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凡是写到刺绣、绣品的地方,都是十分重要的。这关系到当时社会的女教、文化素养、工艺美术等方面。
读者看到第二十七回探春给宝玉做精美的鞋;看到第三十六回袭人、宝钗给宝玉绣白绫红里的兜肚,鸳鸯戏莲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看到第十七回黛玉剪那还未做完,却十分精巧的香袋儿……联想到多少问题。
这些情节还有,不必一一多举。就以这几处来说,就使人感到:大观园的小姐们都会做针线活儿,都会绣花,而且绣的都好……她们这些手艺是谁教的呢?何时学的呢?学这些干什么呢?她们不都是用着许多婆子、丫头,茶来张手,饭来张口,过着腐朽的剥削阶级生活的小姐吗?干吗那么“傻”,还要自己干活呢?……如果刨根问底,会生出许多怪问题。也许现在姑娘就会这样想:这些人真傻,干吗自己绣?那些丫头、婆子,不会让她们“绣”吗?要是我啊———乐得享受享受呢!
时代的隔阂,古人自想不到今人,今人也往往难理解古人。比如林黛玉,看书的人,只注意到她读书作诗,是个才女,是贾雨村的学生;而不知她另外受到的教育,即“闺教”,这是封建社会,所谓诗礼之家,对于女孩子最重要的一种教育方式。而闺教的最主要方面,就是女红,女红就是刺绣和裁衣。古诗《孔雀东南飞》中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这就反映了当年的“闺教”是一系列的。“男耕女织”,“织”的范围包括缫丝、栉麻、纺纱、织绢、裁衣、绣花等等。“闺教”的另一方面,是“相夫教子”的道德教育。当时婚姻选择,对女方要求“德、言、容、工”,“德”是道德,“言”是言语应对,“容”是容貌,“工”就是裁衣、刺绣等等。所以对于豪门、贵戚的女子,也不例外,林黛玉除了请先生教育识字读书而外,也要接受“闺教”、学习女红。在《红楼梦》时代,一般即使王爷的女儿,公侯的千金,都不会从小无所事事,只知吃喝玩乐,成天嘻嘻哈哈过日子。现在研究社会史、教育史的人很少,即使研究的人,好像也很少注意到这点。
《红楼梦》中不少情节,都反映了这些历史现象,当时“闺中”的风俗习惯。第二十回道:“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所说“正月内……忌针黹”,可见平日经常是要做针线活的;“都是闲时”,可见平日也是“忙”的。第四十八回写薛蟠出远门做生意,宝钗向薛姨妈说,让香菱搬到大观园来住,和她作伴时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宝钗是薛家大小姐,“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家里有的是钱,而宝钗说“我每夜作活”,这话在今天,有谁相信呢?一定要说她“不老实”。其实她说的是老实话,你不相信,那是因时代隔阂之故,你今天不了解二百多年前薛宝钗闺中的生活。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个正常的人,吃饱饭、睡醒觉之后,总是要干点儿什么,才能以消永日的。“不作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从消极方面说,是有相对道理的。“干活”,在生活贫困的人,是谋生的手段;在生活富有的人,是乐生、养生的手段。既非清贫,也非豪富的人,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宝钗“每夜作活”,不是为了谋生糊口;而是封建时代,闺中女子,正常的乐生、养生的功课。什么活呢?针线活儿,其中刺绣是主要的。当然也包括其他缝纫。
大观园的小姐、丫头们,几乎人人都有精美的技艺。林黛玉会刺绣缝制精美的香袋儿,探春会做精美的鞋,宝钗、袭人都会刺绣“鸳鸯戏水”的兜肚,湘云刺绣精美的扇袋儿,晴雯会“界线”,会补“孔雀裘”,莺儿会结络子,会编花篮……除此之外,林黛玉会裁剪衣服,袭人请湘云帮着做鞋,宝玉的某些衣着鞋袜针线活,通过第三十二回袭人的口说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那么谁做呢?自然主要是袭人这些人做了。其他就是那些小姐们。林黛玉身体差,做的少一些,袭人、湘云背地里还说酸溜溜的怨言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这不是口吻如画吗?
