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到辽西走廊转了一圈儿,住在锦州新建的北山宾馆。这座宾馆还没有验收,从里到外,都是全新的。第二天清晨,醒来便听到院内有广东话的口音,这倒引起我的兴趣。经过打听,才知道,这个城市已经和珠海结成姊妹城。同时还有深圳客人,来考察这一带的矿泉水。水里含有氡,是矿泉中少有的,要合作开发。如今我来到家乡,又在家乡听到了广东话音,使我备感亲切。我告诉耀群,说听到了广东话音,她也侧耳细听,她说还有福建话音。我再听一下,果然不差,我俩相视而笑。
我们是参加辽宁省第五届“《红楼梦》学术讨论会”来的,主持会议的选择这个地址,也是想使我们有游览广宁大山(医巫闾山)和兴城的古城与海滨疗养区。
会议期间,我们被邀往医巫闾山去游玩。
医巫闾山是北国名山,家乡人管它叫做广宁大山。山神自古称做广宁王,是历代皇帝封为镇山神祇的尊称。所以,人们也就管这座山叫作广宁大山,医巫闾这个名字比较拗口,当地人又简称它为闾山。虞舜封十二山,以闾山为幽州镇山,因此,这个地区,就被命名为“北镇”县了。
这座山,对我早就有很大吸引力!在我生长的县城里,有一位富家老人来到闾山道观做道士。他每年回家探亲,我小时还见过他。在他的嘴里,这山被说得更加神奇莫测。这山上有个仙人岩,吕洞宾还到过那儿,石山还留下他的照影呢!种种说法,引逗我的想象飞得更远……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幼小的心灵中,从此就总有那么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着。仿佛一切的山,都没法和它相比拟似的。又听人说,这儿经常刮天风,原来就是松涛,每到晚上,就是一根儿风丝没有的话,也会有天风翻涌而来……
后来在地理书上,我看到山脉的走向,才知道它是阴山脉分支松岭脉的高峰。看书多了,还知道此山出产美石,也就是《尔雅》上所说的珣、玕、琪,也使我曾经想到这才是名医巫闾山的真正原因。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加深了我对闾山的向往。这一座大山,在我的想象中,就被塑造成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形象。
超过半个世纪的岁月过去了。忽然,有一天我竟然无意中来到这个山前,心情该是何等激动啊!可是同行的朋友们,多半怕我体力不支,劝我不去也罢!我说:“不行,哪怕是只到山底下望一眼,我也得去。”就这样说定了。
我们坐了二百多里的汽车,终于到了我梦中的山,是的,是我梦中的山。我梦中的山很多,它就是一个!
车,向前飞奔,远远就看到闾山了,它是蓝色的,隐约出现在地平线上。但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雄伟高大。来到山下,我更觉得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不过,这时我倒想到了一句俗语:望山不进山,不如过平川。不进山中,光在下面张望不会感觉到山中的妙处的,就决心还是爬上去看看。
耸立在我面前的闾山,第一个印象,是光秃秃的,树木既不高大,也不多。山峡乱石堆积,一道山泉也只有称作细流……
但是,当走进山门时,却感到这山与众不同,它是一块整个的大青石,横在面前。我再纵观全山,依然是一色青石,每块石头上面,连个土星儿也没有。这样,青色就更青了,原来每棵松树,都是从石缝中长出来的,因此,这儿就不会有茂密的森林,也不会有成片的野草。放眼望去,还是横在前面一片青石。为了好奇,随手捡起一块碎石,看看这青石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朋友看了,开玩笑问我:“拾到了什么宝贝?”我也开玩笑回答:“通灵宝玉!”
这些朋友都是参加红学会的会友,笑着说:“说得对,这儿真像是青埂峰呢?”
另一位说:“是呀,大荒山,青埂峰。那上面还有福地洞天呢!这儿不能不说和《红楼梦》有些牵连呢?”
这个玩笑开得太不着边了。但是,倒使我坠入新的迷惘中,顿时勾起我儿时的遐想来。这山的确和别的山不一般。像一个孩子似的,我想,世上要真会有青埂峰的话,也正该是这么个模样吧!
