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工艺品,要说起来,那也是说不完的。宝玉说道:“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探春则说道:“谁要那些作什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了……”
两个人说的东西,笼统地说,都可以作为“工艺品”看待,宝玉认为不新奇、不精致的东西,随便哪一样,摆在现在,也很有文物价值了。时间有时使很不值钱的东西,变成无价之宝,“北京人”的头盖骨,殷墟的牛骨头片子,以及秦砖汉瓦,在当时都不会像连城之璧那样珍贵,但今天,则有其特殊价值了。《红楼梦》写到的一切长物,如都留到今天,那都是既有文物价值,又有工艺价值的。一是时间,都是二百多年以上的东西;二是材料,大多都是好材料,木器、红木,漆器、描金、雕漆,铜器,银器……;三是做工,不但都是打工做的,而且大多是精雕细作的。如五十一回:“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内,开了螺甸小柜子……”这螺甸小柜子,在大观园中不过是一件普通家具,只不过放在“堆东西的房间内”;而即在当时的一般人家,也是一件贵重的家具;如在今天,则更可贵了。
木器家具,不是工艺品,又是工艺品,主要看其时代、用料、作工、式样,现在国际上极珍视我国明代的家具,谓之“明器”。是式样最为高雅的,但如论其华丽、气派,那到了清代康熙之后,有更大发展。螺甸红木家具,是家具中最华丽的工艺品。
髹漆器用蚌蛤壳镶嵌,像人物花草,谓之螺填。吕蓝衍《言鲭》,谓牂牁蛮国,其王号鬼王,其别帅曰罗殿,在贵州界内。世用其蛤饰器,谓之罗殿,此说非也。今贵州水西一带,即罗甸鬼国,余尝官其地,皆崇山峻岭,并无江河,安得有蚌蛤之属,此器多出自广东沿海一带,按方勺《泊宅编》,谓螺填器本出倭国,而蓝衍讹为“罗殿”而附会之,误矣。……又《癸辛杂识》:王 谄贾似道,作螺钿桌面屏风十副,图贾相当国盛事,如“鄂渚守城”、“鹿矶奏捷”之类,贾相乃大喜。则“螺填”当作“螺钿”为是。
另邓文如先生《骨董琐记》亦记云:
螺甸器出江西吉安、庐陵。宋器皆于坚漆上嵌铜线,然后镶以螺甸,其花色细致可玩。以之上供内府。元时富家不限年月造者,亦工妙。见《格古要论》。
据上所引,大体可知,螺甸器自宋代就有了,最早是嵌在漆器上的,说是技术自日本传来,很有可能。因其材料主要是蚌壳,这是海边上出产的东西。内地或山区是没有或者很少,要靠其他地方运来的。
清代大量螺甸木器出现,就是在红木———主要是花梨、紫檀———家具上,按图案花纹,用挖刀挖上小槽,把蚌壳破成梅花、秋叶、贯圈、如意等小片,镶入槽中,用鱼膘加大蒜汁粘牢,蚌壳反面发出闪闪的五彩光芒,配上红木上过油漆之后的栗壳光,色泽非常调和,较之西洋的雕花柚木、核桃木家具典雅、华丽多了,荣国府、大观园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精美的螺甸家具。
金、银、铜器中,不少都是精美的工艺品。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写凤姐“手内拿着小铜火筯儿拨手炉内的灰”;第七回又写“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等等。这都写到铜器,这些铜制生活用具,都是精工细作,有不同程度的工艺价值。第一是原料,第二是做工。旧时北京铜器制品,有一种铜叫“赛银白铜”,是云南铜加白银的合金,颜色又白又细,一切手炉、熏炉、面盆、帐钩、家具的“荷叶”、拉手、锁、羹匙等高级生活用铜器,都是用这种铜坯打制而成。这种铜料在五十年前,还相当普遍,著名的北京墨合子、铜镇纸,都是这种铜料制成。细腻润泽,每一器物,让人拿在手中,爱不忍释。第二是作工,造型、雕花,都是极为精细高雅。过去我有一个小白铜手炉,也不过两个墨水瓶大,底部小,中部大,上部又小,都是弧线上来,线条极为柔和。上面盖子,与上口严丝合缝,松紧不差毫丝。盖子上面是镂空的,细碎流云、连环花纹的小孔,不是凿的,而是用极细方形铜条弯成花纹焊上去的。腰圆形的盖子两头炉口,有两个小“乳钉”,连着韭菜叶形的提梁,可以放倒,也可以提起,无一处不安排得十分妥帖,使人爱玩,显示了高度的文化和工艺水平。
