓝缕相望,复加鸦片熏缠,乞丐接道,外人拍影传笑,讥为野蛮久矣。而最骇笑取辱者,莫如妇女裹足一事,臣窃深耻之。夫刖足者,为古肉刑之一。刑者成也,一成不变,后王恐波及无辜,犹为废之,史称其美。女子何罪?而自幼童加以刖刑,终身痛楚,一成不变,此真万国所无,而尤为圣王所不容者也。夫父母抚子,以慈为义;女子体弱,尤宜爱护。乃乳哺甫离,髫发未燥,筋肉未长,骨节未坚,而横絷弱足,严与裹缠。三尺之布,七尺之带,屈指使行,拗骨使折,拳挛趾宿,局地天,童女苦之,旦旦啼哭。或加药水,日夕熏然,窄袜小鞋,夜宿不解,务令屈而不伸,缠而不壮。扶床乃起,倚壁而行,富人苦之,贫家尤甚。亲操井臼,兼持馈浣;下抚弱息,上事病姑;跋往报来,走无停趾;临深登高,日事征行,皆扪足叹嗟,愁眉掩泣,或因登梯而坠命,或因楚病而伤生。若夫水火不时,乱离奔命,扶夫抱子,挟物携衣,绝涧莫逾,高峰难上,乱石阻道,荆棘钩衣,多有缢树而弃生、坠楼而绝命者,不可胜数也。即使治世承平,富家大户,婢妪盈前,安坐而食。而人伦有礼,疾病不时,仰事俯畜,接亲应友,能无劳苦乎?且劳苦即不足道,而卫生实有所伤。血气不流,气息污秽,足疾易作,上传身体,或流传子孙,弈世体弱。是皆国民也,羸弱流传,何以为兵乎?试观欧美之人,体直气壮,为其母不裹足,传种易强也。今当举国征兵之世,与万国竞而留此弱种,尤可忧危矣!
夫父母之仁爱,岂乐施此无道之虐刑于其小儿女哉?徒以恶俗流传,非此不贵,苟不缠足,则良家不娶,妾婢是轻,故宁伤损其一体,而免摈弃其终身。此为一人一家之事,诚有茹苦含辛而无如何者。若圣世怀保小民,一夫之有失,引以为予辜;一物不得所,引以为己罪。而令中国二万万女子,世世永永婴此刖刑;中国四万万人民,世世永永传此弱种,于保民非策,于仁政大伤,皇上能无恻然矜之、怒然忧之乎?
臣尝考裹足恶俗,未知所自。《史记》利屣不过尖头,唐人诗歌尚未咏及。宋世奄被,遂至方今。或谓李后主创之,恐但恶风所扇耳。宋人称只有程颐一家不裹足,则余风可知。古今中外,未有恶俗苦体、非关功令,乃能淹被天下、流传千年。若斯之甚也,其可骇莫甚焉!以国之政法论,则滥无辜之非刑;以家之慈恩论,则伤父母之仁爱;以人之卫生论,则折骨无用之致疾;以兵之竞强论,则弱种辗转之谬传;以俗之美观论,则野蛮贻诮于邻国。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且国朝兴隆,严禁缠足,故满洲妇女皆尚天足。凡在国民,同隶覆帱;率土妇女,尤宜哀矜。且法律宜一,风俗宜同。皇上怜此弱女,拯此无辜,亟宜禁此非刑,改兹恶俗。乞特下明诏,严禁妇女裹足,其已裹者,一律宽解。若有违抗,其夫若子有官不得受封,无官者其夫亦科罚锾。其十二岁以下幼女若有裹足者,重罚其父母。如此则风行草偃,恶俗自革;举国弱女,皆能全体;中国传种,渐可致强;外人野蛮之讥,可以消释。其裨圣化,岂为小补?伏惟皇上圣鉴。谨奏。
◎清末劝戒缠足文书
△慈禧后懿旨
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上谕,朕钦奉懿旨:我朝深仁厚泽,浃洽寰区,满、汉臣民,从无歧视。惟旧例不通婚姻,原因入关之初,风俗语言或多未喻,是以著为禁令。今则风同道一,历二百余年,自应俯顺人情,开除此禁。所有满、汉官民人等,准其一律结婚,毋庸拘泥。至汉人妇女率多缠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缙绅之家,务当婉切劝谕,使之家喻户晓,以期渐除积习。断不准宫中胥役,藉词禁令,扰累民间。如遇选秀女,仍由旗民挑取,不得采及汉人,致蹈前明弊政。以示限制,而恤下情。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直隶总督袁世凯劝不缠足文
恭读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谕……云云。钦此。大哉圣人之言,仁至义尽。凡在子民,罔不感喻。世凯敬译明诏,愿为我绅民劝者,厥有数端:
一曰保身。《孝经》有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妇女之缠足者,自幼龄以迄成人,束缚磨折,备尝痛苦,甚至骨节溃落,血肉消耗,趑趄局,举步维艰,以故中国女子大都孱弱多病。徇世俗之习尚,而残父母之肢体;忘天性之亲爱,而忍令其女受百般之酷虐,岂仁者之所为乎?此言保身而当去缠足之害者也。
一曰教育。古者女子最重姆教,今东西学者论强国之道,辄推原于女子教育。盖德育、智育、体育,男女并重,不可或废。中国妇女尚缠足,敝精劳神于猥贱纤屑之举,矫揉造作以修容饰媚为工,而智识不开,德性不充,体质不健,竟不知教育为何事。欲尽义务,先除恶习。此言教育而当去缠足之害者也。
一曰母仪。人之材质本于初生,学养基于幼稚。盖求异日之男子躯体强伟、智能发达,必先求今日之女子躯体强伟、智能发达也。今缠足之妇,气血羸弱则生于不壮,跬步伶仃则教于者鲜。幼学荒废,嗣续式微,其于种族盛衰之故、人才消长之原,有隐相关系者。此言母仪而当去缠足之害者也。
一曰执业。人之智愚,男女相近,若农、医、格致、制造等专门之业,女子或胜于男子。今缠足之妇女,深居纤步,缚其手足,窒其灵明,而受养于其丈夫。其上者或仅工针黹,或略解吟咏,要皆于事无补。苟释缠足之苦,则四体安舒,使得执一业以自养,而一切新理新法,女子亦可以研求,其裨益于国政工业与家人生产者甚大。此言执业而当去缠足之害者也。
凡此皆为今日缠足之妇女言也。夫缠足之害,近人亦言之切矣,兹特举其荦荦大者,为缙绅之家告。亦愿地方士绅,仰体朝旨,婉切劝导,家喻户晓,俾除积习,予有厚望焉。
△劝戒缠足示谕
头品顶戴署理四川总督部堂广东巡抚部院岑明白劝告事。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钦奉上谕:至汉人妇女率多缠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缙绅之家,务当婉切劝谕,使之家喻户晓,以期渐除积习,等因。钦此。钦遵在案。本署部堂时在山西巡抚任内,业已恭录谕旨,劝谕禁革。今来四川,访闻此邦缠足之风,比山西更甚。此事在做父母的不过因为众人习惯的事,又怕女儿不缠足,将来不好对亲,这也是人情。却是你等须知,朝廷岂是不体念人情的?看起来这又是一件很琐屑不要紧的事,何至要烦上谕劝告?皆因缠足有三样关系国家、关系众人的弊命,又有一样关系一身的弊病。
关系国家、关系天下的弊病,不是别的,皆因女子缠足,天下男子的聪明慢慢就会闭塞起来,德行慢慢就会丧坏起来,国家慢慢也就闭塞丧坏起来。这又没得别样的缘故,大凡人的聪明德行,全靠小的时候慢慢的教导指点。小时候教导得好,大来自然不做不好的事;小时候指点得到,大来自然容易明白事情。古人说的“十年出就外傅”,是要十岁以后,才出去找老师教。十岁以前,当父亲的多半有事在外,全靠母亲在家遇事教导指点。所以人的第二期教育,是学堂里先生的责任;第一期教育,全是当母亲的责任。如今的女子,七八岁以前还有读书的,十岁以后因为缠了足,行动不便,就不好上书房了。从此天天关在屋里,世界上的事一点也不明白,聪明就会一天一天闭塞起来。又因行动不便,把女人本分当做做饭、洗衣裳的事,一概也交与别人。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越发享安逸,实在是脚小不能劳苦。安逸久了,自然骄奢,德行越坏。等到嫁与人家养了儿子,母亲先是没聪明、没德行的,拿什么来教导儿子、指点儿子?小的时候听的没见识的话,看的没道理的事,既已弄惯脾气,大来如何会聪明?如何会有德行?就有好老师,也难得变化他的气质。一层传一层,传到如今举眼一看,十之八九,论身体既是薄弱可怜了,论知识也都是糊涂,论德行也都是荒唐。我们既已糊涂荒唐,外人自然看我们不起,要欺侮我们。你们要知道,凡说某国聪明上等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聪明的缘故;凡说某国德行好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有德行的缘故。我们中国有第一期教育责任的母亲,既已不行,你们须知国家本是众人凑成的,百姓不强,朝廷虽如何整顿鼓励,想把天下弄强,譬如一只柱头撑不起要倒的大屋,那是断断不行的。所以如今要想把中国强起来,必先把百姓强起来;要想把将来的百姓强起来,必先把养将来百姓的母亲、现在的女儿强起来。所以缠足的事,看起来很不要紧,国家所以要干涉的缘故,皆由女子缠足,就会把一国的男子、天下的事情弄弱了。……
至于关于一身的弊病,没有别的,凡是东西,都有一种自然发生的天性。如今有根未长大的树子,忽然不长,人人都觉可怜。如系有人用法子把他箍倒,不叫他长,人定说这个人没良心。人的骨子不比树子,自己的女儿不比外人,却是忍心想些法子,把他箍小。你说父母不爱女儿?却是女儿害一个小病,受一个小伤,父母心里马上惊慌起来。单单缠足的时候,这个病苦百倍于小病小伤,假如女儿受不得痛苦,说要解放,父母还要打他骂他,还要加他的罪名,说他不爱好。女儿怕缠足的光景,缠足时号呼辗转的光景,你们当父母的都是看见的,本署督部堂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总而言之,说到女儿一身,只算自己不幸,当中国女儿,说到父母身上,只算众人做惯中国没良心的父母。这就是关系一身的大弊病。
那个不是中国的百姓?都应该想想前三样国家、众人的大关系。那个不是当女儿的父母?都应该想想后一样一身的大关系。几样关系明白了,还要怕难于对亲。这好比俗说的:“老牛过路看不见,虱子过路却看见了。”说到难于对亲这个念头,第一无廉耻,第二无知识。何以叫无廉耻?当父母的岂不说女儿脚大怕丈夫不喜欢?却不晓得以小脚求媚于人,乃是娼优下贱的思想。世间喜小脚的,必是轻薄无行的男子,人有女儿就不该许给他。那不轻薄的就爱才能德行,当父母的不愁女儿没才能德行,不好许与有出息的;反愁脚不小,不满轻薄男子的意想,这岂不是没廉耻的念头吗?何以叫无知识?当父母的总说人人都缠足,我家不缠不合风气。却不晓如今既奉上谕禁止缠足,有见识的、有良心的,又都人人晓得缠足的弊病,自然是不缠足的一天比一天多,何愁不好嫁人?也许有那无见识、无良心的依旧缠足,此等人家又何必把自己好好女儿许给他?说到这个地步,还怕不合风气,这岂不是无知识吗?