虽说大观园中的青年女性,个个心灵手巧,但这些“针线活儿”的本领,也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由于传统的、细致的闺教获得,由于认真学习“女红”而学会的。辛稼轩词云: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让花瘦。……而今春似轻薄浪子难久。
意境写的多么美呢!
“十三女儿学绣”,不要轻视这个传统的闺教方式,它起到了三点重要的教育作用:
一是学会了持家的主要技能。昔人云:“妻贤看儿衣。”缝纫的技能是“学绣”中养成的。
二是养成了细致、耐心的持家习惯,勤俭持家的道德风尚,文静、坚韧的闺秀性格。
三是养成了美的爱好,审美的艺术修养。
这三者是中国封建时代女性的较为普遍的特征,与传统“闺教”分不开,与针线活———包括刺绣为主的辛勤学习分不开的。道德教育不是说空话所能解决的,美育教育也不是说空话所能解决。“十三女儿学绣”,实际也起到这两种教育的效果的。正如旧时严格的习字教育,一二十年的写大小仿,写白折子,培养成遇事严格、认真、细致的习惯一样,本身也培养了审美观和艺术情致。
《红楼梦》中的少女、少妇们,都是受过这种严格的教育和熏陶的。
这是《红楼梦》情节中有许多地方提到,有所表现,而未写明其详细原因的。现在一般读者只注意到宝钗、黛玉作诗,却很少注意到宝钗“每夜作活”、黛玉“裁衣”、“绣花”等等。宝钗、黛玉作诗,一般读者虽然感觉到奇怪,怀疑年纪轻轻怎么会作诗呢?但稍作解释,便可理解了。不是现在也有青年女诗人吗?而对于宝钗“每夜作活”的事,恐怕虽经解释,也很难理解和相信了。
《红楼梦》中精于刺绣的姑娘多,鉴赏能力也高;刺绣在《红楼梦》中,既是精美的生活用品,如衣着鞋袜等等;也是精美的工艺品陈设,如围屏、璎珞等等。
精美刺绣,在我国是很早就讲究的。南北朝苻秦王嘉《拾遗记》中就有记载:据云“吴主赵夫人兼机绝、针绝、丝绝,其丝绝能于方帛之上,绣列国山川地势军阵之象”。另外据近人朱桂莘氏《丝绣笔记》载:“唐则有卢眉娘,能于尺绢绣《法华经》七卷。”再日本《唐宋元明名画大观》中载有明人夏明远所作界画楼阁,姜绍书《韵石斋笔记》记有“夏永,字明远者,以发绣成滕王阁、黄鹤楼图,细若蚊睫,侔于鬼工”。类似这样的名绣记载,文献中多得很。而《红楼梦》时代,江南露香园顾绣已经誉满海内外,除此而外,其时其他名绣也很多。第五十三回荣府元宵夜宴中写道:“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璎珞。”“戚本”在此句后,较其他本子多出一大段文字。那就是“慧纹”。文云: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的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各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写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倔强可恨。他不仗此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再不能得一件的了。所有之家,亦不过一两件而已,皆惜若宝玩一般。更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商议了将“绣”字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之,如珍如宝。
这一段刺绣掌故,是真的呢?还是曹雪芹编的呢?还是把真事改名换姓,再略改情节影射呢?没有较为充分的证据,自然难下断语。但据历史条件分析,似乎不是完全生编硬造的,或者多少有点影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其时以“姓”或“名”名绣的是数见不鲜的。邓文如先生《骨董琐记》记“顾绣”云:
明隆万时,上海顾明世应夫,官尚宝司丞,致仕归,辟所居旷地为园,凿池得赵松雪书石刻,有“露香池”字,遂以名园……顾氏刺绣,得内院法,劈丝配色,别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山水、人物、花鸟,无不精妙,世称“顾绣”。尚宝曾孙女,适同邑廪生张来,年二十四而寡,守节抚孤,出家传针黹以营食,世称“张绣”。尚宝族孙寿潜……其妇韩希孟,工画花卉,所绣亦为世所珍,称为“韩媛绣”。
据近人朱桂莘氏《丝绣笔记》载,苍梧关伯珩藏《董其昌题顾寿潜妻韩希孟绣宋元名迹方册》,有顾寿潜题识云:
女红在刺绣,犹之乎士行而以雕虫见也。……廿年来海内所珍袭吾家绣迹者,侔于鸡林价重。而赝鼎余光,犹堪令百里地无寒女之叹。第五彩一眩,工拙易淆,余内子希孟氏,别具苦心,居常嗤其太滥。甲戌春搜访宋元名迹,摹临八种,一一绣成,汇作方册,观者靡不舌挢手舞也。见所未曾,而不知覃精运巧,寝寐经营,盖已穷数年之心力矣。宗伯师见而心赏之,诘余技至此乎?余无以应,谨对以寒铦暑溽,风冥雨晦时,弗敢从事;往往天晴日霁,鸟悦花芬,摄取眼前灵活之气,刺入吴绫。师益诧叹,以为非人力也。欣然濡毫,惠题赞语;女红末技,乃辱大匠鸿章。窃谓家珍,决不效牟利态,而一行一止,靡不与俱。伏冀名钜,加之鉴赏,赐以品题,庶彩管常新,色丝永播,亦艺苑之嘉闻,匪特余夸耀于举案间而已也。时在崇祯甲戌仲冬日,绣佛主人顾寿潜谨识。
按文如先生所记及顾寿潜跋,均可作为“慧纹”之间接背景看。“顾跋”所说“赝鼎”、“牟利态”,即“慧纹”一段中所说之“仿其针迹”,“愚人获利”等等;“顾跋”所说“搜访宋元名迹,摹临八种”,即“慧纹”之“皆仿的是唐宋元各家的折枝花卉”等;“顾跋”所记“宗伯师”题,即董其昌题,“慧纹”则是“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凡此诸端,几乎是几何学中的“近似形”。虽不能说《红楼梦》所写是出自此跋,但曹雪芹肯定是见过类似的名绣和名跋,而写的这段“慧纹”的文字。
再有与《红楼梦》时代相同的名绣家是很多的。扬州女子余韫珠,年甫笄,能仿宋绣,绣仙佛人物,十分精妙,有“神针”之誉,曾给王渔洋绣《神女》、《洛神》、《浣纱》诸图。彭羡门曾为其《高唐神女图》题词。浦江倪仁吉,字心惠,精绣,能减去针线痕迹,曾绣《心经》一卷。人称“素绫为质,刺以深青色丝,若镂金切玉,妙入秋毫”。吴江杨和,能以发代线,绣佛像,号“墨绣”。女沈关关亦传其技,并绣山水人物。青浦邵琨,能诗善绣,自作《西湖春泛图》,当时人评价格韵不减元人。吴县钱蕙,字凝香,也能以发代线,绣古佛大士像,及宫装美人,评者谓“不减龙眠白描”。年三十九卒。以上刺绣名家,都是和《红楼梦》同时代者,近人朱桂莘氏《女红传征略》均有记载。
名绣比名画传世的少,因绣比画费时间,作品很少。再因作为艺术品的绣件,大多都深闺中物,除自家保存而外,不大作商品流传出来。因而近代在古董市场上,绣品比书画还值钱。
《红楼梦》中衣着、用具、工艺品等项,大项物品,都是刺绣的。不过在文字中,有的写明绣品,有的则未写。如第四十回,探春的床上悬的是“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这是写明刺绣的。再如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中写道:“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等等。这并未写明“绣”字,实际也都是刺绣的。据清代《工部制造库料工则例》载:“孔雀扇两面俱用绿缎,满绣孔雀翎,雉尾扇两面俱用霞色缎,满绣雉尾。”可见“雉羽宫扇”等等,也并不是真的野鸡毛。