第三十八回黛玉吃螃蟹喝酒,用的是“乌银梅花自斟壶”;第五十一回“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这些都是银制生活用具。像“乌银梅花自斟壶”就是精美银器,是用具,也是工艺品。“乌银”是近乎黑的深灰色,光泽发暗,是加硫黄的合金。“梅花自斟壶”是垂直成五瓣梅花状、立柱形的小银壶,高把,细嘴,如仙鹤颈。壶身上再刻折枝梅花及诗句。如垂直四瓣,则为“海棠式”,如垂直成两圆形,则为“连环式”等等,都是一种别致的造型。
银是贵重金属,在《红楼梦》时代,纯银又是“硬通货”。用其打造生活用具及酒具,本是古已有之的。宋人《东京梦华录》写当时樊楼,都用银器枱面,以示豪华。这在西方也是如此。如西安郊外出土的唐代波斯银壶,造型也极为精美。正因其是贵重金属,所以打造时,更讲求名工巧匠,明、清两朝,银匠代有知名者,其打造之器物,工艺美术价值,一般都远远超过其货币价值了。
再白银对有毒物质、酸、碱性物质,均有灵敏反应,所以旧时富贵人家,煮药、煮补品,如燕窝、银耳等,都用银吊子(即圆形小锅,南北都有吊子的名称);宫中皇帝传膳,每一盘菜中,都放一银牌。平常人家,如用银筷子、银羹匙,插入皮蛋(北京叫松花蛋,有的地方叫变蛋)中,片刻之后,筷子头就变成黑的了。
黄金器皿及首饰,在《红楼梦》时代,其价值已十至十五倍于白银,昔时我谈到“虾须镯”时,已充分说到其工艺价值,这里不必再谈了。
《红楼梦》有工艺美术价值的器皿,瓷器、绣品等,都已专文谈过,不必多说。其他较多的,则是漆器、珐琅等器物。
漆器提到的最多,如第六回“平儿站在坑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第四十回“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第四十一回“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等等,都是很精丽的漆器。
漆器在我国是有极悠久的历史的。《书·禹贡》:“厥贡漆、丝。”周代就已使用漆器了。《后汉书·五行志》:“延熹中,京都长者,皆着木屐,妇女始嫁,至作漆画,五采为系。”不但用漆器,而且漆画。再有秦汉竹简,大多都是漆书的。近年马王堆出土文物中,有不少精美的彩色漆器。更足以证明史籍所载的正确。
漆是漆树树皮内的树脂,像松香或橡胶一样,但用处不同,漆是最好的木器涂料。漆树是两三丈高的落叶乔木,在我国安徽、浙江、湖北、湖南都有出产。庄子当年做过蒙国“漆园吏”,据说就在现在河南商丘、安徽定远一带。漆刷木头上,可以保护木头不腐烂、本身光泽,经磨擦,越擦越光,可以擦到明亮如镜。漆本身是无色透明体,可以调进各种色彩。一般用漆,分本色、加色、彩绘、填漆、雕漆、镶嵌等等。
本色是漆中不加色剂,木上也不刷色,漆成之后,保持本质本色。加色是加各种色彩,如黑色、朱红、绿色以及其他。彩绘是有色漆地上再画彩色花卉人物。日本的“浮世绘”漆画最有名,多画艺伎、武士。填漆是在已漆好的本色底子上,再雕刻成花叶图形轮廓,把各色漆按绘画要求分别填在枝、叶、花上,干后磨光,使出现精画花卉,如绘事中勾勒,花叶边上都有细丝痕迹。一般用铜丝拗,高级者用银丝、金丝拗。妙玉捧的“填金云龙献寿”,就是用金丝拗成“云纹”,也即“流云”花纹和龙形花纹,以及“寿”字。雕漆是涂上很厚的漆,然后用雕刀在漆上刻出浮雕花纹,一般都是朱红色或绛红色。镶嵌是在漆面再嵌上蚌壳,或玛瑙、翡翠之类的玉石。第三十八回所写“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就是这种镶嵌的漆器。
