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经常翻阅《红楼梦》,自然就留下一些想法。有时,边看边记上几个字,或作个记号,以便再阅读时自己对照、检查。有时,心血来潮,也写几篇短文,发表一些读书笔记式的意见。就像蜻蜓点水似的,刚刚沾到水面就飞走了。虽然也明知意犹未尽,但总觉平日储存的语言贫乏,文字又不听我调动,所以,写出来的有关《红楼梦》的看法,不但不能算多,而且既不深,更不透。
今承上海书店约我编成一本探索《红楼梦》的书,因为有耀群能为我编辑,我便欣然应命了。
《红楼梦》的烛光,照亮过我的书桌。何况,我也和呆香菱一起学过诗,说来可谓自有一种傻缘分呢。
现在,耀群经过多方协助,编成了这本小册子,并告诉我,书店还要我写一篇新序。我想,何不趁此机会,抒发一些欲了未了的见解,以就正于广大读者面前。所以就写下了几篇小文章,因为零碎拉杂,就有了一个题目——《红泥煮雪录》,把它归总起来,使读者看了方便。
说来也很平常,红泥小火炉,是到处都有的日常炊具,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玩艺儿,曾受到过大诗人酒仙的青睐。我又联想到芦雪庵雪夜联句:“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觉得雪天无俚,煮茶谈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我这红泥煮雪,又无落叶可烧,只能是“山僧扫径,稚子挑琴”一般,请大家吃一盏尽煮不开的茶吧。因此,就取名《红泥煮雪录》,是为序。
一、突破与创新
我们考察一些脂评本系列中的《红楼梦》回目前的解题诗和回目后的评诗时,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作者在写书之前,对于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对于人物的交待、事物的发展,心中都有着全盘规划,所以写起来,前后呼应,丝丝入扣。
作者事先曾立过一个“凡例”,比如,在每一回目前要写一首解题诗,在一回结束时,又写一首评诗。就像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似的,在每一集前后,都要重复几个重要镜头,以使观众得以连贯,理解全局。
但是,显而易见,在写作进行中,作者就已经破坏了自己立下的“军令状”,突破了传统的写法,越走越远。好像是边写边说:“我岂能为形式所缚?”
当然,曹雪芹怎样创作《红楼梦》这部“百回大书”,整个过程,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有一点还不难看出,那就是曹雪芹已经不满足于那些“话本”、“词话”等形式,也不满足于《水浒传》里面那种“十分光”的心理描写了。他要在写人物的颦笑里突出性格,他要使人物从话语口气中,显现出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来,他要使人物从书本里走到读者面前来。
这个问题,在“列藏本”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它是个抄写得比较工整的本子,其中略去一些“话说”、“且听下回分解”等语,有时是把“听”字写成“看”,把“回”写成“册”、“卷”等。这不会是抄错的原故,也决不可能是抄书人擅自作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原作如此。
从这儿也可见,就已发现的本子以外,还有未曾发现的本子,也就是“列藏”的祖本。它也自成一个系统,可惜至今都没有看到。
“列藏本”在收藏“概述”中,早已指出:“这些改动,证明了作者在选择是否保留传统的说书形式来划分章回,或是采取一种新的形式,这里作者已经不掩饰他在写书,而不是在讲故事,这书得按章回、册子来划分,因此作者面对的,已不是听者,而是读者。”
毫无疑问,“概述”的论断是对的。
这样,使我们认识到一个客观存在:
《红楼梦》就是要结束那种以听觉为主的说部形式的传统,开创了一种诉诸视觉的长篇小说,并且取得了超前的成功。
曹雪芹对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的风土人情感受都特别丰富,因此他运用语言,就像音乐家运用音符一般,知道怎样才能取得最佳效果。《红楼梦》对于语言的运用,也出现了大的突破。
