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舞曲，大曲 [1]中有《霓裳羽衣舞》，非常著名。这个舞蹈起于唐开元年间（712—741），当时的统治者李隆基（玄宗）精于音律，他对这个舞蹈曾亲自编制舞曲，教梨园子弟，[2]在宫廷中演奏，颇极一时之盛。
关于《霓裳羽衣曲》，原有创作的与外来的和改编的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李隆基创作的，根据的是《杨太真外传》。[3]当时有这样的传说：玄宗登三乡驿，望见女几山，于是作《霓裳羽衣曲》。唐诗人刘禹锡（772—842）曾经作诗抒咏这件事情，从他的诗中，肯定了《霓裳羽衣曲》是李隆基的创作。第二种说法，根据的是《唐会要》[4]说《霓裳羽衣曲》原是外来的《婆罗门曲》的另一名称，它并非创作而是西域传来的。
此外，第三种说法：即《霓裳羽衣曲》中，一半是创作，另一半是吸收外来的乐曲加以改编而成的。这根据的是《碧鸡漫志》引唐郑嵎《津阳门诗注》[5]。说是道士叶法善引着明皇游月宫，听到仙乐，用笛子记下了半段，恰值西凉都督杨敬述进来了《婆罗门曲》，听它的声调，和月宫所听到的是相同的调子，于是把月宫听到的作为前半（散序），把杨敬述所进来的配作后半，制成了《霓裳羽衣》舞曲。它是改编而成的。
第三种可以说是折中的说法，不过中间包含着神话的成分。据杨荫浏说：“月宫闻乐的神话所以产生，可能与《霓裳羽衣曲》的题材内容有关。”看来，玄宗望女几山，曾悠然神往，想入非非，回宫之后，把他的幻想写成音乐，就有了此曲的前半；后来人们讲到此曲，常把写作的经过和所写的内容纠缠在一起，就有了月宫闻乐的神话。其后半曲，是在吸收了西凉所进的印度《婆罗门曲》之后续写而成的；那可能是一种改编。所以，可以说，此曲是一半创作，一半改编。创作的意图决定在先；适于引用的外来素材出现于后，出现于创作过程之中——是外来素材为创作意图服务，得到创造性地运用。玄宗未见《婆罗门曲》[6]之前所早已写作的部分，正是此曲中比较精彩的部分。白居易在诗《题别东楼之一》中所说：“‘宴宜云髻新梳后，曲爱《霓裳》未拍时’，正是指这一部分而言。”[7][8]此说对这个神话的起因，颇有新见。从唐代艺术的各个方面看，多吸收有从西域来的浓厚成分。《天竺乐》占有唐代乐舞的很大势力。《西凉乐》与《龟兹乐》，都从《天竺乐》转化而来，当时风靡朝野。唐宫乐舞，吸收了西来的成分，加上民族的智慧，精心制作，既非生吞活剥，直接袭取，也非墨守古法，故步自封。尤其盛唐时代的艺术，能以豪迈的气派，咀嚼吸收新传入的文化，孕育出自己的形式，在舞蹈中的《霓裳羽衣曲》，便是其典型的例子。据历史记载，天宝四载，册立杨太真为贵妃时，宫中就已演过《霓裳羽衣曲》，天宝十三载又改《婆罗门》为《霓裳羽衣》，则是此舞已先有之，至此又丰富了它的内容，合二者而为一。《霓裳羽衣》为“道调法曲”, [9]从明皇游月宫的神话看，它的内容情节，也应与月宫仙子有关，羽衣蹁跹，缟素的装饰所象征的，也应是琼岛瑶池的仙人游戏。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说，[10]在海上的仙山，看见仙袂飘飖的太真，犹似《霓裳羽衣舞》的姿态。这种充满道家情调的歌舞，却采用佛曲《婆罗门》的声调为腔，能够融合无间，也可见其能将佛道两派乐曲，艺术加工，合而为一，足证盛唐时期，有此力量，创造出新的封建时代的乐舞艺术。
《霓裳羽衣舞》的演奏情况，唐人白居易与元稹的诗中所述较详。白居易在元和年间（806—820）曾在宫廷中看到此曲的演出，他非常爱好而且学习过，因此后来他任杭州刺史的时候，就曾以此舞曲，教会了杭妓玲珑弹箜篌，谢好弹筝，陈充吹觱篥，沈平吹笙，可以上演《霓裳》；在苏州任刺史，又教李娟、张态等苏州妓演此舞曲。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也精研此曲，曾为此曲写成乐谱，俱见于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诗中。[11]白居易家里也有一班家僮，能演舞此曲。[12]他晚年在东都洛阳的伊水边上，自建了一所小楼，还常在这所小楼中，听他的家乐唱奏《裳霓》和《梁州》等曲。关于《霓裳羽衣舞》，他可以说是最熟悉的。因此他留下的那首《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的长诗，可以说是研究此舞的最可宝贵的材料。
这首诗说《霓裳》的开头，是《散序》六段（也就是六遍）。是散板，不舞也不歌，只用乐器独奏和轮奏。乐器有磬、箫、筝、笛等，凡是法曲，在开始演奏时，用金、石、丝、竹各种乐器，次序发声，《霓裳》是法曲，开始也是如此。