还有一等糊涂的,说是学洋人。岂不晓得古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时候本没说缠足,本朝家里也是不缠足。远不说学古时圣王的好风气,近不说守本朝皇上的好规矩,反说是学洋人,这又是尤其无知识的话了。本署督部堂也是中国之一人,又蒙国家恩典管一省的事,天天听见人说我们软弱,骂我们糊涂荒唐,笑我们无用,因此一天一天欺侮我们起来。每每看着、听着、受着,实在不堪,细想其故,多半由于女子缠足。又奉上谕,叫天下不缠足。所以不怕厌烦,敬把上谕里头的思想、缠足的弊病,详细一一讲与你们听听。你们当百姓的真愿永远软弱、永远糊涂荒唐、永远无用,当父母的真愿永远无良心、无廉耻,这就没法了。如果不然,本署督部堂愿意你们先字字按着想,再按着行,这就是国家之福,一切男子、女子之福了。如有不认得字的,就望你们认得字的说与他们听。如有没见识的,就是上谕说的,全是当绅士的责任,要望明白人先做与他们看样子了。为此明白示谕通省官绅士民一体知悉,切切此谕。
◎迁安、遵化天足会序
李增
岁壬寅五月,李增既归自山东,奔走里墟,省问亲故。盖当庚子大创之后,尚有未静性焉。乃潜然而悲,悲吾遵化。虽累万言不足书,而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其一也。其友人迁安孟君松樵,闻其归也,徒步来访,相与纵谈时局,欷慷慨。反复于吾国存亡之故者,亦累万言不足书;而吾国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亦三致意焉。乃言曰:“吾子殷忧焦思,空言无补,则盍办实事矣?吾方创天足会于迁安、遵化,敢请于一言以叙吾意。”李增乃敬告迁安、遵化之君子曰:
呜呼!吾国有习非成是,不可解者三事:最古莫若缠足,次八股,次鸦片。八股已废弃,缠足一事,亦奉旨令官绅劝谕禁止,而至今无一人昌言改革者,岂不以帏房猥琐,无与远大哉?不知国之危也,则必有其弊政以为之缘;种之弱也,则必有其弊俗以为之累。不审乎此,而摧陷廓清之,其于自强之道犹未也。夫吾国号称四万万人,因缠足而瘫痪者,不下两万万人。楚毒同类,以为风尚,天下可怪之端,未有过于此也。然竟习焉不察,安之若素。当丙丁之际,海上不缠足之会起,北方学者妄用訾议。吾不敢讥其浅见,然彼等之脑识,其以妇女为玩好之物,又惑于扶阳抑阴之说,则断断矣。
夫比年以来,欧风东被,人多知外事者。苟当广座之上,举泰西之束腰、非洲之压首以相告,则群将非笑之矣。何乃明于人而暗于我,知有腰与首而不知有足?笑人玩好之为非礼,而忘我玩好之干天和,则何说之词矣?且吾国士夫,动曰古代。夫妻者,齐也,古有明训。以奉祭祀、缵宗桃之人,而视为玩物,取供淫亵,岂经义乎?抑三代制也?今纵不能男女平权以与西方媲美,奈何以废疾为容悦也?匪有此也。方今亚、欧同游,男女杂处,人则肢全体具纷然而来前,我乃以刑余膑刖之人厕乎其间,微论矫揉造作为非天理,相形见绌之际,宁不自惭形秽耶?夫其装饰以为美观者,或仅如脂粉之涂泽、发髻之明靓、衣服之丽都,则亦置之而已。缠足则狼藉其血肉也,戕贼其身体也。雕题凿齿,无此凶残;断发文身,逊其妖妄。坐是妇职不能修,家事不能理,羸荏弱以终其身,而两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气不足,生子亦不能壮,则尤弱种之元点也。今试与欧人遇,彼则长佼壮大,肤革充盈,我则有若菜色。虽黄、白种类不同,毋亦有生之初不足于母欤?抑彼之壮佼长大,若是其胜吾?彼中深识之士,尚以人种日下为忧,体操、卫生,凡可以强其种者,靡不务焉。我乃优焉游焉,长此终古,以神明之胄裔,憔瘁灭缩,不惟不恤之,抑且好之。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则莫不以缠足为事。四德之外,继以双翘;中馈之主,乃求下达。
呜呼!父母之于子,自保抱携持以至成立,无不诚心爱之者,天性然也。苟其子呻吟痛楚,苦不自胜,度其父母见之,必将忧劳哀悯,不可自已,而不能为其恝也。今乃无罪而刖之,自六、七岁时即历受惨酷,拘挛束缚,脓血淋漓。毛里至爱,化为狱吏之尊;闺闼何地,乃极请室之辱,吁其过矣!然且举国从风,相率效尤,苟生女子,则必以纤小其足为事。父母施之不为虐,儿女受之不为戚,邻里见之不为怪。苟不如是,则反骇诧惊异,加以姗笑,而吾国二万万妇女,遂成无足之人矣!当其幼也,号啕辗转,无疾而呻;及其长也,踯躅却前,循墙而走。而彼贱丈夫之于妻也,亦不厌跋蹇焉,以足体之纤巨,为妇德之纯疵。吾诚不知缠足之习,起于何时。然吾闻前代教坊女子,取以媚人者,有是事焉。而试执一人曰:“汝何娼妓汝妻?”则勃然怒矣,不惟怒,且奋拳相击矣。然彼怒者、击者,则实以娼妓之美美其妻,苟不逮焉,则未有式好无尤者也。昔《国闻报》刊一诗曰:“只可帏房供渎。”又曰:“酷刑何苦自操刀。”吾尝爱诵之,而有味乎其言。每遇侪辈,辄陈斯义。又以欧美之国,以不缠足之故,有一人则得一人之用;吾国以缠足之故,有两人则失一人之用。即此事与入较,已在不足之数矣。况乎缠足不变,则女学不兴;女学不兴,则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则国势不昌。其牵连而为害者,未有艾也。然闻者大都漫应之,而无动于中,岂所谓大惑不解者欤?
呜呼!人纵不爱其国,无不爱其妻女者。汝有妻,汝自斫之;汝有女,汝自戕之。彼欧人者鹰瞵鹗视,仇待异种,方日蕲我之陵夷澌灭,以快其吞噬之私,则是我隐承其意旨以自残而俟之也。苟因循不变,将见数十年后举国病废,吾四百兆之黄种直牛马而已,奴隶而已!呜呼,何其酷也!且吾国动言尊王矣,苟此缠足之恶习为朝廷宪典,遵而行之,莫敢自异,则亦已矣,而世祖入关之初,则已下令国中,妇女有缠足者罪其家长,王章赫赫,咸与维新。近又奉朝旨,使各省官绅劝谕禁止。然则吾二万万妇女,仍不释此羁绊以任天足自然,则是违诏旨。发肤身体,受之父母,莫敢毁伤。吾之子女,是吾身之续也;吾身不敢毁伤,乃毁伤其子女,则是失孝道。女诫不守,妇工不勤,惟桎其两足以为诡异之状,则是害于风俗人心,而乃沿为成例,牢不可破,迁流至千百年而不知返,害人至二百兆而不知痛。呜呼!我国民,我迁安、遵化君子,苟以我言为过当、为深文,则姑置之不论;独何忍于欧亚交通之时,人皆矫捷,我独蹶痿,而使禹域神洲之广沦为一大医院也?虽然,无人倡之,莫谓寡和。
今与国人言改革,似稍稍入矣。孟君松樵,热心爱国人也。乃因势而利导之,上奉朝旨,下哀恶俗,纠合同志数十人,相戒不缠足。将冀我迁、遵宏达士夫,推广此义,同革浇风。凡吾不缠足之人,皆本身作则,以期默化潜移之效,则起中国一千余年之痼疾,救北直数百万之妇女,犹反手耳。独惜不肖以事走齐鲁,不能躬襄盛举,以分孟君之劳,律以国民之义,是谓不尽天职。虽然,孟君爱迁安、爱遵化,增亦爱迁安、爱遵化。贤者尽其力,不贤者尽其言。诸父老兄弟、邦人诸友,其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增所祷祝企盼以愿见之者也。谨序。
◎林琴南戒缠足诗
(一)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下轻上重怕风吹,一步艰难如万里。左靠妈妈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问君此脚缠何时?奈何负痛无了期?妇言:侬不知,五岁六岁才胜衣。阿娘做履命缠足,指儿尖尖腰儿曲。号天叫地娘不闻,宵宵痛楚五更哭。床头呼阿娘:“女儿疾病娘痛伤,女儿颠跌娘惊惶。女今脚痛入骨髓,儿自凄凉娘弗忙。”阿娘转笑慰娇女:“阿娘少时亦如汝,但求脚小出入前,娘破工夫为汝缠。”岂知缠得脚儿小,筋骨不舒食量少。无数芳年从落花,一坯小墓闻啼鸟。
(二)破屋明斜阳,中有贤妇如孟光。搬柴做饭长日忙,十步九息神沮伤。试问何为脚不良?妇看脚,泪暗落,思来总悔当时错。六七年前住江边,暴来大水声轰天。良人负贩夜不返,娇儿娇女都酣眠。左抱儿,右抱女,娘今与汝归何所?阿娘脚小被水摇,看看母子堕春潮。世上无如小脚惨,至今思之犹破胆。年来移此居傍城,噎嘻火鸟檐间鸣。邻火陡发神魂惊,赤脚抛履路上行。指既破,跟复裂,足心染上杜鹃血。奉劝人间足莫缠,人间父母心如铁,听侬诉苦心应折。
(三)敌骑来,敌骑来,土贼乘势吹风埃,逃兵败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杀,一乡逃亡十七八。东邻妇健赤双足,抱儿夜入南山谷。釜在背,米在囊,蓝布包头男子装,贼来不见身幸藏。西家盈盈人似玉,脚小难行抱头哭。哭声未歇贼已临,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难行殆至此,牵连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实堪嗟,偏言步步生莲花。鸳鸯履,芙蓉绦,仙样亭亭受一刀。些些道理说不晓,争爱女儿缠足小,待得贼来百事了。
◎孙大总统令内务部通饬劝禁缠足文(一九一二年三月)
缠足之俗,由来殆不可考。起于一二好尚之偏,终致滔滔莫易之烈。恶习流传,历千百岁。害家凶国,莫此为甚。将欲图国力之坚强,必先图国民体力之发达。至缠足一事,残毁肢体,阻淤血脉,害虽加于一人,病实施于万姓,生理所证,岂得云诬?至因缠足之故,动作竭蹶,深居简出,教育莫施,世事罔闻,遑能独立谋生,共服事务?以上二者,特其大端,若他弊害,更仆难数。曩者志士仁人,尝有天足会之设,开通者已见解除,固陋者犹执成见。当此除旧布新之际,此等恶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国本。为此令仰该部,速行通饬各省,一体劝禁。其有故违禁令者,予其家属以相当之罚。切切此令。