中国古典小说,到清代读者层越来越广泛,驱使作品在语言方面越来越需口语化。《三国演义》已从“以声仗势”的“说三分”,从瓦子书棚中走出来,成为新兴的客商游贾的随行读物,但运用的还是半文半白的语言,它还没有脱掉因袭的程式,还是给说书人作为底本,由说书人自行添加作料,像外国花腔女高音一样,曲中有一段可由演唱者即兴发挥,以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待到《水浒传》,则完全用语体文完成,李逵的话语和宋江的话语,都从语气和声调中作到各如其人。《金瓶梅》对于写人情细事,更有发展,但它还纳入很多“评话”成分。据林辰作的《〈金瓶梅〉诗词曲文出处考源》,便可看出《金瓶梅》在语言方面,不但没有比《水浒传》有更大的发展,反而把“词话”的外套,缝补得更加完整。不过,到《红楼梦》便大不相同了。《红楼梦》有意识地运用口语,胡适之一些人都认为《红楼梦》可作语体文的范本。其实,曹雪芹的话是受到南方话和北方话两方面的影响,并不是地道北京地方的流行话。直到《儿女英雄传》出现时,因有许多八旗子弟“玩票”,说书唱曲,北京话已被公认为正式的官话。后来文康也有意要卖弄一下自家的语言特色,所以《儿女英雄传》语体文就更富于京味了。《红楼梦》作者,在调遣语言时,能够兼蓄并取,要它为主题服务,所以在文字语言方面(尽管不纯),可以说是古今独步的。
曹雪芹为了要使自己的作品生动,人物的性格突出,所以他还仿口语创制了一些新字、新词儿。随便举几个例子,就可看出,如:
“寻趁”——找碴儿,“白眉赤眼”——平白无故,“赾走”——脚不明显起落,“宾住”——拘束住、不能自行其是,“张致”——架势、故作姿态,“空着头”——俯身侧悬着头,等等。
由于曹雪芹观察入微,他写人物一举手、一投足,都细致到家。写刘姥姥走不惯那石子漫了的路,自家却“走土地”。这个赾(音寝)字,就是错着脚向前蹭的意思。这个“赾”字,本来是个有音无字的动词,我小时还听人用过,因为是口语,就被曹雪芹吸收了。
又如“空着头”,空读入声,现在北方人还有这么说的。要不用“空着头”,就得用《红楼梦》注释的那样,写作林黛玉“侧身倒悬着头”。读者看了还是不得要领。如果被脂砚先生看到,必然批曰:“不成文字!”
曹雪芹撰写《红楼梦》能作出多项突破和创新,就是因为他好似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他有意识总结过去,开创未来,因为历史恰恰给予他这个任务。
二、林黛玉的女性观
《红楼梦》列藏本在六十四回回目中,为我们保留下来一首“解题诗”,其他版本都没有这首诗,看来未免有些蹊跷,但却很重要。
题诗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毫无疑问,此诗是咏林黛玉的。“奇女”就是指林黛玉。林黛玉被称为奇女,无论在《红楼梦》正文中和评语中,这是目前所知的唯一的一次。
《红楼梦》中重要人物,都有过“谥法”。像“勇”晴雯、“俏”平儿、“呆”香菱、“懦小姐”迎春等等,可以说是一字定音,都很合式。唯有这一条称林黛玉为“奇女”,令人不易接受。
其实,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林黛玉的女性观,就会很容易了解到在某种意义上,这“奇”字的判定,对林黛玉说来,还是符合的。林黛玉所作的《五美吟》,是“借古讽今”,也可以说是林黛玉的女性观的表现。
第一首,《咏西施》,她不取一般典籍的说法,独取墨子的说法:吴王失国之后,西施即被越王沉于江底,并没有和范大夫遨游于五湖之上。西施只是充当了政治工具而已。
虞姬就是“虞美人”的意思,这位虞美人是值得歌颂的。霸王无力保护她,虞姬便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比起黥布和彭越这些战将要高出千倍!所以,她的血化为一种虞美人花,会永远开放下去。
《明妃出塞》这首诗,点出在林黛玉眼中的汉王,实在是个十足的樗栎之物,甘愿受毛延寿的摆布。这种人根本不配承受明妃的爱情。
绿珠的价值,和瓦砾的价值相同。绿珠坠楼而死,不是殉情,而是不愿留在人间,继续作石崇一流人的侍伎罢了。
五位女性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但唯独红拂才在林黛玉眼里被看做“女丈夫”。我们不也早在《风尘三侠》中,领略到红拂颇有“奇”气了吗?