刺绣有不少专门名称,如探春帐子的“双绣”,“慧绣”璎珞的“透绣”,这都是指绣品工种而言的。旧时绣品以工种分,常见有平绣、堆绣、线绣、丝绣、绒绣、透绣、双绣、戳纱、挑花等等。平绣是平针刺绣,堆绣一针压一针,绣出有立体感。线绣用粗丝线、金线等线,丝绣用极细的丝线绣,绒绣是把丝线穿在针上后,再反方向把线搋松,绣出来有毛茸茸的感觉。透绣、双绣都是在较薄的绢上、纱上,透绣,一面看,另一面要求是平整的背面,不露任何痕迹。双绣不但不露痕迹,而且要两面看上一样的花纹,一样的色彩效果,都要有透明感。因而透绣、双绣,在上绷子刺绣时,垂直下面必须放一面镜子,针下去时,从上面看,针上来时,从镜子中看反面效果。“戳纱”是把纱按花纹的要求,用戳针刺成大小不同的孔,把戳破地方的毛边,用丝线锁成细边。“挑花”是用针挑开纺织品的经纬线,用丝线锁成一色或彩色花朵。这些绣法都是大类,各种名家还有独自的针法变化,闺房名绣用针,如画家、书家用笔一样,原是不断创新,变化无穷的。
刺绣时纱、绢、绫、缎的素地上,一般闺中绣鞋、绣荷包、绣兜肚等,都是在纸上描好花样子,剪下来贴在素地上,然后刺绣,把纸花样子就绣在线中了。第二十六回中描绘小红,有一个情节道:
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着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
这就是闺中刺绣的“花样子”,描在纸上,留下来,下次还可剪了用。大型的绣品,如蟒袍衣料、旗帜、桌帷、椅披等,以及工艺绣品,那就要把画稿直接临摹勾线在所绣的地子上,这是名绣的第一步功夫。第二是照画面要求或原画稿研究色彩,配丝线。行话道:“绣花容易配色难。”配色是联系到光学、色彩学、美学、透视学的综合学问,是有相当难度和深度的。单色花、红的、绿的……要配的好看。第三十六回宝钗赞赏白绫、红里鸳鸯戏莲的兜肚道:“好鲜亮活计……”这就色彩配的好。单色之间,有“配”、有“犯”,第三十五回“莺儿巧结黄金络”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松花配桃红”等等。宝玉听了“松花配桃红”,笑道:“这太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这里显示了学问,也显示了审美的水平。后面谈到“络玉”时,宝玉问“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便谈更高深的“色彩学”道:
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珠儿线是很粗的丝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
这都是从单色的“配”或“犯”中考虑色彩的。但是复杂的绣品,艺术的绣品,如名人书画等等,只用单色相配就不可了,必须用“间色”。同一花朵,花瓣有深浅,同一枝叶,花泽有向背,画画时,泼墨可用水,画出深浅层次;用彩可调色,画出千变万化的颜色。绣花用彩色丝线,如何做到深浅变化呢?就是用深浅不同的同色丝线,交叉针法,绣出千变万化的色彩。这样每一种颜色,由极深到极浅,就不知有多少种颜色了。单一个绿色,就有四五十种不同深浅的“绿”呢。
高级锦绣衣着及工艺品,昔时分“刺绣”、“织成”、“缂丝”三种,都有悠久的传统。刺绣已如上述,是在素地纱、绢、绫、缎上用绣花针穿丝线绣出各种花朵。“织成”则是用各种彩丝,在织机上织出来。“缂丝”也是用各色彩丝,在织机上织出来,但织法不同。分别列做介绍。
