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去过太平湖,它就在一个大学的旁边。当时,也已是一片荒烟蔓草,败井颓垣了。随着日月的流失,印象也就越来越淡了下去。后来,知道这儿就是曹雪芹当年的好友——敦诚的槐园故址,这倒勾起我的种种情丝来。从此,太平湖就经常萦回在我脑际,总想去凭吊一番。后来又听到传说,这个太平湖就是当年曹雪芹到过的“瓶湖”。“瓶湖”这个名儿,使它和另外一个名儿也叫太平湖的区别开来。因此,就叫它“瓶湖”也许更合适呢!
大家都知道,出自曹雪芹亲笔的作品,除了《红楼梦》外,真正靠得住的,便只有两句诗了。这两句诗,就是脍炙人口的: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它也就是当年曹雪芹在瓶湖边“槐园”,观看敦诚作的新戏《琵琶行传奇》,写的一首七律的最后两句。
当时的人,赞誉曹雪芹的诗有李长吉的味道。从这仅有的两句诗来看,确实是只有曹雪芹这样的大手笔,才能写得出来的。仅仅这两句诗,就使我们感到曹雪芹的想象力和浪漫气息是多么浓郁!
更有趣的是,这两句诗,竟和维纳斯的塑像一样,都有一个动人的情节:
维纳斯塑像出土时,就失去了双臂。多少年来,有许多雕塑家,想把这个遗憾填补起来,把维纳斯失去的一双胳膊补起来。但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
无独有偶,也有人想为曹雪芹把这首诗补齐。似乎也没有取得成功。
今年春节期间,我和家人一同访问了一次瓶湖。那天正刮大风,车子沿着那一地带缓慢地循路开行,足足寻了两个小时,终于在正在建筑的北京服装公司大楼工地上,找到了我要寻找的地方。不要说槐园了,就连瓶湖的传说,也无人知晓了。只有太平湖这个名儿,还留在北京城市地图上,还留在当地一些老居户的记忆里。
在建筑工地上,我们遇到了几位热心的同志,还请来了居委会的两位老大娘。在大风中,他们指点给我们:那儿原来有亭子,那儿有树,那儿原先还有房基来着。但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一带早就荒凉了,就是一片乱石荒草。说是湖,实际就是有点子淤水塘,解放后也就早已填平,盖成楼房,修造马路了。工人同志们还告诉我们说,正在修建的北京服装公司大厦的这个地点,很可能就是早年的湖心……
“瓶湖”和“槐园”,只能在想象中存在了。过去这个荒凉、无人理睬的地方,现在却是高楼林立了。历史本身,竟是这样的诡谲变化。使人不仅联想到,贾宝玉眼中的“自行船”当年开到中国沿海商埠,并不是宝玉胡说,的确是实有其事。甚至在后来的历史新页中,也曾把后来的林黛玉运走过。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不单通过“自行船”,还通过飞机,就在两个半世纪以前的瓶湖旧址,把我国制作的服装运到海外去,去装扮海外的新型的林黛玉……
大风中,我站在干枯的瓶湖面前,禁不住想到,曹雪芹的祖先去过东洋,接待过西洋贡使。曹雪芹对这一点是熟知的,我们从《红楼梦》中,可以断定曹雪芹的思想是开放的,他对历史是最明白不过的。因此,我们也应该明白,历史上的槐园,不会一成不变的。现在,在瓶湖当中耸立起高大建筑来,也是历史应有之笔。从这儿再来回溯历史,也会使我们得到很多的启发的。
这倒引起我的另外一些想法来,本来曹雪芹写诗观戏的地方,不能像莎士比亚当年以“地球剧场”那样保持下来,但是,也给我们提供了历史的另外一个发展历程。与此相反,比如,恭王府是受了《大观园》的影响而被认为是曹雪芹的旧宅,这也自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因为,这就足以证明这个建筑群本身,它具备着和曹雪芹一脉相通的时代精神,从它身上不难看到曹雪芹那时的时代面貌,这就够了。假如,我们因此而把它和曹雪芹联系起来,这就不仅不是勉强的事,而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是应该做的事了。
1980年4月27日
(原载《黎明的眼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