我们了解了林黛玉作的《五美吟》,再来看看林黛玉本身在众女子中又“奇”在何处?
她不是像红拂那样奔赴“生”,而是奔赴“死”。她是为“还泪而来”、“泪尽而去”。这才是她的“奇”处。
林黛玉和薛宝钗不同。薛宝钗和薛姨妈一样,都希望薛宝钗成为贾府的继承人。但林黛玉早已认为贾府是“尸居余气”,她遭逢的已是“末世”,她是寄养在贾家的,泪流干了,也就是她生命终结的日子。
林黛玉是用自我结束的方法,离开了大观园的。可惜写在原书八十回后的《十独吟》没有给我们存留下来,使我们无法“对照”来看。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林黛玉对贾府的去向,比任何人都清楚。贾宝玉则认为“金钏儿掉落在井里,有你的就是有你的”。对比之下,贾宝玉认为事物是不动的,时间会为他而停留,他虽然已有雾被华林的预感,但与林黛玉相比,还是属于浑浑噩噩者流,还是落到事物发展的后面,不能把握住自主的命运。
林黛玉一到贾府,就有一种“孤独感”,唯有宝玉和她似曾相识,两人又都以心相许。但是,老太君不是早已说过,不是冤家不聚头吗?两人也时时在纳闷:“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眼里只有你不成?”结果,两人原本一个心,但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林黛玉还是被“孤独感”缠住,直到毁灭。黛玉感到自己的眼泪越哭越少,直到哭不出眼泪来这一天,也就是黛玉泪尽而逝的这一天。荣华富贵对她没有一丝吸引力,才会落到“奇”字这个点子上。
幸亏“列藏本”复显于世,使我们再联系到林黛玉的“女性观”,才使人感到下过“奇”字的判语,原来并不那么陌生。在这里,还可以让我们知道林黛玉在原作者心目中的分量:在那个混沌的时代里,林黛玉独有那种清醒的女性观,越出所有人之上。她不屑于有大观园中的一切,她是来到这儿随行她的理想的。行不通,她也就以身殉了理想。
三、林黛玉之死
有人问过我,从所谓“探佚学”的角度来估量,林黛玉是怎样死的?我认为从“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句诗上,可以推断林黛玉是赴水而死的。
水既是生命的泉,又是最洁净的。死在水里,也像水珠经历了三千大千,又回到源头销号一般。
林黛玉活着时,像“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她是傍水而生的。大观园诸多院落中,唯独潇湘馆有水相通,这一点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个问题。
从开天辟地起,女人就是水作的。生命也是由水来滋生的,生命结束,也复归于水。
庚辰本二十七回脂批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脂砚用“归源”二字,再确切不过了。
黛玉离开离恨天,并没有流泪,她必须到大观园来还泪不可。她到贾府,才得见贾宝玉。像宝玉这种人,不受历史的局限,突破时空,还女性以崇高的地位,认定她们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高贵得多。黛玉、宝玉这种相会相得,真可说是天缘凑巧。但是,世界偏偏太小,容不得他们两个。黛玉能够理解宝玉,更能理解他被关锁在大观园,受制于荣、宁二府。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却成了一个无能的蠢材废料。脂砚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在一条评语中说: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这一段脂砚批语,也是别的评书人所不及的。
《红楼梦》中,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名义是祭“晴雯”,实在是祭“黛玉”,这几乎已是被公认的事了。“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分明是写黛玉赴水而死,这和晴雯绝对挨不着边儿。
第一,这篇《芙蓉女儿诔》,只题芙蓉女儿,没有指名专为晴雯而写。而配称芙蓉女儿的,只有晴雯和黛玉两人,所以可称一明写、一暗指。
第二,这篇诔文是《红楼梦》词赋里最长的一篇,因为它有几层意思,短了就不能说清楚。
第三,本来,这篇诔文在“来兮止兮,君其来耶?”处,就可以休止了,但后面又掀起了一大段,说“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本来,灵已来临了,是耶?非也?但还看不清楚,所以又引出上面这一段,一直到“……呜呼哀哉!尚飨!”一大段套曲,这一大段就是专为黛玉而写的。
