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多民族的国家,其中有些少数民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如东北边的朝鲜族,西北边的维吾尔族,西边的藏族,西南边的傣族,以及苗族、瑶族、壮族,等等。有些民族的舞蹈,由于各民族长期的互相学习,业已混而为一,有些还保存着它的风土特色。汉初有巴人的《巴渝舞》,古代文献曾有记载,《后汉书·南蛮传》说:“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俗善歌舞,高祖观之,曰:‘此武王伐纣时歌也。’乃命乐人习之。所谓《巴渝舞》。”按《晋书·乐志》说:“ (汉高)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范因率人从帝为前锋,号板楯蛮,勇而善斗……舞曲有《矛渝》、《弩渝》、《安台》、《行辞》四曲。”晋左思《蜀都赋》说:“奋之则旅,玩之则渝舞。”《巴渝舞》也就是《鞞舞》,一作《鼙舞》,魏曹植《鼙舞》歌序:“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至南朝时,此舞仍存。《古今乐录》云:“《鼙舞》梁谓之《鞞扇舞》。”鞞扇是一种舞具,殆为《巴渝舞》舞具板盾的演变。此种出自少数民族的舞蹈,已成为中国传统的古舞之一,其例甚多。如隋代的七部乐,唐代的十部乐,其中来自中国西部少数民族的,有高昌乐、龟兹乐、疏勒乐等,即古代新疆各民族的舞蹈;来自中国东部少数民族的高丽乐,即朝鲜族的舞蹈;来自中国南部少数民族的南诏乐,即大理白族的舞蹈。这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在千余年前,已由民间进入宫廷,组成国家乐舞的一部分,而且流行社会,成为一时的风尚。当时所谓胡歌胡舞,也就是西北少数民族的歌舞。朝鲜族的舞蹈,在唐代士大夫间也有仿效的。如《旧唐书·杨再思传》说,张易之兄同休,酒酣戏曰:“杨内史面似高丽!”杨再思欣然,剪縠缀巾上,反披紫袍,为《高丽舞》。据此可见一斑。
关于西南地区,古代有强大的苗族、壮族等,是楚、汉文学艺术的起源地,所创造的民族歌舞艺术,由来已久。《楚辞》在文学上有很大的贡献,这是人所熟知的,与《楚辞》相伴的是楚舞,在艺术上也有很大的贡献。《楚辞·九歌》为沅湘间的巫舞巫歌,用以祀神。又《楚辞·招魂》说:“肴馐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这可以说是室内的宴乐演奏的状况。《扬荷》是楚的舞曲,也叫《阳阿》。《淮南子》说:“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被文言其袖广,服纤言其腰细。楚国舞女广袖细腰,也见于楚器绘画上。《汉书·高帝纪》语戚夫人“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戚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也就是楚舞。北周庾信《哀江南赋》说: “吴歈越吟,荆艳楚舞。”则中国南部人民的乐舞,虽在北朝也是很被称美的。到唐代,西南民间的歌舞仍很盛行。刘禹锡在襄阳,有《踏歌词》二首,记当时的歌舞情况。诗说:“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儿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又有《踏歌竹枝词》,序说:“……余来建平 [1],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声……虽伧佇不可听,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音。”这是西南古代人民的对歌赛舞,至今犹存歌墟的风俗。竹枝为楚辞遗音,唐诗人中,效此新体者颇多,这一类歌舞,在苗族、瑶族、壮族、土家族中都颇流行。
