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幅画得很好的花卉画,我们常赞叹说,这画中的花和真的花一样。看见一丛开得很好的花卉,我们又常赞叹说,这花和画出的一样。看小说时,于事情写得逼真的地方,我们常赞叹说,这确是社会上实有的情形。在处世上,遇到复杂变幻的事情的时候,我们说,这很象是一篇小说。究竟画中的花象真的花呢?还是真的花象画中的花?小说象社会上的实事呢?还是社会上的实事象小说?

这平常习用习闻的言说中,明明含着一个很大的矛盾。这矛盾因了看法,生出了许多人生上重大的问题,例如王尔德的认为人生模仿艺术,就是对于这矛盾的一个决断。我在这里所要说的,不是那样的大议论,只是想从这疑问出发,来把艺术与现实的关系略加考察而已。

真的花只是花,不是画;但画家不能无视现实的花,画出世间所没有的花来。社会上的事象,只是社会上事象,不是小说;但小说家不能无视了现实的社会事象,写出社会上所没有的事象来。在这里,可以发生两个问题:(一)现实就是艺术吗?(二)艺术就是现实吗?这两句话,因了说法都可成立。问题只在说的人有艺术的态度没有?

那么什么叫艺术的态度?我们对于一事物,可有种种不同的态度。举一例说,现在有一株梧桐树,叫一个木匠一个博物学者一个画家同时去看。木匠所注意的大概是这树有几方板可锯或是可以利用了作什么器具等类的事项,博物学者所注意的大概是叶纹叶形与花果年轮等类的事项,画家则与他们不同,所注意的只是全树的色彩姿态调子光线等类的事项。在这时候,我们可以说对于这梧桐树,木匠所取的是功利的态度,博物学者所取的是分别的态度,画家所取的是艺术的态度。

我们对于事物,脱了利害是非等类的拘缚,如实去观照玩味,这叫做艺术的态度。艺术生活和实际生活的分界就在这态度的有无,艺术和现实的区别也就在这上面。从现实得来的感觉是实感,从艺术得来的感觉是美感。实感和美感是不相容的东西。实感之中决无艺术生活,同样,艺术生活上一加入实感,也就成了现实生活了。要说明这关系,最好的事例就是今年国内闹过许多议论的模特儿事件。

在普通的现实生活中,赤裸裸不挂一丝的女子,不容说是足以挑拨肉感——就是实感,有伤风化的。但对于画家,则不能用这常规的说法。因为既为画家,至少在作画的时候,是用艺术的态度来观照一切玩味一切,不会有实感的。至于普通的人们,不但见了赤裸裸的女性实体起实感,即见了从女体临写下来的,本来只充满了美感的裸体画,也会引起实感。就画家说,现实可转成艺术,就普通人说,艺术可转成现实。

世间有能用艺术态度看一切的人,也有执着于现实生活的人。同一个人,也有有时埋头于现实生活,有时脱离了现实生活而转入艺术生活的事。画家文学家除了对画布与笔砚以外,当然也有衣食上的烦恼和人间世上一切的悲欢,商店的伙友于打算盘的余暇,也可有向了壁上的画幅或是窗外的夕阳悠然神往的时候,只是有艺术教养的人们多有着玩味观照的能力罢了。在有艺术教养的人,不但能观照玩味当前的事物,且能把自己加以玩味观照。假如爱子忽然死亡了,这无论在小说家或普通人,都是现实的悲哀,都是一种现实生活。但普通人在伤悼爱子的当儿,一味没入在现实中,大都忘了自己,所以在伤悼过了以后,只留着一个漠然的记忆而已。小说家就不然,他们也当然免不了和普通人一样,有现实的伤悼,但一方却能自己站在一旁,回头反省自己的伤悼,把自己伤悼的样子在脑中留成明确的印象,写出来就成感人的作品。置身于现实生活而能不全沉没在现实生活之中,从实感中脱出而取得美感,这是艺术家重要的资格。艺术中所表出的现实,比普通人所经历的现实往往更明白更完善,因为艺术家能不沉没在现实里,所以能把整个的现实如实领略了写出。艺术一面教人不执着现实,一面却教人以现实的真相,我们从前者可得艺术的解脱,从后者可得世相的真谛。这就是艺术有益于人生的地方。

西湖的美,游览者能得之,为要想购地发财而跑去的富翁,至少在他计较打算的时候是不能得的。裸体画的美,有绘画教养的人能得之,患色情狂的人是不能得的。真要领略糖的甘味与黄连的苦味,须于吃糖吃黄连时自己站在一旁,咄咄地鼓着舌头,去玩味自己喉舌间的感觉。这时吃糖和黄连的是自己,而玩味甘与苦的别是一自己。摆脱现实,才是领略现实的方法。现实也要经过这摆脱作用,才能被收入到艺术里去。

《创世记》中有这样的一段神话:

耶和华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耶和华上帝使他沉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上帝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他为女人,因为他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这段神话,可借了作为艺术与现实的象征的说明。如果把男性比作现实,那么女性就可比作艺术。女性是由男性的部分造成,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先要使男性沉睡,男性醒着的时候,就是上帝也无法从他身上造出女性来的。现实只是现实,要使现实变成艺术,非暂时使现实沉睡一下不可。使现实暂时沉睡了,才能取了现实的某部分作成艺术。因为艺术是由现实作成的,所以我们见了艺术犹如看见了现实,觉得这现实的化身亲切有味,如同“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