◎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通饬放足告示(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照得人身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古有明训。而妇女缠足,虽为古道,实极矛盾。要知足虽贱物,然同受于父母则一。古人将大好天足,用布纠缠,裹成小脚,不满三寸,既碍健康,又发奇臭,可笑亦复可恨。故革命以来,本主席即以解放小脚为唯一要图。良以解放小脚,可以除去妇女之束缚,可以促进国民之健康,可以省却数丈裹脚布,实有百利而无一弊。今见鲁南各县,民情敦厚,俭朴可风,甚合本主席之心。但妇女缠足,比比皆是,未免美中不足。本主席治鲁心切,见此形状,无任痛心。故特布告周知,凡尔妇女,即日起实行放足,不得有违。倘有不法之徒,仍以小脚为妖艳,不愿解除裹脚布者,概以军法治罪。其各凛遵。切切此布。
◎名贤劝戒
《名贤集》重订本,烟台诚文信藏版,察为耶稣教会所编印者。内有劝戒妇女勿再缠足之文词,语意浅显,颇合于用。兹蒙黄邑张风仪君寄示,爰录于此。姚灵犀识。
△世人最迷者女人缠足一事
可叹女人自幼缠足受苦,是父母之过。何以论之?小儿五、六岁,岂有智识?权柄全在父母主司,因此过错皆在父母身上。受永远无数之苦,不能自由,不得幸福,死而后已。女人足原来亦是五趾,为何改为一趾?将骨肉损伤,有何益哉?女人习惯此事,每日用苦工将足缠小为佳。若是缠小足能格外有益处亦可,不但无益,而害处甚多。天足行路方便,足小行路苦难,人人皆知。比喻父母有疾急要用药,五里之路,天足者半点钟能买药回来;若缠足者,三里之路,一点钟不准能回来。好处甚多,处处皆然。总而言之,缠足有害无益,急速改之,幸福多矣。世上诸物均欲发大,以为有利益。略论几种:人若长不大,想法求方用补药,盼望早早长大。禾苗花木,用粪培之。再盖房屋、堆垛一切之物,皆得底大,以为妥当。惟独人足在下,不欲其大,用心想法,用何等物水能以洗小?用何法缠之能小为妙?岂不知愈小害处愈大,与残废人无异。有许多人云若不缠足难以找婿,此言太愚之甚。至于蹶瞎,皆能找婿,何况身体完全之人?那有难以找婿之理?再说现在民国自由,何苦自损其身,抛弃幸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惟独缠足一事,狠心不仁,爱子心全无,非愚而何?甚盼望当父母者,将此害细细考究。现今民国开化民智之时,不必居恶风陋俗,急速进于幸福之地。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以孔子圣之时者也,亦重随时改良,以归于正也。
△缠足有害唱
中华民国世界变,于今改良真可观。男儿剪发把学堂入,小闺女,更可观,不穿耳眼,不把足缠。缠足的有害处,对您说一番,小闺女不包脚,大大方便。小闺女从小时生的伶俐,只因为包了脚缺了知识,要做营生还是不能做。欲走道,无力气;拿物件,不便利。阙断了筋骨,血气往上提,得痨气、生鼠疮,都是为此起。
小闺女长到了七八岁,他的爹娘叫他遭罪。给他做双包脚的鞋,仍屈之往上对。他若不包得挨捶,每一天为包脚,逼他哭几回,这不是格外的叫女孩受罪?男女分别从头上起,男女分别何曾在脚底?上帝造人是一样,先造男,后造妇,男妇俱是一样的。老天爷并不曾教女受屈,为父母又何必枉费心机?小闺女包了脚莫有好处,十个女有九个必得痨气。得了痨气把命丧,他爹娘哭啼啼,不知病根从何起。为包脚伤害了多少闺女,劝众位再千万别要这样的。咱中国全都是那样习气,娶个媳妇喜欢小脚的。轻盈体态俱称赞,脚儿小,脚脖细,十人见丁九人喜。那一个包的小,那个上讲究,在足上用好工讨人喜欢。妇女们包小脚大大有害,只因为脚儿惹下祸灾。村中有事把门出,十人见九人爱。坏人心里怀鬼胎,人眼前装好人,暗地瞎安排,常常的背父母,作出丑事来。妇女们包了脚,许多危险。再说说包脚的所受灾难,当年上长毛赃作了反叛,哭坏了女婵娟。张献忠割脚堆山,这不是为包脚受此苦难?不包足一定的不遭此难。
小闺女不包脚真有好处,又能做针线又能念书。你看看学堂里多少闺女,又会写,又会算,无论穷富把书念。出了学当教员,也能挣大洋钱,与丈夫过日子,夫妇能干权。咱中国全都是那样见识,为生下他就是重男轻女。有了男儿悬弧报喜,有了女儿心生气。从小教他当奴隶,无怪乎出了阁受人压制,这样过在爹娘从小夺权力。
还有等包脚的真真可笑,千包万裹包肥了。常言说:“脸大上膘还好看,脚上膘,丑坏了。”自己心里也发躁,见了人他面上先带三分臊,极好的人教两只大脚带坏了。
包大脚的妇女自己常犯难,千奇万怪巧妆点。做上一只小小的鞋,鞋里头做上垫,鞋底就在脚中间。若走道两只脚上下直站,这样脚俗语说“称不起金莲”。奉劝众位要知晓,有了女孩不用把脚包。于今文明都不包脚,早包的也放了。何必格外寻罪遭,天生人是天足何必叫他小?你看看全世界那国把脚包?
△女子缠足十叹歌
一叹女子好悲哀,因为缠足受磨耐。生就天然足,缘何强损坏?年在四五岁,受气把打捱。都为缠足永不得自在。
二叹女子好悲伤,何辜罹此苦业障。请看观世音,赤足步大方。文殊普贤母,十趾列当阳。妇女受害何日得安康?
三叹女子好伤心,生为缠足累死人。富贵也受罪,何况平常人?有何紧要事,干急妄费神。误事失利总难得回春。
四叹女子苦难量,因为缠足受灾殃。伤损筋和骨,气血难舒张。终日不自然,受痨生鼠疮。百中妇女无一免灾殃。
五叹女子活累人,缠足受害难孝亲。婆家费银财,娶媳到家门。实指持家业,如同残废人。那得替夫报答公婆恩。
六叹女子好心酸,因为缠足苦熬煎。体健天足大,硬往小里缠。时时痛难禁,慈母不放宽。受气招病缠足是根源。
七叹女子泪悲涕,女子缠足无好处。足大万人嫌,足小惹是非。请看胭脂判,绣鞋父命摧。不为足小那受奸恶欺?
八叹女子苦受贫,贫女缠足更伤心。家中无柴草,不能出外寻。夫男不得助,家业耗散尽。苦中受苦水难出苦轮。
九叹女子痛伤情,足大更痛难行动。人家看了丑,又嫌不洁净。格外费针线,尤比小的痛。不如早放任意方便行。
十叹女子要回头,知到悔罪方便求。自己受过苦,莫留后人愁。趁早将足放,定把苦孽丢。兴家立业放足是根由。
△天足女子十乐歌
一乐女子乐天年,改良世代乐自然。生就天然足,何必将他缠?足下先得力,操作不烦难。幸乐时期脱苦得方便。
二乐女子乐自由,天足脱离父母愁。大小全不论,出苦免笑仇。游行四方走,治家有奔头。夫男得助定无坐食忧。
三乐女子乐方便,天足女子是大贤。观音地藏母,文殊共普贤。四大部洲地,赤足遍大千。端然微妙无处不庄严。
四乐女子乐自强,天足女子多便当。成人出了阁,婆家是远乡。父母家中想,能使大步扬。不受屈劳归宁奉高堂。
五乐女子乐自在,女子天足开心怀。夫男常在外,无暇归家来。家中有要事,开步任往来。到处方便那得不自在?
六乐女子乐时期,大好幸福遇此机。天足虽然大,不受人嫌欺。鞋袜只洁净,夫男公婆嬉。天足修洁便是容易的。
七乐女子乐如意,天足安然得便宜。古先圣王代,并无缠足的。后世风化坏,女人受此屈。如今改良理应谢神祗。
八乐女子乐滔滔,天足自然得高超。保民爱国事,步下不烦劳。昂昂体强健,临事有节操。女中拔萃万世把名标。
九乐女子乐无穷,学堂女生赛群英。振振壮国粹,天天阔步行。喧歌浩气正,斋庄人钦敬。倡义爱国堪作女英雄。
十乐女子乐何如,女得天足乐有余。登山或临水,那怕路崎岖。车船路途走,也无险处危。万国游遍无处不相宜。
◎河南河务局劝放足歌
六朝作俑,东昏齐王。潘妃是宠,羞花之香。
金叶贴地,斗靡殿场。莲花足印,步步趋跄。
脚纤三寸,尤物不祥。蔓延裹脚,起于南唐。
有李后主,爱徐娘。纤纤善舞,时尚艳妆。
无遗下体,束帛自戕。弓鞋月样,绣履改常。
冶容诲淫,太不雅庄。宫嫔亦贵,变成妓娼。
下贱丑态,流毒闺房。效尤愚妇,缠足滥觞。
最苦幼女,气血两伤。带扎布裹,疼痛难当。
筋断骨折,起疔生疮。皮肉臭烂,流脓滴浆。
天天挨打,眼泪汪汪。混身拧肿,苦口跪央。
哀声不止,哭断肝肠。眉愁不展,形成羸。
脚虽裹小,面色焦黄。行如醉汉,卧似虫僵。
无罪作囚,终身遭殃。轻则久病,重则死亡。
可恨伊母,待女炎凉。对于缠脚,真是疯狂。
毒心辣手,怒目金刚。不学菩萨,普渡慈航。
此种陋俗,千百年长。今幸福星,来临豫疆。
督军省长,训令煌煌。尊崇人道,大为民防。
宣布放脚,注重国强。又免弱种,力图平康。
兴利除弊,法律昭彰。善后局立,列在十纲。
通令各县,奉行遵章。设天足会,晓谕周详。
歌词发印,散布多张。省垣贴遍,图画满墙。
教人警醒,悟此迷茫。立期三月,快放何妨。
迟延过限,定罚银洋。谁若不听,请尔试尝。
本局公余,请愿帮忙。两团组织,群为赞襄。
每天下午,劝导关厢。游行城市,分往村乡。
露天讲演,百计千方。摇铃频响,旗帜飘扬。
震聋发聩,示我周行。唇焦舌敝,大声呼扬。
恳恳切切,勿怠勿荒。自古美女,有卫庄姜。
越国西子,丽姬毛嫱。天生俊秀,不假梳妆。
并无夸巧,裙下双双。木兰一女,跃马腾骧。
执戈上阵,替父平羌。营中不识,他是女郎。
十二年战,万古流芳。女作男事,也能安邦。
劝我姊妹,别再观望。千五百万,足下改良。
及早展放,女界增光。豫东豫北,河洛汝阳。
一百八县,士农工商。分任代劝,勿蹈火汤。
知足容恭,可步天堂。四言俚语,宜志不忘。