在湘西的土家族中,流行着一种《摆手舞》,据实地调查,追溯渊源,就是古代《巴渝舞》的遗留。在二千余年以前,在湘黔川鄂接境的多山地带,曾出现过一个巴子国,国都即今四川巴县。所谓“下里巴人”的歌舞,就是在这里产生的。巴子国为秦所灭,置巴郡,东汉末,刘璋置巴东、巴西、巴中三郡,巴人的后裔继续在这里劳动生长,与四周邻近的民族,互相学习生活的知识,但是他们的歌舞,仍然保持民族的特色,他们的舞蹈就是《摆手舞》。
《摆手舞》分为《大摆手》和《小摆手》两种,凡有土家族定居的地方都有《小摆手》。在村寨旁,有一小坪,竖立一小庙,中供土王,就成“摆手堂”[2],到祀土王时,就做《摆手舞》。《小摆手》的舞蹈动作,是与农业动作相结合的。《大摆手》的规模颇大,有的是几县会祀的地方(如龙山的马蹄寨和龙甲);有的是附近几乡会祀的地方(如龙山的卸甲寨)。这样盛大的集会,坪要大,庙要大,摆手时也要把全副本领表演出来,于是军事动作和狩猎动作就为其主体。摆手在规模上虽有大小之分,在时间上却相同。按照农历,一般都在正月九日和三月三日后逢辰摆手,遇雨则延期,如遇“四大隔日”(迷信的忌日)就延至二辰举行。
《大摆手》的集中地,是在龙山马蹄寨和龙车,这两地相隔不过十五里,都在龙山、永顺、保靖三县交界地带。两地摆手并不同时举行, 按照顺序,隔年一次。至摆手季节,男女老幼,倾室尽往;穿上节日的服装,欢腾踊跃,填满了各个山谷。
《摆手》之前,先举行祀神和竞技。祀神的祭品,多献猎获的野禽野兽,尤以献虎于神前为最好。竞技的甲士,手持刀、枪、旗帜等战斗用具,身披土锦。竞技之后,摆手开始。《摆手舞》是集体舞蹈,人愈多愈能显出舞队的雄壮;整齐、刚劲是其传统的特色。摆时大都成环形,锣鼓放在中央,有时两人一行,有时四人一行,队形看人数多寡决定,男女老幼都可参加。一般的男女混杂,必要时也可女的在内层。在行列之前有“导摆者”,行列之后有“押摆者”,行列之间有“示摆者”,金鼓一震,即按节奏进行,边唱边舞,律动齐一。这种自古以来传统的舞式,还可以看出它带有部落集体战斗的意味。摆手锣鼓有二板、三板、四板等几种,舞式有“套摆”、“展翅”、“雀跃”、“踏浪”、“乐太平”等姿态,可以灵活变化 [3]。其中有《插花摆》,军事的动作尤为鲜明。摆动之先,摆者分东西排列,中留丈余空隙,五人为一排,两排为一比,四排为一队,比摆二十人,队摆四十人,摆者手中所持武器,或为长矛,或为齐眉棍,上面饰有红缨或红串。摆时将武器斜拿,然后以三摆一跃的方式向对方冲去。到双方接近时,即互相以武器交锋。几个回合后,又以三摆一跃的方式从对方的空隙处冲过去。到了对方原站地点,即将武器拿直,慢慢旋转过来,直到面向对方为止。随即又以原来方式一直冲回自己原站地点,即算完成了“一番”摆动。这时锣鼓就狂热地打着“十二月”、“龙戏水”等鼓点,来表示对壮士凯旋的衷心欢迎。
《摆手舞》中有大量的军事动作,它不仅反映出《巴渝舞》的古代传统,也反映出其他现实生活,如打猎动作和农事动作也是《摆手舞》的一部分。湘西土家族原以打猎为生,打虎尤为擅长,古代板盾蛮即以射杀白虎而英名远扬,打虎的神威一直到现在湘西土家族各种传说中还保存着。因此它也体现在摆手舞的打虎动作中。如“空拳斗虎”即其一例 [4]。此外尚有“弄虎”、“戏老虎”等舞,都属于猎虎生活中的现实反映。据历史研究者考证,土家族在唐代以后,才逐步走上农业生活的途径,到现代,农业生产已成为湘西土家族经济生产的支配形态,因此《摆手舞》中反映农事动作日益增加,更因之而使其本身也成为农业生产劳动的鼓舞者和推动者。《摆手舞》关于农业动作的有“单摆”和“双摆”[5],模拟“挖土”、“栽秧”等动作,而加以美化;凡农业生产中的动作,都可以吸收进去。《摆手舞》时,舞者不歌,在圈外的群众放声高歌相和,所谓“下里巴人”之歌,或者就是这种原始形式的遗存。