我是这样看的:《红楼梦曲》中“引子”一曲,是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开始的。这时,诔文以“若夫鸿蒙而居”,是写灵归天上,灵(情种)的复位。寂静以处,复返鸿蒙,“搴烟萝而为步障,列枪蒲而森行伍……”所以虽因祷祝而降临,但仍然如李夫人的情况一样,还是看不见,只能意想她的活动情景。
这时的灵,才是以潇湘妃子的气势出现的。神女赶来会见于桂岩,宓妃迎接她在兰渚,她在水上征召嵩山的灵妃,传启骊山的仙女,灵龟像对东巡的黄帝时背着洛书出水,百兽如同听到尧舜时的天乐都来献舞,龙潜入赤水而吟唱,凤凰群集在珠林而飞翔……
声势和气魄都不是《洛神赋》中所可比拟的,这才是落实了“潇湘妃子”的形象。在曹雪芹笔下,潇湘妃子可以统领洛神、素女(嫦娥),居于诸女神之上。从这里,更可证明《芙蓉女儿诔》真正是为黛玉而撰写的。从而,更可以认定“潇湘妃子”落实处,也就是黛玉“鸿蒙所居、寂静以处”的地方。从“绛珠仙草”到“潇湘妃子”这段公案才算了结。
林黛玉一生都和水结下不解之缘,她死也是和水分不开的。至于艺术处理和细节描写,那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四、于精微处见性情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这里写紫鹃慧而真,和黛玉一样真。写薛姨妈巧言令色的“慈”,扣实了却是假。和薛宝钗一样是假。
紫鹃顺着薛姨妈的话缝,急切地插进试图促成黛玉和宝玉成亲的话儿。因为她知道,这些话要是由薛姨妈口中说出,就大有分量。可是,不但没办到,反而被薛姨妈利用这机会,打进一棵大楔子来。她对黛玉说:“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后来因宝钗引起了黛玉身世之感,薛姨妈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这里,薛姨妈的一片“爱心”,就是黛玉眼前散布一片乌云,把跟前的事物扯到山南海北去,故意使黛玉心理上承受不住。实际上是笑里藏刀,表面上疼黛玉,关怀备至,底里却包藏着一团不可告人的目的。
读者都会记得,宝钗是因为进京候选不中才到贾府来的,到贾府的目的,不正是抱着入主贾府的希望才来的吗?当时,贾府正是热火煎油,处在鼎盛时期,宝钗此来,天时、地利、人和,三点都已占全,她的前景是光辉的。
宝钗完全领会薛姨妈的意图,母女配合无间,落落大方,圆通有术,赢得人人夸赞,个个称扬。宝钗经常以“卫护”黛玉自居,表面上作得很是“老道”。但实质上都是乘机抓黛玉的把柄。
脂砚还清楚记得从黛玉口中说出过“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和引用《兵法》中所说的:“守如处女,脱如狡兔”诸话,都被宝钗抓住过,黛玉是顺口说出,压根儿没有任何联想,而偏偏却被宝钗听出,并以“关心”、“爱护”的眼色加以制止。
其实,宝钗既能听出来,可见她自己早已看过这些书了。但她由此显示在人前的,却是精于易理、娴于女则的一位淑女,在大观园女儿行里,她是可以使贾母放心、王夫人满意的一位人物,也是男人们眼中无可挑剔的对象,造成她积少成多的优势。而天真、率直的黛玉,却被周围认为是小心眼儿、斤斤计较、多猜多疑……,在作者的笔下,对宝钗、黛玉二人不但作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已经深入到人物的底里,对真、假作最细微的揭示。
五、“史鉴”何如“有据”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为咏史诗十首。
其中第九首诗写《西厢记》中的“蒲东寺”,第十首诗写《还魂记》里的“梅花观”。
这组诗,总的题目是咏史的。前八首所咏,都是有史实可据,只有后边两首与“史实无考”。
“蒲东寺”和“梅花观”都是根据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人物故事写出来的。按理不应列入“咏史”篇目里面才是。
在这回书中,写众人看了“咏史诗”都同声叫好时,唯有薛宝钗提出异议,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这时,曹雪芹也为林妹妹说:“若云无年代可考……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何难也……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岂不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其实,宝钗在这番话里,一方面“假撇清”说“自己也不大懂得”,因为在她心目中,是把《西厢记》和《还魂记》派作“邪书”之类,话里说“我们也不大懂得”,意思是指派唯有黛玉才懂得,把球踢给了黛玉,这儿就泄露了自己的心机。