千秋万岁,敬祝大梁。时雍于变,上祷穹苍。
此民国十年王君趾厚寄示者,李荣楣附记。
◎戒缠足歌
△一
后庭玉树新歌歇,回风曳地春云热。步さ香尘压后宫,纤纤玉笋裁新月。春风花月散如烟,艳迹犹传六寸圆。浪说新装斗眉妩,遂令浩劫沈千年。东家女儿才学语,剪帛行缠自呻楚。心悲骨折血模糊,吞声切切泪如雨。伏衾辗转不能眠,缯罗急缚如火然。须臾窃发阿娘怒,广裁密缝加笞鞭。前年拳乱来边寇,千乘万骑仓皇走。儿女出门行不前,吁嗟性命如鸡狗。虬胡碧眼狰狞恶,脱舄传观肆笑谑。此时呼娘娘不应,阿娘足小更零丁。含羞茹痛为谁语,转死沟渎飞苍蝇。新理说强种,昔贤论养生。隳残肢体非人情,木本戕蠹枝不荣。君不见,西方体育风泱泱,家有健妇儿康强。即今陋俗宜摧扫,使我黄帝子孙魁梧奇伟登寿昌。(渡公王潜刚饶生)
△二
人生不幸女子身,备阅甘苦酸咸辛。甘苦酸咸心未已,骨肉戕贼真愁人。愁人戕贼乃骨肉,此事骤闻人尽哭。如何陋习今犹沿,竟向红闺倡缠足?缠足之风未易止,呜呼肇祸伊谁始?或曰作俑由育娘,素帛牵缠为纤指。踵事增华效东昏,潘妃步步金莲痕。斯皆乱国之尤物,何为遗孽留闺门?我闻吴宫孙子曾教战,群习韬钤昔经见。借令双弯三寸强,安能驰驱奔而殿?木兰代父充边防,只言着我旧时裳。脱使纤钩窘行步,未必火伴皆惊忙。中国事事动师古,汉璧秦ギ灿如许。文字尚求三代前,此风乃独齐梁伍。嗟嗟弱女诚可怜,靡依匪母胡不然?戾筋折骨悍不顾,沈沈郁李夭桃天。熙朝龙兴代慈母,旧染污俗革九有。徒以琐屑涉闺装,欲挽颓靡暂从后。我为此事心实悲,能除锢习知为谁?认书方弛结婚禁,借以革故今其时。从来官禁虑纷扰,且难家喻而户晓。不如一二更里来月正中,女儿床上睡朦胧。闭目初入黄粱梦,一阵寒战心胆惊。四更里来月斜西,女儿床上哭啼啼。有心偷把裹脚放,母亲知晓万不依。五更里来把窗开,女儿下床仅发呆。披衣未将鞋带紧,忽听娘叫缠足来。
(法界众生定信可安)
△三
五龄女子吞声哭,哭向床前问慈母:“母亲爱儿似孩提,何缚儿足如缚鸡?儿足骨折儿心碎,昼不能行夜不寐。邻家姐姐未缠足,走向学堂将书读。”少小学生向母啼:“儿决不娶缠足妻。昨日先生向儿告,缠足女子多娇痴。书不读来字不识,困守闺阁难动移。母亲若体孩儿意,不给儿娶缠足妻。”(转录贾伸《中国妇女缠足考》)
◎《劝放脚图说》提要
姚灵犀
《劝放脚图说》一册,共四十叶。光绪二十年甲午蒲月,耶稣降世一千八百九十四年(此行书于右),安步斋刻本;光绪甲午夏仲上海书局石印。第二页有英文横排。M.J.Farnham所撰文。弁言一,署名为“平江待死老人松侣陈济,时年六十有五,客于申浦之谈天小憩”。又有西洽原源子序。后为自序,署名为“长老会后学史子斌谨识于美华书馆”。此书即浙绍史子斌所著也。每叶左图右文,共图十八帧、文十八则,其目如下:
古时美女 今世美女
缠脚原委 取名金莲
缠脚缘故 各国脚样
各种小脚 各国缠扎
缠脚样式 缠脚忍心
缠脚痛苦 缠脚害处
缠脚罪孽 放脚缘故
放脚立法 放脚有益
放脚家人 放脚时候
其中如“缠脚罪孽”即因“违背神旨”;“放脚缘故”即系“听从主命”;“放脚有益”则云“生安死乐,荣归上帝,足报佳音,终身快乐。毫无俗见,他日天堂可望,福享永生”;“放脚家人”则云“教士为倡”,“惜无达道之人,以化导耳。若领袖教师出体救主之仁心,尽救援之美意。”图中绘一长老会福音讲堂,门悬“沪北公会史寓”门牌,以“教师为首”,“教友率徒”,其文有云:“夫戒其妻,母戒其女。行有余力,以劝化外之人。勿再行惨酷之风,违背上主之旨,其体贴救主爱人如己之心”等云。后有伦敦信徒陆涤非之跋。题签者则介清王亨统也。此书为四十年前最初鼓吹不缠足之刊物,但含有宗教色彩,尤以不奉耶稣者目为化外之人,语最荒谬。因适先生以余有《采菲录》之辑,出以见示,选图提要,记其崖略如此。
◎女儿立足歌
玉文女士
世间多少妄男子,不及女人一脚指。足巨能令怒,足纤能令喜。喜怒系女脚,狷薄乃如此。拜倒石榴裙,爱煞凤头履。金莲不铲除,妇女难雪耻。东家有婵娟,素足何妍美。新婚触夫恼,戟指量鞋底。丰跗掩绣衾,知不如夫旨。人前闻夫言:“乃取大脚婢。”刺心如剑,流泪如铅水。惭恨未经年,可怜憔悴死。当年足大被人憎,而今足小又相訾。西邻有女郎,名比吴寸趾。夫婿头脑新,未嫁遭弃委。闻与媒妁言:“其一如豕。纵能解足纨,蹒跚难入市。”红闺吞声泣,自亦惭形鄙。一瞑赴黄泉,作俑问谁始?束足古无闻,金莲见《南史》。云里月常新,出自南唐李。天子重莲钩,娘本宫伎。靓妆饰金玉,娇躯被罗绮。后世纤厥足,轻贱甘与比。男子皆嗜痂,服媚甘舐痔。姬妾互争宠,恣意于床第。健妇欲持家,手足供役使。立定我脚跟,誓不履骄侈!贫苦出蓬门,胡为不自揣?亦将双跗缚,如橘化为枳。破布作行缠,履敝绽帮里。常见小儿女,缠时受鞭捶。骨折肌肉糜,袜上血凝紫。又见云中女,刻饰希悦己。芳年策杖行,操作终朝跪。倡言复天足,恶俗稍稍弭。偏多学步人,轻盈踮锐屣。玉胫逞春妍,高さ如翘企。躞蹀过通衢,万目眈眈视。忆昔重弓弯,欣尝亦如是。缠足与高跟,相差尺与咫。昔日三寸小,跬步有所恃。今日三寸高,难得路成砥。解放容再误,自苦何为尔?男子可怜虫,言之堪冷齿。女儿一举足,男子同蝼蚁;女儿一旋踵,男子犹糠秕。女行随之行,女止随所止。擅埴失妍媸,读《诗》废葑菲。奉劝姊妹行,发奋从今起。人格自尊重,趋时殊无理。勿投男所好,休计誉和毁。四体欲其勤,勿将男子倚。男子骨骼贱,舍目恒以耳。妇女能独立,平等方可拟。我不擅为诗,遑问记句俚。偶一发狂言,或可备《下里》。
◎拗莲痛史
阿秀女士
从前文士对于妇女莲钩,研究宣扬,不遗余力,甚且谓为美术观念,视若无上上品。殊不知此一弯软玉,在诸君子目为珍玩,不惜舞文弄墨为之点缀;在吾辈女子身受者,实无异罪犯之受桎梏,甚或过之。谚云:“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即此可见此举之惨。侬亦过来人,不惜以予当年所受断筋折骨之痛苦,形诸笔墨,以期唤醒世上一般爱莲君子焉。
侬生长宦家,髫龄父没任所,予母即挈侬及幼弟返乡,守节抚弧。六岁命予读于家塾,师为从伯某公,同校俱族中子弟,与侬为兄妹行,予惟日事嬉戏,跳跃活泼。七岁春,魔星忽降。时在清季,俗尚缠足,予母狃于故习,不肯以爱予故而忽之,乃择日命乳母为侬裹足。先一日,予尚傲诸兄弟曰:“侬明日裹小足矣,汝曹无此美观也。”翌晨起甚早,屡促乳母速裹。乳母乃倾沸水一盆,将予之双足洗净,揉之使至柔软,然后展帛,层层缠裹。初不觉痛,裹已乃着新制鞋袜,令予作步,方觉趾痛,乃大哭,央母解放。母慰曰:“女儿家谁不受此磨难,方得莲步婀娜。否则莲船盈尺,谁娶此大脚婆者?”只有忍之。学校散后,见诸兄弟游戏,心向往之,而足不能前,自此侬非昔日之活泼矣。入夜频为痛醒,不能安眠。每日晨起,乳母即为侬行缠。一月后,足趾即已紧贴尖拢。三五月后,足指尽压入足心矣。于是乳母复变本加厉,将予足之全部用力屈上,以帛严束,且将踵骨向前推进,嵌以较足尖小之舄使不能稍宽,其痛较初缠时更甚,几废寝食,由是致病。昔日肥白美丽之侬,变为黄瘦,盖血脉不畅故也。双跗日被约束,再半年而趾敛底凹、背屈踵直,行时力在足跟,步须折腰,而乳母仍不肯稍驰其缚也。忆八岁时为外祖寿诞,予母挈予往祝。舅氏有女四,皆长于予,因姊之。其三曰英姑者,其双跗之瘦小,直不盈三寸。吾母羡之曰:“阿秀,汝不见英姊姊之足,纤小可爱耶?彼亦从泪珠儿换得者。此后予深愿汝之足样纤小得如英姑,方觉伶俐可爱也。”侬及英姑皆作苦笑,盖处于慈母威力之下,不敢有所反对也。归后,母命乳母刻意为予缠裹,务使步步生莲而后已,于是予之痛苦更深矣。予邻有陆孀妇者,足极小,其母三五日必来视女。予母待其来也,邀至吾家,为侬拗莲焉。此老媪亦喜代人为之,其手法实异常人。当其初缠也,实亦平平无奇,及至行走后,则步紧一步,能三四日不致松弛,至松弛时,彼又来为之重裹。侬苦之,然迫于母命,不可或违。如是者年余,彼媪死,而侬之双弓亦窄如解结锥,尖瘦至不盈一握,其长度约三寸稍零而已。美则美矣,其如予之痛苦何?至十三岁,始由侬自行约束,然莲瓣已成,若缠裹稍松,即觉不适,务必严裹,方能步履。
民初从伯死,乃读于某女校,校中本有体操一课,侬以纤足不能加入,师辈语曰:“民国肇新,此习久除,汝盍不解放,以舒筋络。”侬以“筋骨已折,放亦无益,且反艰于步履,不如仍之”为辞,卒不弛。同学目为古董,时加讥笑,其恶作剧者,恒猛踏侬足尖,其痛乃如刀割。而娇弱如予,虽欲与之拼命,亦不敌也。嫁后,夫倩以予不合时宜,恐被人讥笑,乃不使予参预任何宴会以及游览胜境。即夫妇间之感情,亦极形淡薄。呜呼!侬一生幸福,被此纤足而剥削以尽。且纤足者当雨后霉泛,其痛楚更不能形诸笔墨。人生不幸而为女身,更复戕贼其肢体,而至步履维艰,自由丧失,其痛苦为何如哉?噫!吾欲无言。
◎莲钩痛语
觉非生
△一
《采菲录》内诗歌多,记实少,只阿秀女士《拗莲痛史》等三、四篇,可谓棒喝。予妻亦过来人也,愿将所经痛苦,笔述于下,令阅者有所观感。
予妻生于河北通县,沿于习俗,年七岁即将双脚缠裹。当其初缠所经痛苦,以年久日深,率多忘却。独有二事,至今尤能追忆。某次双足缠毕,用线紧缝,忽感足尖奇痛,甚于往日。予妻央母略松足布,借减痛苦。其母略言:“脚四指已倒,拇指特肥,必须努力缠裹,足尖方能秀锐,何可松放?”予妻在此严命之下,只可忍痛着鞋勉强步行。方一着地,其痛更甚,有如芒刺。移时潜往别室,解足纨视之,则见缝足布之线,误将肌肤穿透,拇指之左侧已与裹脚条连上,因缠裹严紧,故未见血。予妻受此意外,不禁泪下,其母亦自怨心粗不已。予妻至十四岁时,双足小如新笋,久能自行收拾。某日,其母对之云:“小脚须瘦小尖正,方称好脚。今汝脚足背不正,实为大病。”予妻以爱好天然,毅然再为努力。法以足心相对,盘膝而坐,后用衣砧压之足上。初压时痛苦难忍,一小时后自膝以下麻木不仁。每次压毕,再用窄带专束隆肿之足背。如是二月,非独歪背改好,即足根、足趾亦平偏许多。此两月活罪,至今回忆尤有余痛也。