在一套套《摆手舞》的中间有空隙时,就做“摆故事”来作为填补的节目。“摆故事”随各地风土人情而异,也就是与狩猎、农业有关的拟兽舞,其最常见的,一种是“打虎”,首先敬梅山猎神,然后再以拳术表演出各种戏虎、斗虎的姿势。一种是由一人斜披土族花被,扮作兽的形状,驯顺地绕场一周,并作生子状。一种是“放地牯牛”,由二人或四人伏于地,成双成对地作出各种牛打架的样子。一种是“赶野物”,由一个大汉,手中抱着一根带有枝叶的长竹竿在前奔跑,众人跟着边跑边打边吆喝,就象征着把践踏庄稼的猴子、野猪等赶跑,这可以说是表现生活的小景,作为《摆手舞》的插曲。
《摆手舞》昼夜皆可举行,而以夜间的气氛更热烈。一朵朵燎火把广场照耀得通红,人们的脸上都显得神采焕发。锣鼓一击,人们就狂热地起舞。青年男女当然更不会放过这最美好的时光,因为在这里他们显耀身手,选择配偶,爱情将为他们结下艳红的果实。而白发飘萧的老人则面对着火光,用苍老的、神秘的调子唱着远古的传说,眼神中闪出稀有的虔敬。人们的欢乐沸腾震动着夜空,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狂欢在一起,从古老的时代一年一度传下来的集体舞蹈,在这情境中,土家族人民受到了现实的和历史的教育,并使自己获得了丰富的民族感情。
土家族的《摆手舞》内容,包括有军事、狩猎、农业三部分,从历史的发展推进了舞蹈的发展,军事包括狩猎,是《摆手舞》的脊椎,从这里可以探寻到《巴渝舞》的原始形态。现代的土家族《摆手舞》,虽与汉代的《巴渝舞》时间相距甚远,但《巴渝舞》今已不传,故从摆手舞中,来推寻它的民族舞的继承关系。
中国各少数民族中,除土家族有其悠久舞蹈传统外,此外维吾尔族、藏族等也都各有悠久的舞蹈传统。维吾尔族的《十二木卡姆》类似唐代的大曲,分为散序、叙事歌组和歌舞三部分。包括有许多优秀的民歌、古典歌曲、舞蹈歌曲和舞蹈乐曲等,内容丰富多彩,全遍演奏需要二十余小时,是维吾尔族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民族艺术,今已有专书介绍,兹不赘述。[6]关于藏族的舞蹈,喇嘛教的宗教舞,戴假面跳神赶鬼,这是人所熟知的。另外,还有一种古典的室内燕乐,名为《囊玛》[7],相传始于五世达赖厄旺洛桑嘉措时期(1617—1682),其时拉达克地区曾派一歌舞队,前来拉萨向五世达赖致敬,能做《尕噜》、《特噜》、《喀尔》和《囊玛》四种歌舞,深受喜爱,后遂成立一尕尔巴歌舞队,经常在布达拉宫演舞。一说《囊玛》始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时期(1683—1706),艺人所歌,即仓央嘉措写的情诗;初无舞蹈,到八世达赖时期(1758—1804)登者班爵由内地回到西藏,在《囊玛》中加进了舞蹈,在乐队里又增添了一些登者班爵从内地带到西藏的汉族乐器(如扬琴、笛子、二胡、京胡等),使原来仅有少数六弦琴的伴奏丰富扩大,也使这种歌舞艺术得到很好的发展。这说明它脱出了过去宗教舞的范畴,受到汉族歌舞的感染,而创造出抒情的乐舞。此外尚有三种传说,内容虽不相同,但可以看出它有一致的地方,一是《囊玛》的发展,由歌而至歌舞;二是初期的《囊玛》在西藏的上层社会流行过。《囊玛》歌舞在九世达赖时期(1805—1815)到十二世达赖时期(1856—1875),由于战争频繁,灾荒相继,民不聊生,西藏民族歌舞随之逐渐萧条。在这期间,除了按照风俗惯例,于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在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塘表演一番《囊玛》外,平时寂然无闻,因之有很多乐曲失传。