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节曾劝诸君读古典文艺与外国文艺,那么漫无涯际的中外文艺,从何下手,先读什么呢?这是当面的问题了。

不但文艺研究,广义的“读什么书好”,“先读什么书”,是我常从青年朋友听到的质问。对于这质问,关于国学一部门,近来很有几个学者开过书目,各以己意规定一个最低限度,叫青年仿行。西洋也有这样的办法。我以为读书是各人各式的事,不能用一定方式来限定的。只要人有读书的志趣,就会依了自己的嗜好自己的必要去发见当读的书的,旁人偶然随机的指导,不消说可以作为好帮助,至于编制了目录,叫人依照去读,究竟是勉强而无用的事,事实上编目录的人所认为必读的东西,大半仍由于自己主观的嗜好,并非有客观的标准可说的。同一国学最低限度的书目,胡适之先生所开的与梁任公先生所开的就大不相同,叫人何所适从呢?

我以为读书是有赖乎兴味与触类旁通的,假如有人得到一部《庄子》,读了发生兴味了,他自会用了这部《庄子》为中心去触类旁通地窥及各种书。有时他知道《庄子》的学说源于《老子》,自会去看《老子》,有时他想知道道家与儒家的区别,自会去看《论语》《孟子》,有时他想知道道家与法家的关系,自会去看《韩非子》,有时他遇到训诂上的困难了,自会去看关于音韵的书。这样由甲而乙而丙地扩充开去,知识就会像雪球似地越滚越大,他将来也许专攻小学音韵,也许精通法理,也许为儒家信徒,这种结果都是读《庄子》时所不及预料的。

以上尚是就一般的学问所谓“国学”说的,至于文艺研究,更不容加以限制,说什么书可读,什么书可不读。文艺研究和别的科学研究不同,读什么书,从什么书读起,全当以趣味为标准,从自己感到有趣味的东西着手。好比登山,无论从哪一方向上爬,结果都会达到同一的山顶的。

依了自己的兴味,无论什么读起,都不成问题,劝诸君直接就了文艺作品本身去翻读。如无必要,尽可不必乞灵于那烦琐的“文学概论”与空玄的“文学史”之类的书。这类的书,在已熟通文艺的人或是想作文艺的学究的人,不消说是有用的,而在初入文艺之门的人,却只是空虚冗累的赘物。现在中等学校以上的文科科目中,都有“文学概论”“文学史”等类的科目,而却不闻有直接研读文艺作品的时间与科目。于是未曾读过唐人诗的学生,也要乱谈什么初唐、中唐、晚唐的区别,李、杜的优劣了!未曾读过勿洛培尔、左拉等的作品的人,也要乱谈自然主义小说了!谈只管谈,其实只是说食数宝而已,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们试听英国现存文学者亚诺尔特·培耐德(ArnoldBennett)的话吧。

文艺的一般概念,读了个个的作品,自会综合了了悟的。没有土,决烧不出硬瓦来。漫把抽象的文艺与文艺论在头脑中描绘而自惹混乱,是愚事。恰如狗咬骨头似地去直接咀嚼实际的文艺作品就好。如果有人问读书的顺序,那就和狗的问骨头从何端嚼起,一样是怪事。顺序不成问题,只要从有兴味的着手就是了。

举例来说,诸君如果是爱好自然风景的,自然会去读陶潜王维等人的诗,读秦少游、贺方回等人的词,知道外国文的或更会去读华治华斯(Wordsworth)、屠格涅夫诸人的作品。如果诸君有一时关心社会疾苦了,自然会去读杜甫白居易、元稹,知道外国文的更会去读易卜生,去读柏纳·萧,(B.Show)去读高斯华绥(J.Galsworthy)。各人因了某一时嗜好与兴趣,自会各在某时期找到一系的文艺作品来丰富自己,润泽自己。善读书的,在某一时期所读的东西里面,更会找出别的关心事项来更易兴趣的焦点,使趣味逐渐扩张开去,决不至于终身停滞在某一系上,执着在某一家。至少也当以某一系或某一家为中心,以别家别系为辅助的滋养料。

从什么读起,不成问题,最初但从有兴味的着手就可以。其实,除了从有兴味的着手也没有别法,因为叫关心恋爱而不爱自然风景的人去读陶渊明、王维,叫热衷于社会运动的人去读鲍特莱尔(Baudelaire)、王尔德,是无意义的。读什么虽不成问题,但在文艺研究的全体上,却有几种谁也须先读的东西。特别地是对于外国文艺。例如基督教的《圣书》和希腊神话,就是研究外国文艺者所不可不读的基础的典籍。这二典籍,本身已是文艺作品,本身已是了不得的研究材料,在西洋原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的东西,其通俗程度远在我国《四书》之上。许多作家的作品往往与此有关,或是由此取材,或是由此取了体制与成语,巧妙地活用在作品里。我们如对于这二典籍没有一些常识,就会随处都碰到无谓的障碍的。所以奉劝诸君,我们可以不信基督教,但不可不一读《圣书》,尽管不信荒唐无稽的传说,但不可不一读希腊神话。圣书是现在随处可得的,至于希腊神话,仅有人编过简单的梗概,还没有好好的本子,实可谓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