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艺鉴赏,已费去不少的纸数了。这里试把话题移至文艺批评去吧。

其实,鉴赏本身已是属于批评范围以内的事。所谓文艺批评者,种类很多,有什么印象的批评、历史的批评、科学的批评、社会的批评等等,批评的含义普通分为批难、称赞、判断、解释、比较、分类等等。毕竟只是以鉴赏为出发点的东西,无论何种批评都可作为鉴赏的发表。因了鉴赏者的性格,于是批评乃生出许多的种类来。创作的材料是实生活,批评的材料是创作。创作者玩味了实生活而生出创作,批评家玩味了创作而生出批评。故创作者就是生活的鉴赏者,而批评家就是创作的鉴赏者。把生活玩味了,在生活上发见了某物(SomeThing),有伎俩发表出来,对于生活,想使大众共喻的,是创作者。把创作玩味了,在创作上发见了某物,有技俩发表出来,对于创作,想使大众共喻的,是批评家。

批评是鉴赏的发表,我们可以沉默地去享乐文艺,也可以把自己所享乐到的传给别人,前者是普通但以鉴赏为目的的所谓读者,后者是批评家。中国是文字的国家,文艺批评的历史很古,从来汗牛充栋的注释家的著作,以及一切诗话、词话、文论等等,都是文艺批评。但可惜大半都汲汲于文字上,琐屑不堪,和近代各国的所谓文艺批评者差不多是全不相同的东西。这也不只中国古来如此,文艺批评的成为一种有势力的趣向,至于产出所谓文艺批评的专门家,在西洋也是近代的事。

文艺批评在现代已俨然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这种职业完全是近代的产物。因了交通印刷的便捷和普通教育的发达,接触文艺的机会较前丰富,文艺在现代已成了和日常茶饭一样的生活上需要的东西,有需要就必有供给,于是不但创作是专门职业,连批评创作也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了。古代未有如此条件,连职业的创作者尚且没有,何况职业的批评家呢?

文艺批评的任务一方是阐发作品,指导读者,一方是批评作品,指导作家。文艺批评家可以说是读者和作者所共戴的教师。伟大的文艺批评家应该就是人生全体的批评家,因为文艺批评是以作家的创作为对象的,创作是通过了作家的心眼的人生的表现,批评家的批评直接是批评创作,间接就是在批评人生。试看,托尔斯泰、拉斯金(J.Ruskin)、泰纳(Taine)、培太(W.Pater)、勃廉谛尔(Brunetiere)等诸大批评家,哪一个不就是伟大的人生批评家?

或者有人要问,“批评家的地位在作家以上吗?”这原不能一定,批评家之中有好的坏的,作家之中也有好的坏的。如果离开了人,抽象地但就批评与创作二事来说,则批评究是知识的产物,创作究是天才的产物,性质不同,无法品定孰优孰劣的。即使勉强品定了也是毫无意义的事。

作家可以不把批评家的批评为意而从事其创作,批评家也可以不管作家的好恶而发抒其批评。彼此有其自由的立场,可各不相犯。一味迎合批评家的意向的不是好作家,拘于主观或以私意品骘作品者,不是好批评家。作品是作家对于人生的叫喊,批评是批评家对于作品的叫喊。作品因了批评增加社会性,也因为愈有社会性,愈有批评的必要。文艺在今日已不是少数人茶余酒后的消遣品了,文艺批评亦将随着愈显其重要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