予妻于十八岁来归,斯时双足所着之鞋,量之为三寸四分,足根平直,足面不隆。予母及邻里多艳羡之。予为中人之家,子媳须操井臼,予妻因双足弱小,不腾劳苦。予每见伊膝行扫地,或以足部发炎,用豆腐皮或菜叶加缠足上,则不禁想裹脚恶俗荼毒女子太甚,平日爱莲之心顿然消尽矣。自北伐成功,各地设立放脚会,查脚员数至予家劝导解放。予妻以命令所关,亦行试放。以三十年严束之足,一旦解去足纨,每一步行,下压四趾各离趾窝,足心深缝尤擘痛难忍。松放二周,除足背之肉臃肿外,别无进步。予见伊行路无力,足软腿肿,故又令其缠上,后仍合适如初。故今后惟盼查脚人员,对少女应厉行解放,对此半老妇人,不防稍加宽容,以免重受活罪也。此为予妻缠放双足之经过,亟录之,以告后之缠足者作殷鉴,并为已缠足之妇女一呼吁也。
(余淑贞《书〈莲钩痛语〉后》)
昔时之缠足女子身受痛苦,固矣。不知现在之缠足女子,于遭受缠足之惨毒以外,更须身受放足之痛苦。顾缠足之惨痛,尽人皆知;而缠足女子放足时期之所遭受,其能为痛切之呼吁如《莲钩痛语》者,殊不多觏也。
余亦一缠足女子也,亦曾受相当教育。对于缠足在精神及肉体上所受痛苦,既深且巨,其愿意解放自不待言。奈母亲将余双足缠束过纤,已至断头难续之地步,虽尝一度解放,终因种种阻碍而再缠。讵料以兹四尺之帛,数年前几使天地之大,无所容我之身焉。
数年前,随外子寓居开封时,值当局以缠足带考成县长之际(即责成县长每月至少须缴若干付旧缠足带,以表示放足成绩。当时有县长购买新带向民间易旧蒂,以应功令之笑话),一班警察先生奉了检查缠足的风流差使,便极高兴地努力执行。一天在街行走,竟受当街勒放的大辱。次日避地鲁东某市叔父处,相安无事,约有一载。讵料又有某处某地禁止缠足妇女通过之文告,而逼放之风声且日紧一日,惊弓之鸟,闻弦胆落。其时适外子就事首都,余又再度避地上海,安静地住到现在。上海的女子天足者约占千分之九九九以上,虽仍有尚未死尽的小脚妇女,然并不为人所注意。或曰:“尔放而复缠,未免冥顽不灵。受人干涉,乃咎由自取。”余曰:“既放矣,宁愿再缠,奈因种种关系,非缠不可乎!”第一放时之痛苦也。《莲钩痛语》所谓“一旦解去足纨,每一步行,下压四趾各离趾窝,足心深缝尤擘痛难行。松放二周,除足背之肉臃肿外,别无进步。予见伊行路无力,足软腿肿,故又令其缠上,后乃合适如初”。此种惨痛,诚非过来人不能道只字,而所述放而复缠情形,又不啻为余写照也。第二放后之痛苦。此觉非生所未道,盖其夫人尚未经此阶段也。即纵然勉强解放之后,一至寒季,足部血脉之不流通如故,而包围御寒之物已卸除,故十九皆患冻疮,及春溃烂几难移步。惟及早复缠,每能避免。第三行步之蹒跚。缠小之足,无论如何解放,骨骼早已变形,无法恢复,仅肉部作不规则的扩张,决难增强足力。倘御大而无当之鞋袜,更似腾云驾雾,扭扭捏捏,东倒西歪,转不如缠时紧凑有劲。第四式样之臃肿。“女为悦己者容”,古有明训,妆饰之美,亦为近人所崇。天足高跟,诚属时代之美,我辈因为习俗所摧残,毕生难偿此愿。然而跛者不忘履,不得不就此一对落伍之足加以修饰,使跻比较美观之地位。小脚解放,其结果常使足背隆起,肉体痴肥,如驼峰、如猪蹄,一只倒来一只歪。天足之大方既不可改,毋宁略事缠束,以玲珑俏利见长,犹不失旧式之美。兹有应切实声明者,上述情形,乃指骨已缠断,小至四寸半以内者而言。若本属粗缠略缚、虚应故事之流,则用弛缠及减缠方法,即将足帛渐渐松弛,渐渐减短,固极易解放也。原文谓“查脚人员对少女应厉行解放,对此半老妇人,不妨稍加宽容”一节,余以为尚非妥善办法。盖未缠断缠小之足,虽四五十岁之老妇亦极易解放;已缠断缠小之足,纵二十岁之少女亦至不易放好。故向来劝禁缠足,以年龄为取缔之标准,与历来以剪辫及放足相提并论,同一不合理。总之,足之能放与否,应以以前缠裹之情形为断,年龄大小关系,实不甚重要也。
余以为禁止缠足最有效之方法,应侧重于未缠者绝对禁止缠裹,违者严厉处罚其家长。至已缠者,可不问年龄。倘本未缠至不可恢复之程度,令其限期解放;倘弓形早成,足骨早断,小至四寸半以内,不堪解放,当听其自由。此种之足究属少数,死一个少一双,肃清可期,自不虑其为盛治之累也。江西农村改进社万字埠实验区劝禁缠足颇著成效,其报告书云:“放足之改革,与禁赌、戒烟完全不同,不能用强制方法变更,只能用和平手段改革。”此诚扼要之论。盖攻心为上,心理之改革,可以一劳而永逸。愿我关心妇运者一效法之,以免我辈已缠而不易解放之女同胞“重受活罪”也(用觉非生语)。
△二前述吾妻缠足痛史以供《采菲》,而吾妹足下双弓,茹辛含苦,较之前述尤甚,故又求其口述而笔记之。
吾家世居北平北城,邻里多旗人,故余年幼,对小脚不甚省识。某次予母及予妹至吾姨母家,见伊家妇女均足尖鞋弓,心窃异之。次晨见姨母起床束足,予因好奇,趋前视之,见与吾家人等脚样大异,拇指独伸,脚心有肉瓣数个。予急问吾母,答云:“姨母小时与吾脚俱系一样,因缠裹,故变此形。”姨母云:“吾等原非旗籍,民女全应缠足。试观汉女大脚,趋走如男子,粗野孰甚!”正言间,予妹妞子自外跳跃进屋。予母云:“伊已七岁,正值始缠之年。吾恐费事,因未着手。”姨母云:“伊姿首欠美,倘再不求双足纤美,将来恐难婚配,求得佳婿。”予母闻之,深有所感,归家商之予父,遂于宣统元年二月始为之缠束。初裹之时,仅遵《妈妈经》遗训:勤缠、勤洗、勤走路。约束半载,行路作摇摆状,四五二指忽各起鸡眼一个,每一触之,疼痛难忍,挑之则号啕不已,至是深感棘手。会姨母来余家,伊于缠足一事,堪称为个中老手。予母亟请其指示良法,姨母云:“幼女初缠,须审事施力,使受者不觉痛苦,则成功自易。”言毕,展吾妹足布,视之云:“伊现行路,全身重力趋重于踵。因四指未能深屈,每一行走,小指于鞋帮或鞋底磨擦,致生鸡眼。补救之法,应先将鸡眼挑去,再严束四指下弯,使其深卷足心,力求窄瘦。次再推进足跟,弓弯足背,自成纤小。”言毕,令取热水一盆,亲代洗濯,于肌肉曲秋处,尤着意按摩,随以手严握予妹足腕,用针迅挑鸡眼,方一及之,予妹则用手阻挡,予母嫌伊碍手,乃严握其手,使姨母得施工作。约十数分钟,方将鸡眼中心肉丁取出。又用长五尺、阔二寸之裹脚布条,推压足背及四指下屈,每缠足背及指二周,由足跟绕一周,每匝全涂唾沫少许,以防松解。缠毕着鞋,因脚带加长,旧鞋凿枘难入,用力拔之,方登着足上。扶炕着地,摇摇行路,予姨则曳之行,以活血脉。而予妹受此半日折磨,痛极汗下,力尽声竭,而予母及姨则毫不怜惜,反云“妖女不娇足”。风俗移人,可堪浩叹!
自是而后,予母对缠足亦得门径,每次行缠,全用甘言诳诱。予妹亦因年长,深知爱好,不似前者一闻缠足泪眼频眉矣。又以初缠梭布抹鞋难看,改换木底坤鞋(是时网头女鞋已成旧式,正兴木底坤鞋)。至十四岁,双足早经就范。因肌肉排挤,指甲软化,埋藏肌肉之内,腿部削瘦,足心平板,堪称一双周正之小脚。予妹于十八岁于归陈姓,每日侍奉翁姑,躞蹀往来,午夜始能休息。其夫嫌伊病足呻吟,拟令解放。其姑不允,反令每做新鞋须比脚较小,或收束不力,则严辞呵责。又于予妹生产未满一月内,亲为紧缠(俗传生产则百骨俱开,此时稍懈即弛,因努力可能收缩也)。此为十数年前事也,予妹每一念及,则自叹命舛。缘吾母及二妹皆为天足,独伊一人受此荼毒,岂非命耶?由是观之,缠足一事,系由社会环境所造成,倘谓女子用此三寸红菱以媚夫婿,则冤屈甚矣。
△三
吾前所记,皆为幼女初缠事。今再将所见成年妇女因双足不整,受姑婿凌辱之事,述之如下。
吾邑某姓,有子三人。长媳为娘一流,裙下尖小端正。至其次子选妇,首重莲钩。二十余年前,北京少女裹脚者日渐稀少,蹇修屡易,终因下体不合悬拟之条,婚姻未就。后由外县聘得一缠足女郎,合卺时日,众见新妇行路探身,臀部摇摆,互相耳语云:“新妇裾下定为赝品。”事为其夫闻之,洞房之夕,乘新妇换鞋,果发见新娘脚大逾鞋,肥又盈握。夫以有违素愿,不欢而卧。妇似察觉,枕边泣诉,云:“幼小失恃,继母虚应故事,臻成此半尺莲。我等既结发为夫妇,岂忍因下体而相弃欤?”夫感伊言,只属伊加意修饰,勿露马脚。妇自是日作虚伪,鞋后硬跟由竹条改为铁片,以加容量,加裹高底,借显纤小;终日企踵而行,行则扶墙,立则靠壁。某次路遇坎坷,脚由鞋拐出,事被当众所见,嘲笑随之。伊姑以有辱门楣,唤至复室,云:“汝脚如何裹法,成此歪拐倒倒者?身为少奶奶,与仆妇之脚相似,脸面何在?吾定为汝约束,不能任汝自由!速将鞋退去,以便察汝真脚实况,设法缠改。”媳于此慈威之下,自当遵照。足衣尽去,则见腿腕斜拐,足底平直,全长五寸,足根与踵接连成坡;第二指末屈绕足底,而斜卧拇指之下,尖成齐秃;其他三指,半掩足心。总观全脚,未合缠足格局,愈看愈蹙额。媳因日受人讥讽,今又被深责,乃奋然云:“婆母自要能设法使吾脚小,虽受任何苦处,皆愿忍受!”其姑闻之,似认满意。命伊制实帮实底之亮布鞋,底渐渐屈弯,以成弓形,又嫌洋布易弛懈,为换油吨布(北京昔日一种布名)裹脚。每日早晚由伊姑亲自督缠,偶见脚跟倒倒,则用旱为因之锅敲打。冬日禁止着棉鞋,仅令用绵子包裹足尖,借显样小。每遇卖木底者来,则由伊姑代选弓弯木底,为搬屈足心。如是数月,逐见进步,足心蹄缝深刻,露出弯形,后跟裹出脚墙,站立不似前者倒倒。只足尖因二指互背负,仍为秃形。其婿由外经商归来,见伊双脚易小,问之,方知由婆母严束之功。某日媳因患感冒,四肢发烧,将足缠除去,事为姑察觉,大加申斥。其媳以姑不谅,痛哭终夜,将桌灯煤油饮服,幸发觉尚早,未致废命。自是督催方懈。时至今日,伊姑已故,该妇以二次受苦,金莲得之非易,始终未曾解放。尤奇者,小脚足尖全为一指独伸,伊则为两指骈背,又因第二次行缠用力过猛,拇指随缠势侧向,指甲原向上朝天,今则改成偏侧。惜小脚妇女双足避人,否则摄其影登于《采菲录》中,奇观也。
