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所说的“真古董”,上来也要先作个解释,即是指《红楼梦》中文字所写的古董,而非据实物判断真赝。未见实物,根据文字,又如何谈真假呢?即文字写的,而且世界上也的确有过的。作为“真古董”,如《红楼梦》中写到“定窑”瓷器,世界上的确有“定窑”瓷器,因此说这是真古董。如果曹雪芹写“秦始皇御窑大瓷瓶”,那就是假古董了。因为秦始皇时还没有瓷器呢。哪能有“御窑瓷瓶”。这正如唐代、北宋时代社会上还没有写对联挂在墙上的形式呢,哪里能有颜鲁公、秦太虚的对联?而米襄阳、唐伯虎的画则也就是我所说的《红楼梦》中的“真古董”了。因为米襄阳、唐伯虎二人的确这些画著称于世,这两张画的出现在故事中,是写实的,不是故意编的。至于说这两张画真是社会上古董铺中所说的“真”、“假”,那就不是此文所说的范围了。因为这到底是谈“小说”中的骨董,要知这是文艺创作呀!因而这只能谈历史的、社会背景条件的相对真实;而不能说历史的、社会生活事件的绝对真实。这正像可以大谈特谈大观园的园林艺术、建筑风格;而却不可把大观园当作真实存在过的某家园林,而兴师动众大找其遗址一样。曹雪芹死后如果有“魂灵”,那在坟墓里会嘲笑你发呆的。

《红楼梦》中的真古董也可以分作两种类型来谈:

一种未标明朝代、古人的真古董;

另一种是标明特定朝代、古人姓名的真古董。那么这两种如何区别呢?不妨以第三回所写“荣禧堂”摆设为例: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的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錾金彝,一边玻璃盆。

同回书又写贾政房中摆设中云: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筯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

这些古董里面,既有第一种范围内的,又有第二种范围内的。

三尺多高的青绿古铜鼎,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錾金彝,这些都没有标明朝代、作者,因而属于第一种。

文王鼎、汝窑美人觚,都标明了标志古器物特殊名称的“文王”、“汝窑”等字样,所以这些属于第二种。

这种《红楼梦》文字中的“真古董”,大体可分三大类:一是金石类,二是古瓷类,三是书画类。

前面举例中说的“青绿古铜鼎、錾金彝、文王鼎”都属于第一类。除此之外,还有第四十回贾母让鸳鸯给宝钗“拿些古董来”所说的“墨烟冻石鼎”,同回书说的探春室中“案上设着大鼎”;第六十四回黛玉焚香用的“龙文鼎”,有的本子作“龙文鼒”。以上都是大件的。还有高鹗续书中第一百九回贾母珍重地传给宝玉的“汉玉玦”。这些在古董中,不论大小,统名之曰“金石”。其中“金”主要指三代铜器,也就是讲古代史的人所说的“青铜器时代”的铜器皿。包括鼎、鼐(大鼎)、鼒(小鼎)、彝、爵、铏(如鼎有盖)、盘、钟、铙、等许多奇怪的名称,以及小器物马饰、箭镞、刀布等等,总之都是铜铸的,或有少数镏金、錾金的。所谓“石”,却不是新、旧石器时代的石臼、石杵等,而是汉代石刻、古碑、造像、汉玉、封泥,甚至古砖等等。“金石”中的“石”,大体专指这一些。古砖之外,又有“瓦当”。

讲究金石古董,大体分三种人。一是富贵豪门,拿金石古器,当装饰陈设品,以夸其富贵。如贾政荣禧堂大案上摆古铜鼎。二是有钱的收藏家,买来古器,收藏起来,不一定摆出来。三是金石学问家讲究古物,考证铭文,研讨史实。这种人不一定都买得起原物,而且有的原物根本不能买,如著名的“太学石鼓”,这就重在研究“拓片”了。曹雪芹写《红楼梦》,博学多才,人称《红楼梦》为“百科全书”,不少东西都讲的很精,但还未谈到金石学问,只不过写陈设时,一二点缀罢了。

鼎、彝等等,都是殷、商、周等朝代古物,其时代都在公元前一千来年,不要说距现代,既距《红楼梦》时代,也是近三千年前的古董了。哪里来的呢?从“荣国府”说,自然是从古董商手中买到的。而最初是如何流传的呢?极大多数都是“出土”的。或是从古代坟墓中,或是造屋、耕田挖土时发现的。铜器长久埋在泥土中,经过上千年或两三千年才被发现,上面长了很多锈,不少地方又被泥土腐蚀,因之剔刷干净之后,便是青绿色的,上面还有不少被泥土腐蚀的痕迹,古董行术语谓之“土花”,用以鉴别器物真伪及年代。《红楼梦》中所写“青绿古铜鼎”,“青绿”二字其意义在此。

