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公孙弘的一篇奏章(引见上章)证明了古文在汉武帝时已死了,所以我们记载白话文学的历史也就可以从这个时代讲起。其实古代的文学如《诗经》里的许多民歌也都是当时的白话文学。不过《诗经》到了汉朝已成了古文学了,故我们只好把他撇开。俗语说的好:“一部廿四史,从何处说起!”我们不能不有一个起点,而汉朝恰当古文学的死耗初次发觉的时期,恰好做我们的起点。

汉高祖本是一个无赖子弟,乘着乱世的机会,建立帝国,做了皇帝。他的亲戚子弟,故人功臣,都是从民间来的。开国功臣之中,除了张良等极少数旧家子弟之外,有的是屠狗的,有的是衙门里当差的,有的是在人胯下爬过来的。这个朝廷是一群无赖的朝廷,刘邦便是无赖的头儿,《史记》说:

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

这里活画出一副无赖相。《史记》又说,天下平定之后,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

这又是一群无赖的写生。

在这一个朝廷之下,民间文学应该可以发达。高祖十二年(西历前一九五),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令儿皆和习之。上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高祖本纪》)

这虽是皇帝做下的歌,却是道地的平民文学。

后来高祖的妻妾吃醋,吕后把戚姬囚在永巷里,剪去她的头发,穿着赭衣,做舂米的苦工。戚姬想念她的儿子赵王如意,一面舂,一面唱歌道: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

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

当谁使告汝!(《汉书》卷九十七上)

这也是当日的白话文学。

后来吕后擅权,诸吕用事,朱虚侯、刘章替他们刘家抱不平。有一天,他伺候吕后饮宴,太后派他监酒;酒酣之后,他起来歌舞。唱一只《耕田歌》:

深耕,穊种,

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

锄而去之。

这也是一首白话的无韵诗。

这些例子都可以表示当时应该有白话文学的产生。但当时白话文学有两种阻力:一是帝国初统一,方言太多,故政府不能不提倡古文作为教育的工具,作为官书的语言。一是一班文人因白话没有标准,不能不模仿古文辞;故当时文人的诗赋都是模仿古文学的。风气既成,一时不容易改革。到了武帝的时候,许多文学的清客,或在朝廷,或在诸王封邑,大家竞争作仿古的辞赋,古文学更时髦了。后来王莽的时代,处处托古改制,所以事事更要模仿古人,诏书法令与辞赋诗歌便都成了假占董,但求像《尚书》《周颂》,而不问人能懂不能懂了。

我们且引一两首汉朝的《郊祀歌》,使读者知道当时那些仿古的庙堂文学是个什么样子:

后皇嘉坛,立玄黄服。物发冀州,兆蒙祉福。沇沇四塞,缎狄合处。经营万亿,咸遂厥宇。(汉《郊祀歌》)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缊豫为纷。黼绣周张,承神至尊。(同上)

但庙堂的文学终压不住田野的文学;贵族的文学终打不死平民的文学。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曾说过当日的民间文学的环境: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捬缶而呼乌乌。

其歌曰: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邛,顿足起舞……

这里面写的环境,是和那庙堂文学不相宜的。这种环境里产生的文学自然是民间的白话文学。那无数的小百姓的喜怒悲欢,决不是那《子虚》《上林》的文体达得出的。他们到了“酒后耳热,仰天叩缶,拂衣而喜,顿足起舞”的时候,自然会有白话文学出来。还有痴男怨女的欢肠热泪,征夫弃妇的生离死别,刀兵苛政的痛苦煎熬,都是产生平民文学的爷娘。庙堂的文学可以取功名富贵,但达不出小百姓的悲欢哀怨:不但不能引出小百姓的一滴眼泪,竟不能引起普通人的开口一笑。因此,庙堂的文学尽管时髦,尽管胜利,终究没有“生气”,终究没有“人的意味”。二千年的文学史上,所以能有一点生气,所以能有一点人味,全靠有那无数小百姓和那无数小百姓的代表的平民文学在那里打一点底子。

从此以后,中国的文学便分出了两条路子:一条是那模仿的,沿袭的,没有生气的古文文学;一条是那自然的,活泼泼的,表现人生的白话文学。向来的文学史只认得那前一条路,不承认那后一条路。我们现在讲的是活文学史,是白话文学史,正是那后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