再想,方才顺口说出捡通灵宝玉的话,便只有哑然失笑了。我想:曹雪芹决不会来到这儿的,他写的青埂峰也必另有来头。那时,交通不发达,他不会来到这个荒山僻壤的,不像今天,我们在大力开发,所以深圳人都来到兴城了。当然,他们中也会有人乘兴到闾山来游览呢!但曹雪芹来到北镇,不会有这回子事吧!
这派胡思乱想,我并没有和同行人说,更没有对耀群透个风儿。她只顾张罗我如何不要滑倒,如何能够爬得再高一点儿——我们边爬边歇,走过青石,又上青石……
终于到了“福地洞天”了。上边还有仙人岩、风井一些胜境,我就只得放弃了。如果再爬上去,看到更多的风光,对我来说,就未免太奢侈了。爬着,歇着,总算爬上山腰了……
这时,我和耀群回到石栅珠帘,在圣水盆里玩水。我就想,大凡名山,都会有自己的风格。如果我不进入山来,亲自感受一番,就不会对闾山有所认识了。怀着这种想法,下得山来,车子又载我们走向山神庙的路上。
山神庙,也有一些有趣的传说,庙中还保存古代的壁画,还保存着元、明、清三代的石碑……
我们来到庙中,首先看到的就是十四块石碑,它们很匀称地排列在大殿前头。因为太阳已经西斜了,来不及细读碑文。查找最早的碑文,大概是至元年间的。我正看得起劲,忽然一位女红学家喊我,要我去看从东起第二块碑文,她一边搀扶着我,一边对我说:“我早就说,乾隆看过《红楼梦》,可是得不到印证,现在见到实证真高兴!”
这话立即引起我的好奇心。多人拥着我去看碑文,碑上刻的是两首七言绝句:
闻道深山足隐论,
与居木石桂松邻。
谁知潜志乐饥者,
原是攫身逐鹿人。
(《道隐士》)
庙西峙立翠云屏,
凝盼谁能拟色形,
一丈石写木方广,
“补天”两字出何经?
(《翠云屏》)
诗句是乾隆亲笔所书,碑刻年代,是乾隆十一年。那时曹雪芹还在世间。这位女红学家兴奋地说,是针对《红楼梦》的补天说来写的。她说诗中提到“木石”,特别是“补天”两字出何经?是直质曹雪芹而发的。
我脑子本来不够清楚,我说待我琢磨琢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我开玩笑时,脱口说出“通灵宝玉”来,而这儿居然就自古出产美石珣、玕、琪;看到广宁大山居然联想到青埂峰,爬上山腰,居然有“福地洞天”,下得山来,这位女红学家,居然发现了“木石”、“补天”,乾隆的诗句里居然有质责的口气……这位来自南方的女红学家,平生第一次踏上这辽西土地。陪同来游的向导,没有一句话曾经说过这山和《红楼梦》有任何牵连。居然,这次闾山之游,竟会有了这一连串的巧合……
在返回的路上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联想的道理了。我忽然想到:柴可夫斯基小时候,有人看见他坐在床上,眼神兴奋地喊道:“啊!这音乐啊!这音乐!把它拿走吧!它在我的头脑里,不让睡觉啊!”在柴可夫斯基的脑子里,一定是无时无刻总有音乐在作响,他才会喊出这些话来的。而且,他感到音乐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力,他才这样喊的……
我想,参加红学会的人们,大都是些“红迷”吧!因此,在稍有对景的地方,就引起一些联想,摆上学术的天平,而只从人的联想作用,把它直写出来,不也有些意思吗?也不称太大的荒唐吧!
但是,我把这些写出,寄回深圳,就未免有些荒唐了!不,不,空间已在缩短,从深圳出发的旅游者,如果不嫌荒唐的话,破工夫,何妨到闾山看一眼天造地设的青埂峰呢?
正是:
闻说青埂已荒唐,
更向荒唐演大荒。
1984年11月14日夜雨声中
(原载深圳《海石花》,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