◎莲钧痛语
孟女士
予为略识文字之女子,近阅《天风报》所载《葑菲闲谈》,与吾经过诸多暗合。兹将半生所受双足绁罪,述出告人,使世之爱惜金莲者,勿再以女子双脚为玩物;并告提倡天足者,竭力劝导,使吾等免受痛苦也。
予生于通县。年方二岁,即由父母之命,许与世交盂姓之子。至光绪二十七年,予已至缠足之年,会清廷重下禁缠之谕,吾家又因遇庚子之乱,知小足不便,乃有不缠之意。予夫家以汉人天足,装饰难看,托媒转告,不赞此举。予母为从全人意,即对予云:“小儿裹脚,为一生难关。世上既有此风,为母者若违习俗,恐受人指谪。汝欲将来人前显贵,此时须忍痛严裹。须知女子好脚,全由泪珠换来。”言罢即为起始束缠。予本好动,双足被屈,倏失自由,每日只能坐炕操作。一至朝夕闻呼裹脚,则迟延藏躲,到后皆被强迫执行。幸喜脚秧不大,未十分费力,即全就范。又见同伴中有换木底鞋者,弓弯尖翘,却是好看。予母云:“汝脚未屈腰,着此不宜。俗云:‘十一岁以内求尖瘦,十二岁以外求弓弯。’今后应推进足跟,攀弯足背。”是晚缠裹即照实施,双足前后被屈,痛在足心。忍苦二月,方见弓形,即改登木底小鞋。此鞋之制,两头着地,当中空弯,乍一行路,觉全身架弄无主。予母又教吾迈步姿态,及找中心方法。又因裹缠过猛,左足背肿腐化脓,予甚苦之。每行缠,患处网漏疮口,久之方愈,孰知由此左脚独落鹅头之弊。当是时予心甚惧,偶同吾母出门,见同辈有脚样玲珑者,回家必加紧收什,以期比美。至十四岁,我父见吾双脚过小,恐行路不便,乃禁吾母代缠,由是归吾自己约束。每于灯下自审双足,其状如钩,肌肤娇嫩,呈落折痕,踵跟沿边生胝半周,拇指独翘,四指斜倒。回忆六七年前,本为天足,今忽变此畸形,设有未知缠足之习者见之,必不信为人脚也。
予于壬子年二月出阁,事前亲制弓底女鞋十双,平底坤鞋二十双(因吾乡有充子孙之风俗,即于花烛之日,由婆母将新妇鞋箱开开任人观看,批评女红或指量大小)。结婚之日,贺客咸赞脚小周正,予心暗喜。日后婆母爱惜吾足,繁重活计皆命仆妇操作,遇宾客来亦命吾坐谈。每隔二十余日,则命换鲜艳小鞋,以炫邻里。至是予方知幼小吃苦并未白受也。独异者结婚多日,每日行缠,羞为夫婿所见,此种心理不知何故。事变无常,吾家自遭壬子七月兵灾,家道中落,仆妇遣散。我一人上侍翁姑,主持家务,操劳过度,每至晚足跟疼痛,举步艰难,腿部浮肿,午夜发烧。予夫令吾解放,予云:“我母本无意为予束足,因受汝家之命,方将双脚蹂躏如锥。今汝因用人,又令解放。吾脚只能受屈弯之苦,不能重罹搬直活罪。”言毕而泣。自此以后,松拢足带,十年来脚仍在三寸六七分间。十九年天足会兴,某日吾在门外站立,为之查见,追踪至,劝立解放。以命令所关,当时解放,蹒跚数步,搿缝见血。队员某见确实困难,又周视全脚,抚摩筋伤折指处,似有怜惜之意。予云:“吾辈幼小无识,为母强迫教缠,今日始知不合卫生。请看脚小如此,何能解放?”此员深然吾说,并教吾解放诸方,惜未见效。后队员屡至我家,感情稠密,吾等竟结为异姓姊妹,此亦放脚奇缘也。
◎行缠诉痛记
爱莲居士
年前内子雇一张姓佣妇,裙下双钩,瘦不盈握。《东方游记》所谓“可置玻璃杯中者”,非虚语也。虽徐娘半老,然婷婷之风韵犹存,加以足弱故,行路辄步履伶仃,井臼之劳亦几不胜。内子劝其解放,则以业经过时,改组无补天然,徒增痛苦为辞,终不弛其缚。惟性情尚属和婉,家人多乐与攀谈,内子尤喜,时有周济,不计也。暇常述其束足经过甚详,兹记之如次。
伊生于豫西某县,时当清季,沿于习俗,七岁即将双足缠裹。将至始缠之年,伊心甚惧,盖幼时常至亲串家,见伊表姊裹脚痛苦也。果七岁之秋,而魔难降矣。先一日,其母谓伊曰:“汝今七岁矣,正为缠足之时,迟则脚秧逛大,益将受苦。汝春间当缠,因汝身体柔弱,直延至今。试看人家脚样,都已缠成。自明日始,我将为汝轻拢,并不疼痛。为女儿者,谁不度此难关?”言毕,即饲以果饵,并取示新制之凤头鞋,诱之曰:“裹脚才得穿如此美观之鞋,不然即为大脚蛮,人将耻笑之矣。”伊为爱美之心所动,心绪忐忑不定,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晨起,阿母一切已摆设齐备,令伊坐床沿,己取一矮凳,对坐于其下。预先穿一针线,插之发际,取白矾一盒、小剪一把、裹布、花鞋,一应放于一处。回身掩上房门,先倾热水一盆,将伊足浸透,取出拭干,用小剪将趾甲修剪毕。然后将伊右足置之怀中,将小趾向脚心频频揉动,并取白矾末洒足趾缝中,与一笔头使握之手中(按:此系迷信之意,谓伊脚将尖如笔头也)。然后取长约三尺、宽约二寸之脚布,握其右足,将四趾向脚心下压,使紧拢一处,缠绕一匝,由后跟经过足面而达足心。如是五匝,布端用线密缝,由足尖至足腰,取细绵绳匝匝缚之,盖防松弛也。右足缠毕,如法再缠左足。裹已,乃着新制花鞋,较足微小,力拔乃得入。鞋尖饰以线穗,鞋口附有带条,牢系足背上,令伊下床作步。谓如不活动,则脚样歪曲,受害非浅。伊足乍一着地,觉倏失自由,但往来数次后,除小趾微痛外,亦无大痛苦。晚间双足发热,略觉胀痛,除行动外,即坐炕沿。一周后,伊母即为之重缠,较前次为紧。自此每隔七日必重缠一次,一次较一次加紧。伊对缠足亦一次较一次恐惧,每至裹时,辄逃避邻家冀得幸免,时或偷松,母辄骂以不爱好。半年后,足趾即已紧紧合拢作扁平状,向足心微倾,足形日尖。一年后,小趾跟及趾缝中溃烂化脓,久不见愈。又生鸡眼数苗愈结愈厚,每当足纨弛去时,伊母恒以针尖挑拨取出其丁。伊畏痛退缩,母则紧握其足腕,毫不放松。
九岁时,伊父将伊许于邻村赵姓为养媳。于归三日,姑以伊足尚未就范,即为之紧缠,其裹法较伊母更紧百倍。哭泣即受毒打,偶有偷松,察觉必至体无完肤。又以伊足肉多,谓非通烂不能见效,于是以药水日夕熏洗,洗过数次后,忽觉双足奇痛,偷视之,两足除大趾外,皆腐烂矣。姑谓脚眼已开,不烂不小,越烂越好。每当裹时,令自行脱鞋解缚,伊则迟延畏缩,冀缓须臾。至后,皆被筑以老拳,始忍痛弛缚。脚布与脓血胶为一片,急切不能解下,往往用力过猛,连肉皮揭去,脓血淋漓,臭秽难闻,痛彻心脾,身躯为之颤战。老姑毫不悯怜,反将瓷瓦锋填脚布中,令其愈烂。伊虽哭泣哀求,不顾也。裹已,复用线缝一记号,防其偷松。以欲其速小,隔日即加紧一次。每加紧后,嵌以较足更小之鞋,鞋帮坚硬,用鞋拔力登,始纳其中。结束停当,复驱至院中,令来往走动,谓“襄鞋”。伊勉强挣命,其苦难言。伊固中人之家,井臼自操,冬日足部因血脉不和,恒冻至麻僵,晚间取暖火炕,遇热则痛痒更甚,一冻一消,右足一趾竟因以断落。伊足遭此蹂躏后,不一年已尖如新笋,俏如红菱,惟足面微凸,四趾如豆大,皆深深嵌足心,累累如编贝;小趾与足跟相差仅分许,足心一缝甚深,数铜币可出入无阻;大趾向上微翘,右足小趾烂断处不时刺痛,结一疮痂,永不脱落,度之不过三寸。伊于十四岁圆房,始自行约束,时双足不过二寸八九,亲友贺者咸啧啧称赞,而不知系一缸眼泪、一缸脓血所换也。以其足小,夫心甚喜。年前伊夫病逝,加以历遭意外,家产荡然。因不能谋生,辗转流离,遂至于今。每见都市之革履橐橐者,羡极生妒,有今生已矣之叹。若迟生数十年,当不受昔日之苦。言次,并谓:“今日女子大踏步便出,与昔日相比,真如地狱与天堂也。”予聆其言,爱莲之心为之顿消,内子亦为之唏嘘不止。亟录之,以告今之仍为幼女行缠者劝。
◎拗莲者谈
仁山
予妻邢氏,生于北平西城某巷中,尝述及伊之幼年缠足事。其家中之妇女,无一不为缠足者,否则人不愿娶作儿妇也。伊姊妹共四人,其大姊在四岁时,其母即为之缠裹双足。因年岁幼稚,每日裹足之痛苦不堪,昼夜悲啼。缠有二年,始缠成约四寸之莲瓣。二姊、三姊之足,亦约四寸余。至予妻八岁,尚未缠裹,因其母常患嗽病,辄夜不能安睡,是以精神不佳,无意为之缠足矣。一日伊外祖母来,接伊去。此老妇住南城,彼时南城一带,所有之小女孩无不缠足。予妻至伊家,其外祖母平常最喜与人缠足,而其缠法甚精,无论年岁稍大,亦能缠成三寸小足。居住彼处数日后,即开始为之裹脚矣。第一日先以温水洗足,约一小时,使足柔软易裹。然后用五尺长裹足布,为之缠绕。将足趾压弯至足心,留大趾,另用一小足带绕之使上翘,然后穿以所做硬帮鞋。乍缠毕时,脚痛如烧,不能履地。数日后变本加厉,更紧一步,改用八尺长、二寸宽之洋膘布足带。洋膘布取其裹脚时不易松懈回劲。二、三、四及小足趾完全推弯于足心之内,压成扁形,脚面曲成弓形,再用裹足布层层绕紧,再以白带子将每个足趾用带子一条缠至极紧。四个足趾缠毕,然后再以足布绕一周使紧,用线密密缝住,穿上极硬帮薄底鞋,用鞋带系好。两足缠就,觉疼痛异常,不能行路,稍一动转,即觉痛彻骨髓。外祖母迫令强行,言其如不行走,不能压扁足趾,脚样不能美观,亦不能束小也。如此数日后,两足足趾等部流脓溃烂,痛如针刺。每晚以温水涤洗,剪去腐肉,渗以白矾末,而缠裹加紧,仍不稍弛。此老妇曰:“因年岁稍大,不如此缠不能小也。”约四十日之久,即束小成约四寸余之小足。然此四十日内所受苦痛,实有难以形容者。所穿之鞋,约十数日即换新鞋,所换新者,比前穿之鞋约小一二分,将足强塞于鞋内,足即曲上作新月状。穿过四、五双鞋以后,双足收小寸余,脚心陷一大深缝,名曰“折腰”,脚面隆起。如此半年,始缠成一双三寸瘦小莲钩矣。至十四岁改穿木底弓鞋,每穿大红缎子绣花弓鞋,扎上绣花裤腿,更觉窄小翘秀,真有顾影自怜之概。虽然足小,而身体发育甚为健壮,平常时行走亦无足疼毛病,常年无病,较三姊等尤为结壮。若谓裹脚有碍健康,余未深信。至今思之,虽然受此重大痛苦,终换得一双好脚也。
◎过来人语
秀贞女士