制漆器先要有“胎子”,即最里面的部分。如雕漆几,首先是用木料做成一小几;如填漆小茶盘,就得先用木料做一小盘。其他如“厨”、“柜”、“桌”、“椅”、“盒”等等,无不如此。“木胎”制成之后,用江西碎磁器研成极细的粉,调本色生漆,在“木胎”上先打底子,考究的再粘上一层或数层细夏布(即苎麻布,江西万载的最好)。“底子”把木质全部覆盖,然后把底子磨光,使表面极平润,然后“髹漆”。“髹”不是“刷”,一般叫“擦”。因漆的粘度很强,如只刷,干后是细丝,并不能把表面全部覆盖,所以要反复“擦”。而且一遍不行,要漆多少遍,干后再磨光,谓之“褪光漆”。福建的“褪光漆”家具,是极为精美的家具。漆面干后,极为坚固,过去老人漆棺材,一年漆一遍,一层底子、一层漆,十数年之后,漆面光滑如镜,用锋利的斫刀斫上去,可以不见痕迹,可以想见漆器的硬度了。
圆形器皿,大的柿形食盒等,用木料制胎,很困难,勉强制成,也不坚固,受重之后,容易破碎。所以便用细竹篾编,谓之“摄丝”。第四十回“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这“摄丝戗金五彩大盒”,便是竹篾胎漆器。
我国漆器虽在汉代之前,已能制造。但花纹、色彩,仍较朴实。精美、华丽的漆器是宋代有的,大盛于明代。明人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记云:
雕漆始于宋庆历以后,名曰“犀皮”,又作“西皮”、“西毘”。分“戗金”与“剔红”。戗金以细针戗出山水、人物、亭观、花木、鸟兽。以钻钻其空处,谓之“攒犀”。其地如仰瓦,光泽坚薄。色如胶枣者,曰“枣儿犀”。色黄、滑地,圆花有云而坚薄者,曰“福犀”,福州所作也。元时西塘彭君宝制者,甚得名。杨汇所作,虽剔之深峻,而层数甚多,然其膏子不坚。黄地者最易浮脱。宋剔红器,朱厚色鲜,红润坚重。……有伪剔红者,用灰团起剑环及香草形,以朱漆漆之,名曰“堆红”,又曰“罩红”。
以上所记,就是雕漆器。现在各地工艺品厂仍在制造。世界上日本的漆器也很出名,在明代还派人去日本学习。郎瑛《七修类稿》记云:
古有戗金,无泥金;有贴金,无描金、洒金;有铁铳,无木铳;有硬屏风,无软屏风;有剔红,无缥霞。彩漆皆起自本朝,因东夷或贡、或传而有也。描金、洒金,浙之宁波多倭国通使,因与情熟,而得之。洒金尚不能如彼之圆,故假倭扇,亦宁波人造也。泥金、彩漆、缥霞,宣德间遣人至彼传其法。……宣德间有杨埙者,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奉命往日本学制漆画器,其缥霞山水人物,神气飞动,描写不如,愈久愈鲜,世号“洋倭漆”。
按第三回所说“梅花式样漆小几”,就是上文所说“洋倭漆”,是日本货。
果园厂在櫺星门之西,明永乐年制漆器,以金银锡木为胎,有剔红、填漆二种,所制盘合、文具不一。剔红合有蔗段、蒸饼、河西、三撞、两撞等式。其法,朱漆三十六次,镂以细锦,底漆黑光,针刻“大明永乐年制”。比元时张成、杨茂剑环香草之式,似为过之。宣宗时,厂器终不逮前工,屡被罪,因私购内藏盘合,磨去“永乐”针书细款,刀刻“宣德”大字,浓金填掩之。故“宣款”皆“永器”也。填漆款亦如之。填漆刻成花鸟,彩填稠漆,磨平如画,久而愈新。其合制贵小,深者五色灵芝边,浅者回文戗金边。古色苍莹,器传绝少,故价数倍于剔红。二种皆种厂制,世甚珍重之,而不可多得。厂之遗址今为内务府人役所居。
以上三段记载,综合起来,可以作为一篇《漆器工艺小史》看,对于我们了解《红楼梦》中的种种珍贵漆器很有帮助。
第四十回《鸳鸯女三宣牙牌令》写道“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这十锦珐琅杯,即传统的工艺品。
“珐琅”也可写作“琺琅”,俗名“烧蓝”,是铅、锡等氧化物和硼砂、玻璃粉、石英的混合物。混合后烧融而成的一种金属涂料,易溶,不透明,色白。加入不同成分的金属氧化物颜料,即成为有各种色彩的珐琅。现在生活用具中一切搪瓷制品,其制造时涂料,即珐琅之一种。
作为工艺品的珐琅器,首先其胎是贵重金属打造而成。最起码的是黄铜、紫铜,再好就是银胎,甚至金胎。金、银首饰中的“发蓝点翠”,其中“发蓝”就是在花纹某些部分,涂上珐琅涂料,放在火中烧后,便不会脱落。
著名的“景泰蓝”也是珐琅的一种,即先用好坯铜打造坯子,然后用银丝或极细的紫铜丝,弯曲成各种花纹,焊在铜坯子上,花纹按花瓣、叶子、形状弯曲,地子部分也焊满联绵不断“回文”、“方胜”、“连环”等花纹的细铜丝,然后按花纹部分、地子部分,不同色彩要求,填入珐琅彩,入炉烧后,打光,再上“亮子”,就制成各种景泰蓝器皿了。“景泰”是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景泰元年是公元一四五○年。