在散序六遍以后，就进行到中序，中序又名歌头，大概歌舞从中序开始。白诗中所描写的仅是舞态，也未注明遍数。据自注说：“中序始有拍”，但从诗意看起来，中序的拍大概是慢拍，这一段应是轻歌曼舞部分。它的姿态妙曼，回旋如雪。小垂手后，如弱柳的无力，斜曳裾时，如白云的初生。白诗写舞曲进行到这一阶段，舞人双蛾微敛，舞袖低昂，含情不胜，仿佛飘飘欲仙的境界。
到中序以后，单独演舞时就进入“曲破”,“曲破”又叫“舞遍”，以舞为主，大部分是快板，共十二段。到这里伴奏着急管繁弦，催拍颇紧，有如跳珠撼玉一般，达到此舞的高潮。到曲终时，却转慢长引一声作结，与其他舞曲不同。《霓裳》开始用散板，中序用慢板，入破后由慢板转用快板，[13]到尾声时，又把节拍放慢，到最后一音拖长而终结。也就是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使观者听者，有余音袅袅回旋不尽的余味。《霓裳曲》的组成，由散序、中序和曲破三大部分，大概是如此。
《霓裳舞》的服饰与舞态，在白居易诗中也曾有描写。舞人上身穿着霞彩似的披肩（这也叫云肩），下身穿着虹霓一般的裙裾，头上戴着“步摇冠”，在冠上插着珠翠穿成的首饰，随步履而颤动。项上挂着镶嵌金花的颈饰，身上垂着玉佩珊珊的绣带，这不是一般世俗的装饰，而是道家仙子的装饰，她像萼绿华、许飞琼 [14]般美丽，在舞筵前旋回、纵送，仿佛翔鸾轻下，游龙飘忽。“小垂手”、“斜曳裾”、“风袖低昂”，都是她的种种舞态。小鬟双舞，随着筝笛的节奏，由徐到急，步步生姿。乐声悠扬，引人入于幻想之中，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了。
在白居易的诗中，曾经屡次写过《霓裳舞》，这位诗人既精于音律，又善于状写，遂使我们在千余年后，尚能够想象出此舞的场景。又唐人小说谓“宫妓有佩七宝璎珞，舞《霓裳曲》者，曲罢珠翠可数。”也可以想见此舞服饰的美丽。唐时曾绘有舞图，可惜现在不传。唐李肇《国史补》说，王维尝至昭国坊庾敬休宅，见屋壁上有画奏乐图“维熟视而笑，或问其故，维曰： 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有好事者集乐工验之，无一差谬。”[15]又唐时曾写有乐谱，宋沈括《梦溪笔谈》说：“今蒲中逍遥楼楣上有唐人横书，类梵字，相传是《霓裳谱》，字训不通，莫知是非。或谓今燕都有《献仙音》曲，乃其遗声；然《霓裳》本谓之道调法曲，今《献仙音》乃小石调耳，未知孰是。”据《唐会要》的记载，《献仙音》与《霓裳羽衣》同在法部，或者因此而混为一谈。《霓裳》后又改名《云霓曲》。据《册府元龟》卷五百七十的记载：“唐明宗天成四年（929）二月诏：乐有《霓裳羽衣》，与祖德考成皇帝庙讳同，改为《云霓曲》。”在唐宣宗时（847—859），表演的情形似乎也有了变动，把双舞扩大成队舞。据宋王谠《唐语林》卷七的记载：“宣宗妙于音律，每赐宴前，必制新曲，俾宫婢习之。至日，出数百人，衣以珠翠锦绣，分行列队，连袂而歌，其声清怨，殆不类人间。……有《霓裳曲》者，率皆执幡节、被羽服，飘然有翔云飞鹤之势。如是者数十曲。教坊曲工遂写其曲，奏于外，往往传于人间。”又《全唐诗》卷一载杨贵妃善《霓裳舞》，侍儿张云容赠之诗云：“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杨妃善于“软舞”，此诗所说轻盈袅娜之状，大概也可归之“软舞”类了。
《霓裳羽衣舞》起于盛唐时代，至唐末屡经祸乱，几于断绝。虽有残存的舞曲，但亦非复旧观。据马令《南唐书》说：“后主昭惠国后周氏，工琵琶。故盛唐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遗音，复传于世。”这个残谱，不知所得几何。到了宋代，王灼《碧鸡漫志》卷三载：得《夷则商霓裳羽衣谱》“曲十一段，起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正、入破、虚催、衮、实催、衮、歇拍、杀衮。”如加上散序六遍，中序前三遍，当得二十遍，与唐之十八遍不同。又南宋姜夔在他所作的《白石道人歌曲》卷三《霓裳中序第一》前小序中说：“丙午岁（1186）留长沙，登祝融。……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词。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又宋周密（1232—1308）《齐东野语》[16]所记《乐府混成集》中，《霓裳》一曲，共三十六段，由宫人歌唱，凡用三十人，每番十人，奏乐极高妙。这已经变为配合着乐器的女声队歌；舞的部分，到这时已经逐渐丧失。使我们回想天宝当年《霓裳羽衣舞》的盛况，只可在白居易的诗中，得到一些大概的情形了。