近读《天风》所载《行缠诉痛记》及爱莲居士之《莲钩问题》等,与吾当年所经之苦,诸多吻合。兹将吾孩提之年缠足惨状述出诫人,兼答居士之征求焉。侬生南方,时当清季,小县妇女仍以莲钩为尚,故侬年甫七龄,阿母即为侬开始拗莲矣。拗法,先用凤仙花根煎汤一盆,乘热熏洗双足,据云如此能使骨软受缠,少受痛苦。熏洗数次后,觉筋骨酥软无力。然后取长约六寸、宽约二寸之棉布条,将余大趾下之四小趾紧靠一处,压向足心,即用裹布层层束之。两足束毕,始着新制之尖头鞋。侬自由习惯之双足,至此横被桎梏,既烧且痛,大哭不已。母以女儿之常态,毫不悯怜,反诫:“无论若何痛苦,不准偷松。”侬本甚活泼,自双足被裹后,即呆若木鸡,含泪忍受而已。每隔数日,母即为侬重缠一次,一次紧似一次。侬痛苦无法时,乘母不在,有时略为私松,母发觉必遭叱责,缠裹反益加紧焉。裹至数月,足趾已成扁平状,因天气炎热,更不时发烧,胀痛不已,每解足纨,常有恶味。阿母见之,谓补救法须裹时先浴以花椒水,云可除恶味;再将明矾研为细末,频频洒于足凹及趾缝中,云能止汗也。余足自洒明矾后,果汗出较少,恶味顿杀,由是每裹必用之。如此三年,侬足业已就范,长四寸余,大趾独翘,四趾皆压入足心,紧紧合拢,如赘疣然;足心一沟,足面微驼。因缠裹过猛,足面致常溃烂,时愈时发;又生鸡眼数苗,夏日更觉湿痒。因足弱故,行路辄倚墙扶壁,摇摇欲坠。侬于十五岁出阁,始自行收拾。每当行缠,最羞为人所见,盖奇形怪状之双足,实甚不雅观也。十年前天足运动兴,侬入校就读,家人始劝吾解放。足纨初松,觉两足骨软筋酥,愈行痛苦。每晚用温水浴足,将脚布逐渐剪短。放至三年,双足除较前略肥外,足趾缝口仍屈而不伸。侬入校时,因恐同学耻笑,乃于袜内满嵌棉絮,饰为天足。虽行步较迟,但人亦不觉也。
◎金素馨女士自述缠足经过
予幼时,家居平西八十里之门头村。彼时乡间妇女竞以小足为美,予年甫六龄,子母即为缠裹双足。缠时先浴以温水,然后取长约三尺、宽二寸之脚布,用手将予右足大趾以下之四趾,慢慢向足心下压,缠绕一匝,由足根向前而经足面,再向足心绕过,如是三匝,将所余布端,以手指掖入足下脚布缝中。右足缠毕,如法再缠左足。于是着大红布鞋,鞋口附有绿带牢系足上,令予试步。足乍着地,若有物绊行,摇摇欲坠。并谆谆属予走路时,足尖不可向天,以免脚形后倒,被人耻笑,但足趾被迫下弯,触地剧痛,极怕走路。夜间双足火热,涨痛至不可忍。央母为予解放,辄遭呵叱,且云:“此不过初试松缠,俾足形渐就范围,尚须加紧缠裹,方能得一双好小脚也。”予是时除怕痛外并无任何感想,久之似亦不觉其苦。八九岁时,可以自己缠裹。所着之鞋,每新制一双,其尺寸较旧者微缩一度。至十一岁,双足已成瘦小弯曲之形,量之为四寸五分。一日随母赴邻村外祖母家祝寿,来宾中有张氏姊妹者,年龄与予相埒,双足皆瘦不盈握,衬以鲜艳夺目之绣鞋,愈饶妩媚,寿堂中群众无不争相赞美。会予之舅父笑谓予曰:“看看人家的脚儿,又小又正,多么体面。再看你的呢,又大又肥,谁肯给你说婆婆家耶?”男女来宾一闻斯言,咸注视予之足下,相与嘻笑。在此情况之下,予如冰水浇头,霹雳震耳,直无地自容,不觉羞极而啼,恨不即刻削小双足,与彼媲美。乃立下决心,从此纵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紧缠足,以雪此耻焉。
予每至外祖母家,必留住多日。是日夜静,暗解双足脚带,权将手帕撕成布条,接缝脚带使长,以便紧束。将双足大指以下之四指,竭力向足心下压,使屈至无可再屈,即以脚布紧缠一匝,复按足下弯作弓形,力握脚布缠过足踵足面,仍向足心紧缠。如是四匝,匝匝加紧,最后将布端嵌入足心布缝内,着鞋系带。结束停当,姑就枕。无何,双足渐感膨胀,继而火热作陆续刺痛,辗转不能成寐。虽然,宁死决不稍松予之脚布。有时痛极饮泣,惟有咬定牙根,强忍过去。倦极入朦胧中,无非三寸小足,萦绕梦魂而已。天明起床,非扶墙不能步履,差幸双足不似夜间疼痛之甚。予为此举,外祖母家上下人等俱被瞒过。经十余天之紧缠,所御之鞋日见硕大,窃喜予足之日小也。于是深夜挑灯赶制小型鞋,作好量之,为三寸八分,盖予足已缩去七分矣。半月以来,有此成绩,实非初料所及。另更换五尺长脚带,并制软底睡鞋,每夜缠裹后,以之套著双足,愈觉严紧有力。又经三五天,忽双足奇痛,解右足视之,见第五小指根着地处红肿化脓,约棋子大。复视左足所患,一如右足,只化脓较少耳。当用棉花拭净,再以棉花少许贴患处。缠时痛彻心腑,身躯为之抖战。念茹苦半月,苟畏痛退缩则功败垂成,可惜孰甚!思至此,勇气顿增,反加倍力缠之。虽痛极,经过片时,似稍可忍,盖双足已麻木无知矣。予之足指日日下压,除大指随足趾弯下成尖瘦形外,余四指皆作扁平形,如蚕豆大,曲折排匀,横卧足掌。第五小指与足踵距离日近,量之为四分。足心足踵间之缝亦日益深下,量之约八分。足尖日窄,足根平直,足面微高。缠至三十天,予足已小至二寸九分,较前又缩去九分。此时化脓处亦渐愈,行走时因足弱每欲倾倒。一日,予之舅父忽瞧见,谓予曰:“我把你两脚削去,省得你再往小裹缠。”盖恐予再缠将不利于行也。及归家,人睹予双足之忽小也,咸以为戏装假脚。迨逼视真切,则相与瞠目挢舌,争为予贺。自是惟从事于新式鞋袜,不再求足之小,而远近数村诸姊妹论足,已推予为魁首矣。
◎林燕梅女士自述缠足经过
予南方人,生于前清末年,当时妇女尚重纤足,故予年方四岁,阿母即为予严裹双足焉。裹法:先至药店购膏本三钱、杏仁五钱,煎汤浴足,汤凉始罢。取明矾末洒足指缝中,盖防足出汗也。洒毕,取笔描予天足样,以为纪念。描毕,以手按予足指弯至足心,取脚布紧束之,留大足指于外不缠。再以布条在脚跟缠一匝,绕至大足指,以脚布扳之向上翘如新月然,布端用线缝起。双足缠毕,着木底花鞋。阿母令予行动,谓:“如不往返行走,则足样不佳,并易生他病。”予足甫一着地,足指压底,痛甚,又不敢不行动,恐得病食药。盖予幼时最畏服药,以药苦口故也。是晚足益痛,予央母解放,即受呵斥,乃不得已忍痛而睡。翌晨,阿母为予以药浴足,重紧缠裹,如是不已。每日除行走外,无事可作。又五六日解脚布视之,足指除大指外,皆破矣。阿母为予拭血,重换脚布缠之。越四载,予足已缠成矣,长三寸,脚跟宽一寸,脚尖上翘,如一钩新月。每晨起,予深以裹脚为一苦事,盖既费功夫,又有恶味。后阿母托人在药店购硼砂三钱,煎水洗足,可保五日无味。每日予浴足一次,脚布亦更换一次。时脚布长仅三尺,宽仅一寸五分耳。予之鞋皆予母所制,而小睡鞋则予自制,盖当时女子必须会作活计也。予之双足,足趾已成固定之位置,压于脚心下,小脚指与脚跟相差无几,足心一深沟,不缠布时,甚不美观。足平放足心着地时,不可见四足指,惟大指翘立耳。予母赞予足小,予亦颇自得。
及予九岁时,天足盛行。予父因往滨江作校长,携予及予母同去。予父自思,身为校长,终日提倡放足,乃命予立驰足帛。当时予尚不愿放足,自以为三寸金莲较天足为美,后始知缠足之害。予放足亦有洗方,因母病故,此方失传,甚为可惜。洗过三次,足骨软甚,予将四指拉平,以手摩擦。不及半年,予足亦放妥如天足然,不过甚为削瘦,足长五寸余,及至今日已六寸余矣。此洗足方之神效,实令人惊奇。昨日予弟央予述束足之经过,因此事于本身无关,故详述之,以满予弟之渴望也。
(林章骝录)
◎缠足痛
兰稿
余六岁时,某年秋间,余母为余制绣花尖鞋,择于八月二十四日,俗称小脚姑娘生日,开始裹脚。是日早起,命余食角黍、菱角等物,余颇忻悦。裹脚布为京蓝细布,宽约三寸,长八尺余。普通裹脚布不过六七尺,而余母谓余足长,须多布乃好。余母言:“现在才裹,此布只够绕八九道,日后则可绕至十三四道。”余闻之,固不知绕之道数愈多,由于勒紧裹瘦,其痛乃愈不可忍也。余母裹时毫未用力,故余是日跳跃如常,不以为苦。至晚,觉脚微暖,余母不许解放,余亦安之。次晨放开重裹,余母仍未用力,惟裹毕用针线将布头缝好,余甚以为异。至晚脚微酸困,余母为余揉之,遂亦安眠。第三日未重裹,因布头缝好,不得松开,脚受一日夜之束缚,走路稍有不快。家人问余走路何以与平日不同,余母言“不许说”,余亦随声附和谓“不许说”。余脚本厚而多肉,余母言:“这样肉脚要勒紧,多害些时,乃能瘦小。”余问曰:“勒紧好过否?害可有药敷否?”余母笑而不答。吁!幼女之无知受苦,可胜慨哉!第四日早起,余母言:“今天脚要真裹了。”余闻之唯唯,而不知痛苦之期自兹开始矣。是早,余母将袜头缝瘦,裹时气象与前两日迥异。布着脚时,将脚指先带跪,余母一手捏脚推骨挤于一处,一手执布着力紧勒。余呼痛,失声哭,求稍松。余母置不理,每裹一道,且捏、且勒、且抹,使布紧缚无丝毫松处。裹毕用针线密缝,袜套因缩瘦,紧贴于脚,袜外又用鞋带十字缚于脚面者数道。及穿鞋后,脚指屈于脚下,全脚受束缚,痛如火焚。余放声大哭,余母曰:“今天只算才裹,欲哭日子长矣。”盖以余之痛哭为应有之事也。是日骤然紧裹,痛极。至夜,万不能忍,拟于被中解放。乃才脱一袜,已为余母知觉,盛怒之下,痛打一次。盖自是余脚完全不能自由矣。自是以后,每日必裹,裹必加紧。脚受束缚,虽无物触动,已极疼痛。而余母裹时,必先捏骨促其跪折,一面将布带紧,用劲勒束,勒过又抹,使布无一皱纹。每值捏时、勒时、抹时,无不痛彻心脾,大声呼救,而余母及家人均若未闻之也。自朝至暮,终日疼痛,昼间无心饮食,夜常竟夜不眠。余母有时为余揉脚,亦常半夜不睡,惟求片刻之放松,则断无其事焉。