在“庚辰本”中,脂砚在这儿批写道:“余谓颦儿必有来讽,不意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
这条批语说得很对,可惜另外还有一点,脂砚未予指出,作者在宝钗口中用的是“我们”来包括黛玉在内的称谓,而黛玉却用“咱们”相称,证明黛玉对待宝钗是无间无隙,在推心置腹地说话,而宝钗却用“我们”。在这个小段中,一用“咱们”,一用“我们”,泾渭分明,以小见大,可见作者对塑造二人的为人,一丝儿也不放过。
六、“铁门槛”和“一刀两断”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从哪本书上摘录下来一段王夫之的话,他是这样说的:
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绣帐,寓意则灵。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
这几句话,说平凡也平凡,说不平凡也不平凡。不平凡的是,王夫之居然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
这真如禅宗的“当头棒喝”!
我国一向崇尚自然,凡是顶礼泉林的艺术家,从来都受人爱戴。巢父、陶渊明、阮籍、嵇康、顾恺之、刘希夷、温飞卿、倪云林、唐寅、祝枝山……人们都认为唯有他们才是高人,天地灵气,山水佳音,都由他们主领掌握。至于“金铺绣帐”,则是鄙俗不堪的事物,没有任何艺术价值,而只有藏垢纳污的用场。但是,王夫之却把这些“金铺绣帐”庸俗事物,和高雅超凡的“烟云泉石,花鸟苔林”并列在一起,而且给了他们同一把钥匙:“寓意则灵。”
“烟云泉石”是人的自在生存空间,应该说是“第一自然’。“金铺绣帐”则是由人创造的生存空间,可谓“第二自然”,也和泉林一样,要和人的意识感情熔铸在一起,它就会焕发出灵感,丰富人的世界。人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会创造,能创造衣、食、住、行和理想。
王夫之却认为:只承认“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才是大千世界的一切,是画地为牢,是固步自封,是铁门槛。
韩愈曾经说过一句话:“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话很对。做古人的影子,随人说短道长,都是不中用的。韩愈改变了六朝以来的文风,但他并没有认识到艺术天地里应该涵盖什么,应该表现什么。韩愈就是韩愈,不能向他要求更多的东西。
历史的长河流淌到王夫之时代,就像黄河流到龙门,奔腾而下,开创了另一个起点;鲤鱼流到这里,便要翻身,更要跳起,形成新的飞跃……
王夫之很清楚,有历史责任感,作了震古烁今的宣言:“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理。”王夫之要别开生面。
读者因为习惯于曹雪芹自己标榜的话:“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才是曹雪芹故作狡猾处。曹雪芹不是一个画像师,铁门槛他是不会立的。曹雪芹不是一个出纳员,铁算盘是不会用的。曹雪芹的性格,按照儒家的正统观念,他是十足的“不肖子孙”,但若按照道家“不肖”的定义,则恰巧合适。
大家都知道《芙蓉诔》祭晴雯的“悼词”,是为阿颦作谶(庚辰本七十九回脂砚评语)。这在“碧纱帐里,卿何薄命,黄土垅中,公子无缘”等句,更是明白交待了。芙蓉寓意至深,就是林黛玉的化身。
曹雪芹借着为晴雯作诔的机会,向世上宣称:“他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赏称赞”,“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也”。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这是说不读圣贤经典之书,反而运用微辞1《楚辞》如数家珍),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他奉女儿为“星日”,但在那时,能与“星日”作比的,只能是皇帝老子),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出一篇长文《石头记》)?
