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近三百年中,所有名家、名人、大学问家、大诗人无一不是受八股教育,在八股文严格训练下培养出来的,其间不知有多少名人、名作,这篇中只选了少数几则,都是片段,略加介绍说明,供参阅赏析。因其都不是完整的选文,只是零星段落,因题作“名家、名作碎锦”。

清代考试,从八股文中,不只是看文章好坏,而且能看到作者的性格、才华、品行、气魄,未来发展等等。鉴赏水平高的主考,阅文如老吏断狱,一眼能看透作者。现从所举的各段文字中,读者亦可想像一下作者的感情、思路、形象,也是很有趣的。

题目:《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作者:胡任舆(康熙辛酉科江南解元)

起讲下二比:

“勋业者,君相之遇合也。禹皋伊旦,当时若无此遭遇,岂遂淹没以终老,天壤甚大,倘必有所待而后抒怀,设所如不偶,将毕生无自见之期矣。

景物者,达士之功名也。黄农虞夏,今日岂异此风期,安见熙皞之难再,人物依然。如其无所待而皆快意,将动与天游,任目前皆自得之志矣。”

后二比:

“性情之际安往?不得,忽然而值此时,忽然而娱此境,任耳目间之取携,而生平不尽啸歌之致,此其气象,类不在三代以下也。将点狂也,不几于道欤?

宇宙之故安在?可执,如必暮春而后为其时,必童冠而后为其人,必咏归而后为其境。自命旷观之高致,而寄情犹滞形迹之间,此其气象,不过隐者流也,将点深也,不犹之乎浅欤?”

末段:

“论者谓点之志,与夫老安少怀之志,微有合者,故亟与之然。而夫子当日惟是喟然嘉叹,至其所以兴者,终未言其故。”

韩英评曰:“曾点暮春风浴一段,神理最难体会,作文者最难得恰到好处,惟康熙辛酉科,江南出此题,解元胡任舆,识解独超,会心自远。”

按题目是《论语》中《先进》篇的著名章节。孔子和学生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一齐坐着,孔子让学生们说说各人的志愿,原文写的非常传神。子路抢先说,冉有、公西华随后说,孔子都表了态。在三人说时,曾点还在鼓瑟(曾点字哲)。可见孔子和学生们坐谈时自由自在,很从容。据《朱注》:“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自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现在人读《论语》这段文字,对孔子所说“吾与点也”,表面是能欣赏的。但过去把孔子认为是至高无上圣人的时代,对于这种表面上看似消极的表态,近于老庄、入于掸,所谓“可怜曾点惟鸣瑟,独坐春风咏不休”。胡任舆文中则充分从积极方面发挥,故得到试官的赏识。据《制艺丛话》记载:清初大学者、诗人朱彝尊最不喜欢看八股文,他是翰林出身,自然也有人送时文给他看,他稍微一看就丢在一旁。而这科是他作主考,却以此文得元。也可见朱彝尊对时文的观点了。

题目:《道之以德》节

作者:顾南雅

起比:

禁之勿为小人,与引之共为君子,其意同而厚薄分焉。天下为意之厚者,为不忍负耳。而此不忍负之心,遂足验天良于草野。

法立而使之避,与身率而使之从,其情同而浅深判焉。天下惟情之深者,为不能忘耳。而此不能忘之见,已足流教化于大同。

后比:

但见愚者奋之于前,愚者化之于后,以为见责于国典,犹可言也。见弃于圣人,不可言也。有可弃之实,而圣人不遽弃之,则尤不能安也,而愧悔之心交集矣。

而且由愧悔而生勉强,由勉强而至自然,以为负罪于朝廷,犹可言也。负疚于吾心,不可言也。有省疚之明,而吾心终益疚焉,则尤不能安也。而修能之念弥殷矣。

钱竹汀叙其时文云:浩浩落落,直出胸臆。不为阉然媚世之态,而光采自不可抑。

纪文达得此卷,恬吟密咏,再三不置。

按此题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全章书是“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里道是引导的意思。政是法制禁令,齐是一律,即用刑律来统一人的行为,使之不犯法。免于刑罚,而无所羞愧,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忘。礼、是品节礼法,以道德教育要求,民耻于作恶,格是至的意思,即能作到。意在强调道德教育。朱注谓:“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始终,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使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实际历代以来,直至今天,也还是法制禁令和道德教育二者都有。虽各个时代二者程度不是等同,但总未超越孔子所说的范围。题目只出后三句。重在论“道之以德”三句,其论证对比“禁之”、“引之”、“法立”、“身率”,及推论“见责”、“见弃”、“愧悔”、“勉强”、“自然”的层次在今天讲法制教育、道德教育的同时,不也是一样的吗?十分清楚,不能斥之为空论。

题目:《宽则得众……》一节

作者:袁枚

中比:

“当缔造之年,天意苍茫,谓帝王之自有真,亦群雄之所不服,乃数年而刻诈者败,又数年而失事机违民情者亦败,后舞前歌,而登封受禅者,仅一人焉。夫用人不过爵禄,杀人不过兵刑,何足消磨豪杰哉?及父老携杖而谈王风,史官援笔而为实录,不得不推本于豁达为怀,推心置腹,当机立断,正直无私,以为有此数大德,而当年足以王矣。

在委裘之日,宝禄初膺,谓中兴之自有期,亦官家所乐闻,乃误于刑名法术者半,误于宦官宫妾者又半,风雨下通,而馨香上奏者,仅数君焉。夫前有祖宗之忠厚,后有子孙之经营,此际尤征学问哉?乃诏诰之事已颁,起居之注已定,莫不叹为法纲何疎,嫌疑何寡,早朝晏罢,啼笑皆严。观其行此数十年,而太平不必问矣。”

梁章钜评云:“袁简斋、枚雄于诗文,不愧才子之目,而时文尤健,乃谈举业者,往往訾之,余以此夏虫井蛙之见耳。余最爱诵其《宽则得众……》一节……义蕴不必渊深,而是何意态,雄且杰,岂寻常行数墨者所能梦到?”

按本题《宽则得众》一节,见《论语·阳货》,下《论语》第十七篇,原章云: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信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所谓“宽则得众”一节,即“宽、任、敏、惠”四句。朱注云:“行是五者,则心存而理得矣。于天下,言无适而不然。犹所谓虽之夷狄不可弃者。”袁枚中比文章,从帝王术发挥,所谓王道仁政,设想帝王登基,太平治世,“缔造之年”即创业之初,“委裘之日”即用贤之时,用晏子“治天下若委裘”语,文章气魄、词藻,读起来都很动人,不愧为才子的手笔。

袁枚字子才,是乾隆时大诗人,点翰林之后,只作几任知县,即在南京创建随园,诗主性灵。是王渔洋诗主神韵说之后的清代著名诗论。这里可再看看他的八股文的本领。

题目:《汝得人焉尔乎?》

作者:翁方纲

中比:

“以宰一邑者,宏奖风流,非不有才俊之流,供给于期会薄出之顷,然而此人也,而不可言得也。夫言事而析秋毫,论政而致日昃,邑庭非不赖此人,而仰承风旨,而鬻权力者,即伏其中矣,我所悬而需者何等,而猥漫以尝乎?则夫特出于风议声称之余者,所当别具心目也。

以宰一邑者,优游清暇,亦不乏投契之士,赏识于樽酒文字之间,然而此得也,而非必其人也。夫出言而寤肺腑,握手而相征逐,邑庭亦安用此人,而习乘颜色,而近比昵者,即弃于前矣,我所殷相待者何等,而猥贸以充也?则夫独关于士习民风之大者,所当微寄精神也。”

后比:

“而汝也,自从游洙泗之时,泽身文学,久不欲以龌龊委琐之习,杂其芳情,则作吏以来,任有攸属矣。声气非吾事,揄扬非吾心,直以交道有神,取夙昔服古之衷,而结象于一方之秋水,其与夫为吏而艳称有人者,异日谈也。

况莅事兹土而后,化着弦歌,久不愿与喧嚣驰鹜之场,乱我心曲,则观政之具,责有攸归矣。鸡犬可以恬,风草可以偃,惟是知人不易,从政化廓除之后,而决德于数顾之蓬庐,其可以副望而永式此邦者,今日事也。”

纪晓岚评云:“此于圣人言下之意,固是应有。非比故意钩探下文。故是大家举止,时手无由梦见也。”

粱章钜云:“翁覃溪师作诗古文,皆以盘空硬语制胜。而作八股文,独细意熨贴,含毫邀然。”

按此题出自《论语·雍也》篇。原章句云:“子游为武城宰。子曰:‘汝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经。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这是《论语》中有关用人和公私分明的准则的著名篇章。朱注云:

“武城,鲁下邑。澹台姓,灭明名,字子羽。径,路之小而捷者。公事,如饮射、读法之类。不由径,则私可见矣。”

这段话对于现在社会上走捷径,走后门、拉关系等等是很有现实意义的。翁方纲是乾隆进士,大兴人,按即北京当地人。号覃溪。是清代极著名的金石学家,清代著名古碑拓片均有其题跋,书法由颜鲁公变出,号“金石体”,对清代后期书法影响甚大。他这中比、后比,四大股文章,借题发挥,论述一个县官如何作宰,如何奖掖人才,如何明察秋毫,区分奸邪。如何弦歌教化,惠及蓬庐。洋洋洒洒,十分尽兴。现在读了他这四股文章,也很可以想见这位大金石家的心胸。常见印刷物中他的题跋真迹影印件,又精辟,又精明,真是神彩照人,读他这几股八股文,联系起来,更可想见这种八股出身的两榜通人,作学问是多么厉害了。

题目:《百亩之粪)

作者:喻世钦

起比:

“洪荒之世,鸟兽溷而水土肥,故菽麦禾麻,但闻茀厥丰草,而神农之教,逆不详后稷之篇。

播种以来,树艺多而地气薄,必取精用物,乃能合德阴阳,故周礼之经,遂以补豳风之缺。”