一般说“景泰蓝”器皿,均可叫“珐琅器”。但严格分,也各有所指。即嵌细铜丝花纹的,都是“景泰蓝”。在铜坯上不焊细铜丝的,便是“珐琅器”,如酒杯,坯子多是白银打造的。日本珐琅器、西洋珐琅器均有名,有的表面珐琅石英成分多,光亮如玻璃,但里面是铜胎。有的人便直接呼之为“外国景泰蓝”。
竹刻、黄杨木刻,是材料便宜,以雕刻精细而使人珍贵的工艺品。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吃酒,有段精彩的雕刻工艺品描绘:
先是刘姥姥的话:
我的手脚又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来,我就失了手……(按前文说,“十锦珐琅杯”,此处说瓷杯,似前后矛盾。不过五彩珐琅,看着也像瓷。所以一般的今天仍叫“搪瓷”。而且掉在地上,胎子跌不碎,表面的瓷也要碰碎。)
再是凤姐命丰儿:
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根竹根套杯,取来。
后来是鸳鸯说道:
我知道,你那十个还小;况且你才说木头的……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子整刓的十个大套杯拿来。
取来之后,刘姥姥一看:
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
竹雕、黄杨木雕,现在新制造的工艺品中还很多,各处工艺品商店,均可见到,但刻工精美与粗劣,高雅与市俗大有轩轾耳。像著名《核舟记》所写的木雕,那种传世的珍品,毕竟是很少的啊!
以上所说工艺品,大都还是能使用的器皿,因其制造精美,是手工艺中的高手匠人制造,有美术工艺价值,因之这些东西虽说是工艺品,却又有其实用价值。另外也有一些工艺品,制造也极为精美,但只是陈设,玩艺,却不能使用。这些在《红楼梦》中也是很多的。如“如意”,这在各回书中提到的太多了,有金的、玉的、沉香木的、伽楠的等等,材料多种多样,而都叫“如意”。是什么玩艺呢?
按,“如意”古名“搔杖”,是用来搔背的。现在竹制小搔子还很普遍,北京俗名“老头乐”,同旧时的一种棉鞋一样“诨号”。《晋书·王敦传》云:
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
看来王敦用的如意,不是竹搔子那样的小玩艺,一定是又重又硬的,因而想到“铁如意”,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记他的老师寿先生高吟道:“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句赋,用的就是铁如意的典故。据说所以叫“如意”,是因为“搔杖”搔背痒,可以“尽如人意”,因而叫“如意”。但我想如果是铁制的,分量相当重,用来搔背痒,不是也很难“尽如人意”吗?明人文震亨《长物志》记“如意”云:
古人用以指挥向往,或防不测,故炼铁为之,非直美观而已。得旧铁如意,上有金银错,或隐或现,古色蒙然者,最佳。至如天生树枝竹鞭等制,皆废物也。
这样看来,这“铁如意”似乎是防身武器了。
《红楼梦》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后赏赐:“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节赏,袭人告诉宝玉说:“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第七十一回贾母过八十整寿,写礼物道:“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这些都是把“如意”当作重礼,而且非金即玉,十分珍贵。连同前引文字,看出制造如意的材料,从竹、木、铁到金、玉,几乎样样都有。但这里面却有个问题,就是金玉如意似乎是明代以后的风尚。细拣《天水冰山录》,其中金器三千八百余宗,金镶器皿三千九百余件,其他玉器、玛瑙等也都是数千件,其中却没有一件是“如意”。另阅刘若愚的《明宫史》,也未写到“如意”。前书是权相严嵩的抄家清单,如照清代规矩,这样的炙手可热的权相,在过寿时,不知有多少人送“如意”呢?三四十年代,在北京住在一位清代尚书公的宅子中,见他家各处房间中,摆着各式各样的“如意”,正院正屋中间一间摆着一柄檀香细缕雕空如意,紫檀玻璃罩子,里面织锦垫子,雕空处都是重重叠叠的“寿”字。看的出是当年尚书公过寿时,人家送来的贵重寿礼。