“织成”实际就是织锦的发展,织锦如现在织提花府绸,是在织机上装“花板”,经、纬线用不同色彩,织出种种闪花的几何花纹。“织成”则是用更复杂的按照构图要求的花板,经纬线用多种彩色丝线,织成一件单独花纹的衣料,或者工艺品。这种织法从汉、魏以来就有。有名的晋代苏若兰的《回文旋图诗》,就是“织成”,亦记载为“织锦”。后代就更多,如唐段成式《寺塔记》记有“招国坊崇济寺后有天后织成蛟龙披袄子及绣衣六事”。另《天禄志余》载:“唐、宋禁中大婚,以锦绣织成百小儿嬉戏状,名曰‘百子帐’。”到了明、清则更多“织成”的各色花纹衣料。如蟒衣,有“刺绣”的,也有“织成”的。如第三回写凤姐、宝玉的衣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这都是夹金线的织成衣料,织就的都是一件件的,并不是整匹的料子。清代送人袍料、褂料,连各种补子花纹都织在上面,都是“织成”。这种工艺流传到日本,发展日本织锦工艺,十分著名。《红楼梦》中写衣着,如果是“绣”的,便加个“绣”字,如第四十九回写湘云衣着,脱掉“里外发烧大褂子”,里面穿着:“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金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这里特别写明“盘金五色绣金龙”,明确这花纹是“刺绣”,不是“织成”。
再有“缂丝”,又名“刻丝”、“克丝”、“剋丝”,皆文异而音同。《红楼梦》中有的地方作“刻丝”,如第三回写凤姐衣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有的地方又写作“缂丝”,如第七十一回贾母过寿的围屏,有一架是:
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
此处有的本子也作“刻丝”,有的则作“缂丝”,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注释本作“缂丝”。
“缂丝”创自宋代,胡韫玉《缂丝辨》云:
缂丝起于宋,宋人作“克”,自当承宋人之旧。惟是命名,必有意义,“克”之于意义,究属何云,是不可不研究者也。韫玉反复思之,字当作“缂”,刻、克,皆为假借。缂丝之法,以五色线织成。然与“织”不同,故不谓之“织”,而谓之“缂”。《玉篇》:“缂,也;织,纬也。”《说文》:“,缝也,凡针曰。”《急就篇》颜注:“纳刺谓之。”朱骏声云:“纳,犹矞也。”《说文》:“矞以锥,有所穿也。”缂训为,训为矞刺,用以为缂丝之称,最为恰当。
胡韫玉所辨十分明确。“缂丝”现在还在生产。现将苏州刺绣研究所缂丝织法略述于下:
木机,如织锦缎,经线素色生丝,纬线素色生丝,如不加彩梭,织出便如生绢。在抛纬梭同时,按照图画部位色彩要求,用如钢笔大之船形梭,梭中心挖空,一细芯绕各色彩丝线,在经、纬线交织处再编结花纹。因此织“缂丝”时,边上放数十枚绕着各色丝线的小梭子,随时取用。缂丝织物,花纹部分,是用丝线像纳鞋底一样织出来的,十分厚实,是丝织品中,牢度较强的织物。而且花纹色彩鲜艳,有立体感。以此法织成工艺品装饰,也极华瞻,宋时即著名。北京故宫博物院旧藏宋代缂丝珍品甚多,如“宋缂丝花鸟”,见于《宝笈三编》著录;“宋缂丝喜报生孙图”,有“无逸斋精鉴玺”等等多种,都是绢地。
另有“弹墨”,第三回写宝玉衣着,有“锦边弹墨袜”,第十七回写大观园桌帷椅披准备情况,有“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什么是“弹墨”呢,简单说,就是墨色丝、白色丝相间织成花纹的织锦。现在杭州织锦厂织的黑白照片般的织物,就类似《红楼梦》中的“弹墨”。
丝织是我国最早的织物,刺绣、织成、缂丝等也是我国特有的美术工艺品,像瓷器一样,很早就受到世界各国的重视,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华所在。结合《红楼梦》内容略加说明,亦可稍抒对故国文物的眷恋之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