余母每日裹时,比较布头折叠之痕迹,以验勒束之是否日益紧瘦。大约每日布头,必较前一日伸出一指宽乃已,否则必重裹加紧。合计不足一月,布头必伸长一尺,可知裹至日紧一日,而脚亦日见瘦削也。袜套尖头,至多半月必缩瘦一次,以冀紧贴脚上。每当着袜及脱袜,亦觉加痛异常。自紧裹约四五日,余母曰:“才四五天就作脓要害了。”余视之,见脚指、脚面、脚跟有青色、有紫血色、有黄脓色,益大哭,余母不之顾。未两日,皮破,脓血狼藉。余母用棉少许贴于伤处,而裹时用力推勒捏抹,则依然如故。如是者不足一月,第二指至小指均跪折,小指且向内横跪,脚心成一直沟,脚头由扁而圆。盖虽将布解开,已与未裹时之脚样不同矣。每早裹时,必加一番痛苦。然尚有一事,尤为难受而极怕者,则洗脚是也。大约每历六七日必洗一次。从前初裹,以脚布解开为适意;自脚指跪折,乃放开亦不适意。从前以有布裹至痛,继乃放开不裹亦痛。盖从前求不裹,至是乃只求松裹,一若不能离布者也。当洗脚时,将布解开,觉满脚麻木,无处躲避,难过异常,伤害之处一经触动,痛彻心脾。而余母则撕鸡眼、剪老皮,不稍顾惜,且洗后必用新布着力勒束,有时且于一日间重裹两次,谓洗时解放,须格外加紧,以免放松也。自紧裹后,终日枯坐,不能行动,一经着地有如针刺。而每次裹后,余母必扶余在室中勉强行走,谓如此骨乃易折,至余之痛哭,则绝不计及。约三个月后,脚指顺排脚下,小指已及脚心,脚头由圆而尖。某日,试着初裹时之旧履,觉硕大无比,可知裹时进功之速。乃余母至是又加一法,则竹片是也。吾乡幼女缠足,本无夹竹片之习惯,乃余母居北方久,耳濡目染,谓用布勒紧虽亦可瘦,而使脚瘦而正直,且脚头尖而脚跟亦狭者,非用竹片夹之不可。某日,余母度余足长短,命人制竹片四,次晨裹脚,缠约两道,将竹片夹于脚之两旁。余母先将竹片捏紧,然后照常勒住,从此脚骨处处为竹片挤紧,更无一点宽松。自加竹片后,每隔一日裹一次,盖以有竹片夹紧,无须日日重裹,满脚疼痛,则比从前有过之无不及。嗣此约三月,脚面骨裹折,脚心成一深横沟。余母初言,将置一铜钱于脚面,以防面骨之隆起,嗣见余脚面平正不高,幸未实行,否则不知又加痛苦若干矣。
普通裹脚,至脚面骨折断,小指叠入脚心,即为裹成,而余母则益求尖瘦,脚面虽折,依然用力紧勒。又约三月,第二指以下尽裹至脚下里边,脚面只余与大指相连之骨一根,小指紧靠脚根且跪叠里边,几与脚面相近。脚长约三寸,头尖瘦如手指,面平而狭,跟宽不足一寸,盖短小尖瘦无以复加矣。统计自六岁八月底裹起,至七岁五六月间,约九个月,无日不以泪洗面。大抵裹脚用力,全在小指左近。第一步,将第二指至小指跪折,是为裹脚指,即最初缠勒之时;次将小指裹向内跪,是为裹脚头,脚心至此成一直沟,即脚头由扁而圆、由宽而窄之时;又次使小指与脚跟相近,是为裹脚面,将脚面骨屈折,脚心成一横沟,即全脚由长而短、由大而小之时;又次推小指等向里与脚面相近,是为加紧裹勒,使脚极尖极瘦之时。自始至终,无不从小指左近着力,故满脚疼痛以小指左近为尤甚。余平日脚痛哭泣,余母不以为可怜,惟咎余父亲之误余。盖北方习惯,女孩一能走路即为之裹脚,大约年及四岁,无不紧缠其足者。余四岁时,余母欲为余裹,经余父阻止未果。至余六岁下半年,余父往他省,余母趁时裹勒,故日益加紧,不许顷刻之放松。邻女某,小于余两岁,余七岁春裹脚面时,彼才五岁,脚已成。余母常借彼以激余,然自余视之,彼女裹时之痛哭声、哀求声、呼救声,种种苦况,与余似无殊异也。余表姊长于余三岁,余八岁时,表姊十一岁,随余姑母归宁。表姊天足尚未缠束,余祖母不谓然,余姑母亦言本来预备到余家顺便裹脚。及真裹时,用布长约一丈,裹未半月,即夹竹片。约四个月,脚指裹折,头尖圆,前后瘦削,视原来宽只约一半,盖即如时髦女子假天足之形式也。表姊于彼四个月中,无日不昼夜哭泣。可知女子除真天足外,其脚比男子瘦小者,当裹勒时,无不经过一番苦楚。同是人类,独难逃缠足之痛苦,可胜叹哉!
余脚自裹成后,余母为余裹者犹五六年。自余七岁秋后,余母裹时不复日益加紧,伤害之处逐渐平复,虽夹竹片亦已习以为常。走路不能跑远,已可自由往来,不甚疼痛,夜间亦可安眠。惟每遇洗脚后,余母裹勒犹比平日加紧,故每逢洗脚,仍不觉泪之直流也。九岁春,余父归,见余两足瘦小不盈一握,往来行走如常,每早裹时亦未哭泣,谓余母曰:“裹脚亦不甚难。”吁!余父乌知女儿六七岁时之痛苦耶?至十三四岁,余母命余自裹,惟裹脚布不许减短,竹片不许不用,袜样、鞋样不许改大。故虽自己缠束,仍未敢稍松。今到学堂读书,亟思放足,而骨久裹折,血脉已枯,竹片虽除,离布则不能走一步。吁,余足盖终无自由之日矣!女子缠足之无用,外间知者颇多,惟幼女裹时之苦况,言者尚少。今将昔时经历略为述出,倘蒙中国报界广为转载,仁人学士谱为诗歌,俾女子缠足之痛苦日传于社会,则闻者兴戒,恶俗顽习或可永除。女界幸甚,人类幸甚!紫泉客曰:非过来人不能详道其中痛苦,令人读之五体数数作麻痹也。独怪过来者,仍期以此种痛楚加诸来者,其愚孰甚!女士此作,希望甚是,佩佩!
◎双钩泪史
玉琴女士
予生于旧式家庭,幼年即受拗莲之苦,自以为此项苦恼实无门可诉。顷读《天风报》所载之《行缠旁观记》及秀贞女士之《过来人语》等,见将吾辈拗莲之苦,形之笔墨。然“小脚一双,泪水一缸”,此情此苦,非过来人不能道其万一。兹将吾之双钩泪史,述出告人。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愿天下为父母者,勿再以吾当年所受之苦,加之孩提,则幸甚矣。予生平西,值莲钩盛行之日,故七岁即受双缠之苦。先是侬本活泼,跳跃嬉戏,天真烂然。自双足被裹后,遂日被摧残,自由丧失殆尽,而天真乐趣亦被剥削矣。
余母胡氏,生余姊妹三人,吾其次也。大姊六岁即行裹足,初裹痛苦不堪,受苦二年,始缠成一双三寸莲瓣。小妹因年幼,吾裹时尚未约束。余七岁之年,魔星忽降。是年正月,母先为吾穿耳,两耳穿过,戴以金环,谓:“女儿有二苦楚,一为穿耳,一为缠足。汝今一苦已过,一苦更须忍耐也。”果于二月初间,母即为吾紧裹双足矣。先数日,母央人翻《玉匣记》,择缠足吉日。余先闻其事,每至饭罢即行逃避邻家,冀得幸免。至期母遍呼不应,后终于邻家寻回,余哭泣不去,母骂曰:“天天只知玩耍,全不知一点作女儿的规矩。从今以后,才教你好好去玩!”言毕,即拉余至家,推之入室,闭上房门,烧水一盆,开箱取出裹布、花鞋、矾粉、剪刀、针钱等,皆散置一旁。未裹,余心已悸,遂百端哀求,请以明日。母诳曰:“今日吉期,裹脚永不疼痛,明日则痛矣。”言毕,先脱去鞋袜,将予足浸洗多时,洗完修剪指甲,出矾末遍洒足上。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取长约十尺、宽约二寸之裹布,握吾右足,将四趾压入足心。紧捏多时,即用裹布层层缚之,缚已,仍用线缝。右足束毕,再束左足,两足裹毕,穿以尖头平底花鞋。鞋帮坚硬,鞋口嵌一绿带,牢系足腕,令出外散步。余足一触地面,觉小趾与鞋帮接触,疼痛不已。当晚上炕,母不令脱鞋,谓:“裹足之鞋,万不可脱,脱下则脚布松弛,不能裹小矣。”余幼时赤足而眠,已成习惯,至此横被束缚,遂辗转不能成寐,双足因受日间摩擦,更痛如火烧,遂大哭不已。母始则多方婉劝,并喻以村中某女裹脚如何爱好、某女裹脚如何听话,及伊之缠足经过等,继则怒吾之噪,遂饱之以拳。吾受两种痛苦,悲极反而成寐。
翌日晨起,痛似稍杀。三四日后,母即为吾重缠,每裹辄浴以温水,洒以矾末。余事先皆行藏匿,寻回卒被强迫执行焉。偶有违抗,则拳足交加。每乘无人时偷松,察觉则既打且骂矣。数月后,除大趾外,小趾已压成扁平,内足心微斜,各趾缝中先觉湿痒,继则溃烂。日间略事行动,晚间更痛如针刺。偶食鱼腥等物,则肿溃愈甚。行路力在足踵,足尖上扬,母谓如是则脚样不佳,恒严斥之。每当裹时,予必大哭,母辄呵之,偶或不忍,亦常替吾坠泪,然狠缠如故也。脱去花鞋,脚布因沾脓血,急切不能解下,每以油润,久之方松。予之脚样日益尖小,足趾渐屈入足心,足心缝口亦日益深下。足纨解去,脓血淋漓,母以棉花拭之,并谓脚肉化脓,脚样方能瘦小。偶误破疮痂,则鲜血如泉,予痛极汗出,身体为之抖战,母则毫不放松,反益加紧缠焉。又以脚布至足尖时常行松弛,致大趾特肥,遂另用一小布条专束大趾,扳之上翘,用线密缝如新月然。所着之鞋每半月必更换一次,一次较一次约小一二分,凿枘不容,用鞋拔力登,始勉强屈入。吾欲坐炕休息,母必驱至院中,使扶杖来往走动,谓如是始能小也。穿过十余双鞋后,双足已缩至四寸余。
余缚一年,余妹方初次裹脚,每于无人处辄相对而泣,窃叹女身之不幸也。夏日因有脓血,常发恶味,每晚烧痛如炙,其苦难言。冬日因血脉不畅,较他处更冻,每与热炕接触,一受温气,反既痛且痒,终夜不息,放之略高,痛可稍缓。如是二年,即已就范,长三寸许,大趾锐如笋尖,向上微翘,四趾蜷伏足底,如僵蚕然,使不知缠足之事者见之,将不信为人趾也。四趾缝生胝如片,与足趾不相上下。趾甲压如薄纸,深嵌肉中,修剪甚费周折。足心一沟,裂如刀割,痒不可搔,痛不可摩。后跟向前微折,脚墙特高,脚背隆起,谓之“驼子”。胫骨以下,亦甚瘦削,自上视之,不见小趾;自侧视之,惟见深缝与脚墙也。弛去足纨,自觉观之不雅,且有恶味。每检得儿时天足鞋样,不禁有今昔之感,并思身体各部皆会自由发展,何独对足之桎梏如是也?母见吾脚已可观,遂赶制木底弓鞋令吾换易。
弓鞋之制,中弯如弓,后跟粘有高底,鞋帮遍绣花纹,鞋口附有绿带。初换是鞋,觉摇摇欲坠,非扶墙不能成行。半月之久,方始习惯。予于十六岁出阁,事先赶制弓鞋及平底鞋多双,衬以绣花藕覆,愈觉鲜艳。先是,余足自易弓鞋后即自行收拾,至此母犹虑吾收拾不力,数日前复为予加紧缠束。新婚之日,贺者以吾足小,皆啧啧称赞,予亦窃喜。年来解放说兴,外子力劝吾弛去双钩。予试行半月,因骨骼已断,毫无功效,反益痛苦,不得已复仍其旧,不过改着平底圆头鞋而已。自外视之,可冒充半天足,内部则仍层层包裹也。每于外子谈及昔时束足之苦,亦深示惋惜。予略识文字,不能写作,此篇乃外子代记者。子代记者。子代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