到了十二世达赖的末期和十三世达赖(1876—1933)的初期,拉萨有一部分回族同胞很爱《囊玛》,他们加以提倡,因此又在拉萨盛行,并且日益广泛地流传到民间。人们在《囊玛》中加进了舞蹈,在乐队中又增添了串铃,[8]使这个歌舞更臻完美,更向广泛的社会流布。当时《囊玛》的爱好者,每天晚间都聚会起来,围着拉萨市的八角大街绕行一周,最后至大昭寺门前,便围圈而歌舞,表演者多是普通市民,观众可以任意,并无限制;它经过长期的演进,到这时已与群众结合在一起了。《囊玛》的歌舞谱式与歌词,已有专书介绍,兹不赘述。[9]藏族歌舞除《囊玛》外,尚有民间歌舞《堆谢》及面具舞蹈中的跳铃鼓、跳弦子、跳狗、跳鹿、打鹿、跑马等,《囊玛》不过是其重要的一种,这里已足见西藏民族艺术的才能和智慧了。
其他少数民族如瑶族、苗族,都各有其悠久的歌舞传统,近年加以发掘整理,并且发展为歌舞剧,如《刘三姐》、《珠郎与娘美》等,即其辉煌的例子。中国少数民族的歌舞,富于生活气息,多是集体的活动,在元明以来,汉族的乐舞艺术转向戏剧发展时,其他少数民族的乐舞却在边地、在山区开出繁盛的花朵,从不衰歇。若果继续研究整理,它将为中国舞蹈史中,增加不少美丽的篇章,使我们的民族艺术,更加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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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巫山县。
[2].摆手堂原为土王祠,大祠供彭公爵主,向老官人,田好汉,小祠供吴王,流传已久。有一首诗说:“千秋铜柱壮边陲,旧姓流传十八司,相约明年同摆手,看风先到土王祠。”即咏其事。见《舞蹈》丛刊,第二辑,第88页,《土族的摆手舞》引。
[3].详见彭岑《湘西土家摆手舞的历史来源及其活动情况》,《舞蹈》丛刊,第四辑,第75—84页。
[4].根据彭岑的调查记录,“空拳斗虎”的摆法大体是:1. 引虎前扑。2.左足向左侧横跨一步,以避虎势,两手作准备姿势,并注视虎的前身。3.右足前进一步,右手紧握虎尾。4. 将虎尾猛曳,抖散骨节。5. 抓住虎尾,由低而高,摔成圈子。6. 使出全副膂力,将虎猛掷于地。7. 以右足踏虎腰,旋即跳下,双手齐举,伺虎动作。由于打虎的动作较为复杂,重点有所不同,因此手的摆动也就只起陪衬作用。这是从打虎的实际生活中提炼而来的,并且可从舞蹈中得到打虎的训练。
[5].这种摆法是:1. 膝微屈,左足上前一步,双手顺势轻轻向前一摆,当双手轻轻摆向后时,右足即跟着向前半步。2. 同上。3. 左足上前一步,右足跟着上前半步,双手前后轻轻连摆两次。4. 双足站着不动,双手前后重摆一次。如果照上述方式接连摆下去,这叫“单摆”。如果照上述方式摆了一次之后,又以左足为轴心转过半圈,方向相反地再来摆一次,就叫“双摆”。把这些基本动作学会之后,要学农事动作很容易,因为农事动作只不过是它们的锦上添花而已。农事动作以“单摆”为主。见前引彭岑的记录。
[6].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厅《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整理出版的《十二木卡姆》二册,1962年北京音乐出版社、民族出版社联合出版。
[7].过去西藏达赖喇嘛住的内室,藏语叫囊玛康,《囊玛》就因常在囊玛康演出而得名。
[8].串铃,藏名“呃尕”,形似马颈上戴的串铃,为藏族的打击乐器。
[9].见《西藏古典歌舞—囊玛》,音乐出版社196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