按此文粱章钜谓其“善以文言道俗情”,“于点题外,不复赘题一字”,即不再用“粪”字。学使批其文“雄健雅驯”,取为第一。

同题

作者:王农山

中比:

粪有取于卉物者,月令之杀草是也。庶草性荣而多液,其蔓稼有才,其滋苗亦有质,夫惟春诎其萌,夏夷其秀,蕴积崇隆,土膏有不蒸郁者乎?即于今,王制凌夷,薙氏之官不讲,而夏柞有歌,犹得百亩而区其良瘠也已。

粪有征于兽物者,地官之土化是也。物类气腥而善达,其变土有功,其扶苗亦有力。夫惟绩壤用麋,竭泽用底,润泽弥沦,嘉苗有不压杰者乎?即于今,周官板荡,草人之掌不修,而灌渍有书,犹得抚百亩而衡其勤怠也已。

按王农山同题之文,梁章钜评道:“典瞻风华,似喻作又不足言,才人之笔,岂得以题窘之。”

同题

作者:杭世骏

“动物以茹饮为能,而植物多以翕受为质,土膏之动,自下而上腾。而灌溉之施,必由表以达里。”

“众秽既积,则膏液自流,故城市之所弃,皆田家之所珍。众朽所聚,则精华自生,故既变之游魂,实为物之精气。”

按这道题见《孟子》、《万章篇》下,是本篇书的第二章。《孟子》的章节较《论语》长而复杂。内容涉及的面也较多。这一章书是答复提问周朝爵禄规定的。因周朝初兴到盂轲时代,已经过六七百年,已经历了平王东迁,诸侯兼并的春秋时代,且文献较少,历史情况变化很大,介绍解释起来,就较困难,孟子在这章书中,作了概括的介绍。先看下面全文:

“北宫铸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

天子一位、公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

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

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

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

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

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

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在这样一大章讲周代天子直到庶人的经济分配制度的文章,试官单选一句《百亩之粪》作题目,实在是有意刁难考生。因为粪是很脏的东西,却又是重要的肥料,又是人人的排泄物,一切动物的排泄物,以之写冠冕堂皇的八股文,实在是很难有所发挥的。而且《四书》中提到“粪”字的句子,原不只一处,如《论语》中“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又见《孟子·滕文公》章:“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其中都有“粪”字,如出作题目,似乎较这《百亩之粪》还好说些。三个有“粪”字的题目,似乎这道题最难,而试官偏偏出这道,用现在的话说,这样才能考出水平。这里三个人,第一个人是湖广某科解元的文章,这次考试官因与试者挟带多,故意出了这一题。且关照阅卷官,文章中用到五个粪字的,一律不取。而这篇喻世钦的文章,除点题用一“粪”字外再未用。而起比—段,“洪荒之世”,“播种以来”一分为二,把“粪”作为肥料的作用,说得极为全面、清楚,而且引证史实,高度概括。作到此点: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长期受八股教育,在先天精明的智力基础上,又经过八股文限制集中思维训练所养成的敏锐分析能力。二是对经书史实的熟悉和对农业生产的熟悉。三是对八股文字运用的熟练程度。所以这如同对联两小股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是针对题目,言之有物。即在今天看来,也还是值得欣赏的了。

第二篇王农山写同样题目,却又从另一角度去分析:即以粪为肥料,又分为青肥和人畜肥二种。在比中,旁征博引,大作文章,辞藻既好,气势亦雄,且说理充分,熟悉农村生活。对于积青肥,即沤蒿草,即在地上挖一数丈大坑,平时积雨水,秋草茂时,割秋草投入池中,使之腐烂发酵,上复以土。明春翻出,便是上好青肥。同人畜粪一样有肥效,都是有机肥。旧时几千年中,农村都以此施肥。这两股文章结尾前一“区其良瘠”,后一股“衡其勤怠”,又是一分为二,相互对照,衡量对区分,而良瘠又对勤怠,且良与瘠、勤与怠本身又是相反的对照。又均联系“百亩”,即《孟子》原来语意、百亩之地,遇勤劳者,施足八百粪肥,就能成为供养九人的上农。“上农食九人”,在此食读去声,是他动词,意即给他食。后来成为“饲”字。变成养动物了。

王农山的文章比喻世钦文章内容丰富的多,所以梁章钜评他“似喻作又不足言”,即喻作与他比,又不在话下了。从文中可以看出王的才气和学识又高出喻许多。

第三人杭世骏,更是清代雍正、乾隆时的大学者,以举人召试“博学鸿词”,博闻强记,著作等身,所拟本题,肥效的道理,“众秽”产生“膏液”,为田家所珍;“众朽”产生“精华”,成为百物精艺。又从物质变幻的角度去思维,去发挥。真是同样题目,而且这样难的作文题,各家却都能从不同角度思维,写出精采文字,变化多端,游刃有余,这不能不说是八股名家的过硬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