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夜记人们看到把“雀金裘”和“澳门”联系起来,未免觉得有些奇怪。其实,这儿丝毫也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只不过顺理成章,略举一段儿实事而已。

如果我们想到清朝到中国来的传教士,有许多是间道澳门,再想到,康熙皇帝就曾考虑过,在天主教和佛教两大宗教间到底如何抉择的事实;如果,再想到,澳门曾被皇帝划为传教士可以长期居住的地区,那么,我们从“澳门”的地位来联想到《红楼梦》里面的事物,就不觉得有什么出人意外之处了。

因为《红楼梦》有个特点,外国物品,已经成为“大观园”中主要人物日常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照明、化装、医药、食品、穿着、玩好、馈赠……许多方面,都和外洋物品联系得紧,烘托出一片光色迷离,气象雍容的贵族生活气息来。

这些外洋物品,方豪先生在教“中外文化交通史”时,便曾经注意到。他在作《红楼梦新考》以后,又扩充资料写成《从‘红楼梦’所记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一文中,以这为“机括”,安设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但反映出曹雪芹的艺术魅力,真如“文艺复兴”时的大画家、大雕塑家制作的艺术群像一般,是与时俱在,永远不朽的。同时,使人从这些贡品珍异中,便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家世和生活方式,以及二百年前的最重要的时代特征来。这些消费品,是怎样以“贡品”的形式,出现在天朝上苑,后来又以怎样的形式,把我国开辟成广阔的市场的。

这些题外话,有待将来再行探讨。现在单就最有趣的一点,“雀金裘”和“澳门”的地理关系来谈谈。现在容我引用方豪先生一段话如下:

“《红楼梦》中之外国衣料,若洋绉、若洋锦、若哆啰呢等,胥为当时豪富所可染指,非极难得者。”

但黛玉的鹤氅和宝玉的孔雀毛氅,却在同时代的文献中,也找不到同名的物品。《天主教十六世纪在华传教志》(第209页)记1583年1月6日(万历十年十二月十三日)肇庆府广东总督陈瑞“以二位司铎远道来临,觉得是中国的最大荣幸,并且因为他们有求必应,又求他们差人从澳门给送十件最美丽的羽翎来,以为送入北京作礼品”。不知是不是和孔雀氅或鹤氅属于同一类。二司铎是指罗明坚(Michael Ruggieri)和巴济(Franciscus Pasio)。

王士祯香祖笔记》亦有一条说:“羽纱、羽缎,出海外荷兰、暹罗诸国,康熙初入贡止一二疋,今闽、广多有之,盖缉百鸟翮毛织成。”

曾有朋友告诉我:“羽纱、羽缎都是毛织物,也就是哔叽。”可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荷兰贡品分列“鸟羽缎四疋,新机哔叽缎八疋,中哔叽十二疋”。康熙三十九年(1700)冬十月,帝献祝皇太后六十圣寿的礼物中,亦分列“羽缎一疋,哆啰呢一疋,璧机缎一疋”,可知必不是同一物。璧机就是哔叽。

知道了上述情形,我们再来看这稀奇物儿——雀金裘。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所写的“雀金裘”,在曹雪芹笔下,是这样形容的:

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吧。”鸳鸯答应去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碧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

贾母口中称这羽毛织品为“雀金呢”应该是正名。那么可见它是一种呢面,用孔雀毛捻成线织得的。既然命名为“呢”,晴雯在织补完毕,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起绒毛来,可见它是比较厚实,与前儿贾母给宝琴那件野鸭子的,应是同属于呢料的,只是一个是用野鸭子羽毛,一个用的是孔雀羽毛,所捻的线身份不同美丽程度不同。

我们前边已说过,肇庆府广东总督曾经向两位司铎,要他们差人从澳门给送十件最美丽的羽翎来,以它送入北京作礼物。这十件羽翎,我们还不能确定它是否和雀金呢同属。但从口气上判断,恐怕不是十支羽毛,而是十件鸟羽织成的呢缎一类的物品,并且着重指出:要其中最美丽的,那么,必然也要有“雀金呢”在内吧!

据康熙三十一年六月十四日有上谕:“差董邦殿、李煦同安多住澳。”安多是比国教士。

李家所经历的生活,几乎和曹家是如出一辙。如果薛蟠能在无锡买泥娃娃回来,倘若贾蓉去到南边,同样也会带回泥娃娃来的,李家的事通过曹寅的妻子李夫人,那也就和曹家的事,没有什么两样了。

因云,李煦到过澳门,雀金呢必是“李家得自教士,或自行购买得来的”。反正都是一样,中介人是澳门的传教士,所以《红楼梦》的“雀金裘”特意由作者表出,只有贾母认得最真,说得最确。而又由贾母手中当作一件稀罕物儿,赐给宝玉。这都显示出曹雪芹构思的深心来,也反映出历史的真实来。

1982年5月27日于北京

(原载《澳门时报》,1982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