年节王大臣呈进如意,取兆吉祥之义也。自雍正年间举行。嘉庆元年,贝勒、贝子、公等以至部院侍郎、散秩大臣、副都统俱纷纷呈进两分。于是定以限制:凡遇元旦、万寿及庆节,唯宗室亲王、郡王、满汉大学士、尚书始准呈进,其余一概不准……而如意之例,后又减去庆节一次。
元旦、令节、万寿庆辰,王大臣等呈递如意。旧例各回赏如意一柄。旧时本有等差。其后寖以繁多,几无限制。
一品大臣年六十以上,遇旬寿每有赐寿之典。先期命内三院卿一人赍赐物至,以御书匾联为冠,余则福寿字、寿佛、如意。
再有清代选后、选妃,也要授如意、荷包等。“如意”在《红楼梦》时代,是上至宫廷、下及王公贵戚之家,特别讲究的一种吉祥礼品。其造型如一横着拉长的英文字母“爱司”,一头高处是一“瑞芝”,一头是“祥云”,中间是圆形图案。下有托子,平放上十分妥帖。外有罩子。所谓金、玉如意,其柄仍是紫檀、伽楠等高级木料制造的。其镶上去的“瑞芝”、“祥云”及圆形饰件,则是金叶子打造或玉刻的。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贡品部例云:
直隶督年贡进:三镶如意一柄。
江南河督万寿供进:万寿吉祥如意一匣。
所谓“三镶”,就是“端芝”、“祥云”等镶嵌件分别用黄金叶子、白玉、珊瑚或红宝石、玛瑙等。“万寿吉祥”则雕刻成“万”字、“寿”字等综合图案。都是取个吉祥的意思。
“如意”不能使用,在《红楼梦》时代,也没有人拿在手中玩耍,像《晋书》王敦那样拿着如意“挥”的,早已没有了。贾母收到的“金玉如意”,也只是摆在那里,当个别致的陈设而已。
类似“如意”,不是器皿,也不是玩耍的器具,只是摆在那里看的,古玩行、玉器行,统称之曰“摆件”。如一个玲珑的象牙球、一个吊着的小玉磬等等。如第四十回说的“墨烟冻石鼎”,第七十二回说的“蜡油冻的佛手”等,都是各种“冻石”雕刻工艺品,都是属于“摆件”类的。
第二十七回探春说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炉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等等;第六十七回薛蟠带回来的“虎丘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等等,这些又都是民间工艺品,不过前者是北京民间工艺品,后者是苏州民间工艺品。
后者曾结合顾铁卿《桐桥倚棹录》写过短文,收入在《红楼识小录》中,这里不再多作介绍。前者在昔时写《鲁迅与北京风土》一书时,就“厂甸耍货”,曾作过详细介绍。虽然去《红楼梦》时代已远,但其京朝派风格,想来还是一脉相承的。五十年前,在厂甸耍货摊子上,有数不清的玩艺,照探春姑娘所说的“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虽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但也是数不胜数的。渡泥斋的胶泥花盆、胶泥小炉子、泥人模子、用模子脱出来的胶泥小楼、小亭子。王万青的桦木带盖的小盒,最小的制钱大、最大的小碗大。一摆就是一套,那小木盖严丝合缝。忘了姓名的一位老头的泥鸟,枯枝上立着一个“红靛壳”,不说破,谁也不知是假的。哈记有名的五彩风筝,那是和曹雪芹有关系的,过去我说过,这里不再多说。其他如江米人、仙鹤香、鬃人、染色细高粱杆垛成六角亭、箭楼,精制的竹筒袖箭、铜筒袖箭……每一种都是精美的工艺品,其制造者都有世代相传的手艺,包含着多少代人的精力和智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