括弧内是我搬运过来的,请读者原谅。
这篇自供状,说得何等清楚,坦诚、激愤、毫无保留,这才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动机和经过呢!
一个人既不能离开眼睛里面的世界,也离不开自身所经历的世界,但是必须要和感情意念熔铸塑造在一起,才会创作出幽微灵秀的艺术来。这种感情是有层次的,由于囊括内容丰富,涵盖角度广阔,自然也就博大渊深,无往而不至。
汤显祖写《还魂记》,是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他回答他的朋友(那些认“理”不认“情”者)说:你们认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谛听之,并理亦无。”他认为无情,也就无理可说,情和理不能像西瓜似的,一刀切成两半;却像藕那样总是常扯着。所以杜丽娘可以还魂,死而复生。这和汤显祖欣赏苏东坡的笔墨、米襄阳的山水,都是一致的。从苏、米手上出现的白石枯木、烟云林泉,回漾着灵气,都有着生命,都不复是一般的“木石烟云”了。
罗丹也说过:“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看到的线条的颜色,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由于渗入其中的那种深刻意义。”
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认同,都有一个会合点。情理相生,灵肉一致,王夫之、汤显祖、罗丹、曹雪芹等等,在这儿都互通了消息。
七、林黛玉两次“失乐园”
从古到今,建造人间“伊甸园”的,只有《红楼梦》中那座“大观园”。
王夫之没有机会阅读《红楼梦》,《红楼梦》那时还记在“女娲石”上,所以,曹雪芹称它为《石头记》。
但我觉得引用王夫之的几句话,好像对《红楼梦》更适用。因为《红楼梦》恰恰记的既是“金铺绣帐”的事物,同时又是写的“亲睹亲闻几个女子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的故事。两相对照,王夫之的话对《红楼梦》是合适的。
因为曹雪芹也是经历过“亲睹亲闻”的启示,但他又反对铁门槛,在这儿和王夫之就成了同调。
试看《红楼梦》里写了一个“铁槛寺”和“馒头庵”,妙玉自诩辨歧途知泉源,自称“槛内人”。这些名号和内涵,都是从唐代王梵志的讽刺诗意派生出来的。
在曹雪芹笔下写“铁槛寺”,成了王熙凤拆散姻缘、图财害命的密室;“馒头庵”成了秦钟和智能的偷情地。两处清净佛地,竟然全无半点“清净”可说。
住在拢翠庵中的妙玉,原本是“槛内人”。正可说明拢翠庵也就是“铁槛寺”。妙玉由于她无力跳出大环境和小环境的约束,最终的结局是:“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白玉无瑕遭泥陷”,仍然在铁门槛中毁灭。
曹雪芹能超出“亲睹亲闻”这个框子,也就是能从“目之所见,身之所历”的铁门槛中脱身出来,这样才能有《红楼梦》的产生。
引发曹雪芹的动力,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林黛玉的两次“失乐园”,使他要上天去补天,下地去补园,结果都适得其反。
黛玉第一次失乐园,在《红楼梦》中是这样记的: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待到绛珠仙子背负着“还泪债”下凡转世;“辞父”、“进京”、“寄养”贾府,又住进了人间的“伊甸园”。这座连神仙也住得的地方,是为元妃省亲而营造的紫府璇宫,是被人们艳羡的乐园。绛珠仙子成了人间乐园的“潇湘妃子”。但是,在这座人间乐园中,什么都是不自由的,除了被剪断线的风筝外,连这里的鹦鹉、,都是不自由的,鹦鹉被锁在架子上学语,被缝了翅膀供人赏玩……,这里更容不下追求“理想”的绛珠仙子。
老子在《五千言》里说,“木强则折”。黛玉为人强,大观园里容不得她,她也绝不去适应大观园,所以在人间她又失去了乐园。
从此,便演出一曲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来。
1992年7月于和平门红顶大楼
(原载《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