* * *
[1].王国维考证谓大曲皆舞曲。演舞的场面较多，以区别于中曲、小曲。
[2].梨园子弟，李隆基在唐宫的梨园中，训练歌舞艺人，因以得名。清代尚沿袭用以称呼戏剧演员们。
[3].《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乡驿，望女几山所作也。故刘禹锡作有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几山诗，诗云：“开元天子万事足，唯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
[4].《唐会要》卷三十三，天宝十三载改诸调名，改《婆罗门曲》为《霓裳羽衣》。
[5].《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八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吻合，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敬述所进为其腔，制《霓裳羽衣曲》。
[6].婆罗门为印度的最高种姓，因此常称印度人为婆罗门人。
[7].参看杨荫浏《霓裳羽衣曲考》,《人民音乐》,1962年第四期。
[8].参看杨荫浏《霓裳羽衣曲考》,《人民音乐》,1962年第四期。
[9].唐代统治者崇信道教，道调法曲为唐人自创，中杂道家的神仙思想。
[10].白居易《长恨歌》:“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11].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诗：“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擪、弹、吹声逦迤。（自注：凡法曲之初，众乐不齐，唯金石丝竹次第发声，《霓裳》序初，亦复如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素云慵不飞。（自注：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也。）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自注：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自注：四句皆霓裳舞之初态。）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自注：《霓裳曲》十二遍而终。）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自注：凡曲将毕，皆声拍促速，唯霓裳之末长引一声也。）
[12].见《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一前引诗及卷五十七《答苏庶子月夜闻家僮奏乐见赠》。
[13].杨荫浏说，白居易《卧听法曲霓裳》:“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可见曲破开头的入破部分，还不用快板。另有现存《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中所收入破三体（见卷二十五），都是散板，亦可为证。
[14].萼绿华、许飞琼是道家神话中两位仙女的名字。
[15].又见《太平广记》二百一十画类所引，今据明谈刻本。关于此图，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曾言：“霓裳第一至第六叠无拍者，皆散序故也。类音家所行大品，安得有拍？乐图必作舞女，而霓裳散序六叠，以无拍故不舞。又画师于乐器上，或吹或弹，止能画一个字，诸曲皆有此一字，岂独霓裳？”如此则王维定此图为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亦有可疑。
[16].《齐东野语》卷七：《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只大曲一类，凡数百解，他可知矣。然有谱无词者居半。《霓裳》一曲，共三十六段。尝闻紫霞翁（古琴家杨缵别号）云：“幼日随其祖郡王曲宴禁中，太后令内人歌之；凡用三十人，每番十人，奏音极高妙。”翁一日自品象管作数声，真有驻云落木之意，要非人间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