鼎、彝等物,在古代大多是祭器或生活用具,都是开模子翻砂铸造的。《礼·祭统》云:“勤大命,施于烝彝鼎。”因而国家大典铸的鼎,除模子上雕刻花纹外,还要刻铭文,铸出来,鼎上便有凸出的文字。传世的国宝,最有名的“毛公鼎”,是周代所铸,其铭文三百二十行,共四百九十七字。研究鼎、彝金石等三代秦汉古董,在很早就有了。唐代韩愈有“石鼓”诗。专门金石学术著作,宋代出现了。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都是极为重要的著作。赵明诚妻词人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鬲、盘、彝、尊、敦之款识……皆正其伪谬,去其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可见鼎、彝等等,原本不单是富贵豪门花梨大案上的陈设,而是可以订史氏之失的历史文物,要专门学者去研究。清代这门学问有了很大的发展,取得很大成就,这里且不多说。自然鼎彝古物,有人研究;贵戚豪门又拿其当珍贵的陈设,以显其高贵气派。这样古董商人投其所好,便制造假的了。大概宋以后便有假铜器出现。在《红楼梦》时代,鉴别钟鼎真伪,成为很高深的专门学问,直到晚近。徐珂清稗类钞》“鉴赏”门引一康熙时故事云:

康熙时,方朴山大令楘如宰丰润,著《浭阳杂兴》诗,中有“赝鼎摩挲学舍昏”之句。自注云:“学宫古鼎,为某家师以赝者易之。程瑶田言:余验是鼎,青绿透入铜质中,非近人所能赝造,且宋时于古铜器,皆磨治之,涂以蜡,今之鉴古者曰宋磨蜡也。是鼎翡翠朱砂瘢,与铜质均平若一,殆经宋时磨治者欤?其铭乃六朝人追仿古篆,不能如秦汉之古,所固然也。”

实际丰润县学宫“牛足鼎”,是南北朝时刘宋孝武帝建元年所铸,去三代已远。清代金石专家几经研考争论。据“青绿”土花鉴别,众说纷纭。一可见考证“古董”之难,二可见钟鼎中“假古董”之多。不过不管“三代”也好,“刘宋”也好,后来的宋朝也好,对《红楼梦》时代说,也都是很古老的时代了。因而荣禧堂及贾政、黛玉、探春等人房中的“鼎、彝”,总可以说是《红楼梦》中的“真古董”了。况且贾政卧室中的“文王鼎”,最早载于《宣和博古图》,七字铭文作:“鲁公作文王尊彝。”其后见于《钟鼎款识》、《韵石斋笔谈》等书。乾嘉间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引刘公《七颂堂识小录》云:“文王鼎所见凡二,冯涿鹿、孙退谷所藏形制皆同,孙氏翡翠尤胜。”这都是很有名气的真人真物。因而更可以说是真古董了。

高鹗续书写到的“汉玉玦”,贾母说道:

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

这也是“真古董”,玉佩、玉玦、玉环等过去不同于首饰,不重翡翠、羊脂等美玉,而重由汉人墓中出土的汉玉,也就是“古玉佩”。据说汉人贵家最重以玉器殉葬,最出名的是近年出土的“金缕玉衣”。一般的也往往在死者口中含玉,贴身佩玉,说是可防死者尸身腐烂。这种玉出土后,成为名贵的古董,名曰“汉玉”。摸在手中,特别滑润,如摸人的皮肤。更奇怪者:是说人的血液可以渗透入玉中,带有“血痕”。一般见到的汉玉,即使是真的,也很少好货。爱新觉罗·溥仪做“皇帝”时,最爱玩汉玉,宫中自然不少汉玉珍品。后来他离开故宫,古董商想做他生意,拿汉玉给他这个“大专家”,他拿起随便一看,便知是伪劣次品,不禁嗤之以鼻,真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在他的《我的前半生》中这一点写的很生动,这里不再多引。

下面谈谈古瓷类。

在贾政房中陈设中,有一样“汝窑美人觚”,这就是古瓷类中的“真古董”。“汝窑”是宋代名窑瓷器。北宋时在河南汝州(现在临汝县)建官窑,也就是国家烧瓷器的窑。当时还没画蓝花或五彩花纹的瓷器。汝窑瓷器仍仿五代后周显德时周世宗的“柴窑”。据传周世宗建窑后,管窑的人请示烧什么色彩的。御批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这样能工巧匠就烧出色如雨后青天、釉亮如镜、质薄如纸、声清如磬、纹细如丝的瓷器,成为后世瓷器的鼻祖。世称“柴窑”,传世每一器都珍贵无比。仿之者都叫“雨过天青”,成为瓷釉的专名词。“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就是结束了后周的政权,建立了宋朝。因而宋代在汝州建窑,烧瓷仍仿“雨过天青”,但又有发展。“汝窑”的特征是:

色釉作“雨过天青”或蛋白,屑玛瑙入釉中,烧成莹厚如堆脂。釉汁中有棕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花,及细小之钉痕。这是几项鉴别汝窑的关键。

“美人觚”又是什么呢?“觚”音“孤”,原是酒爵之意。明、清之后,把上大下小的花瓶叫“觚”,细长形,如一少女站在那里,所以叫“美人觚”。近人陈浏匋雅》“花插觚”云:

厂肆通称,嫌于俚谬,而相沿相袭,竟不能改也。口小腹大谓之“瓶”,口腹相若者谓之“尊”。今则尊之于瓶,混合为一,呼马呼牛,由来旧矣。其口大腹小者,谓之“花觚”,亦谓之“花插”。觚之小者,曰“渣斗”;渣斗之小者,则漱具也。

徐珂《清稗类钞》引近代人广州许守白精鉴汝窑器曰:

土细润如铜,体有厚薄,汁水莹润,厚若堆脂。有铜骨无纹者,有铜骨鱼子纹者(按,即透明釉下有一粒粒隐然如鱼子者)。尤佳者为棕眼而隐若蟹爪纹。豆青蟹青之色为多,亦有天青、茶末等色。无釉之处,色类羊肝。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按,“挣钉”,瓷器术语),乃真物也。其色纯静深穆。

贾政房中“汝窑美人觚”,自然大家都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侈言其真伪,岂非如乡谚所谓之“隔山买老牛”乎?但就上所引介绍,单看这个“汝窑美人觚”的名称,就知其是一件很不差的“真古董”了。

第四十回写探春室中陈设: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那一边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这里也是“汝窑”,和前说“汝窑”一样。“花囊”又是什么样的呢?这同“黛玉葬花”的花囊不一样,这是瓷的,是很低,像一个大口小坛子一样。因为低,摆在那里稳定性好。因为腹大,可多放水。因为口大,可多插花。是插一大捧菊花、芍药之类花朵的最好容器。但不相宜插独枝的折枝梅花。所以第五十回宝玉去向妙玉要红梅,李纨等人准备插红梅的花瓶是:“美女耸肩瓶。”

这同“美人觚”有何区别呢?其同处,都是下小上大的高花瓶。其不同:“美人觚”其立面弧形曲线以不同弧度一直延伸到瓶口,线条柔缓而悠长。“美人耸肩瓶”其立面弧形曲线,延伸到快到瓶口处,向里突成折线,如人寒冷时耸肩然。瓶口亦小,高出“耸肩”处。不过这个“美人耸肩瓶”,未写出是什么“窑”的,不能判断它是否是古董,更无论真伪了。

第四十回写到宝钗的房间:

及进了房间,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

另外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道:

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这两处“土定瓶”和“一色白彩定窑”碟子,也都是宋窑,也都是“真古董”。

宋代在定州(即今河北省曲阳、定县、深泽一带)建窑烧瓷,传世之瓷器曰“定窑”。其瓷质薄有光,有素凸花,划花、印花。花纹多牡丹、萱草,色分红、白二种,以白色滋润或釉色如竹丝划纹者为真,以釉水若泪痕者为佳。俗称“粉定”,又称“白定”。以政和年间、宣和年间(均宋徽宗年号)制造的最好。

再有传世定窑,尚有“北定”、“南定”之分,因宋室南迁,北方“定窑”沦陷,便在景德镇按“定窑”烧法烧瓷,其器世称“南定”。“北定”胎薄体轻,花纹飞凤、盘螭、萱草、牡丹,仿自“秦镜”。器口、器底,往往漏“胎”无釉,收藏家往往以铜镶口。“南定”胎极细,色极白,釉也是白玻璃釉,只透明处略泛豆绿色。

其釉如粉,烧出光泽色彩如象牙。但定窑长期存在,除官窑外,在定州尚有民窑。定州官窑除烧制粉釉“粉定”外,也烧制土釉产品。定州民窑烧制瓷器,也都是“土釉”的。因此传世除珍贵“白彩定窑”,也就是“粉定”瓷器而外,还有大量的土釉定窑,这就是所谓“土定瓶”的“土定”。“土定”也是老象牙般的白黄色,但光泽不好,比较粗糙,好像现在北方的白色粗瓷碗一样。这种器皿在半世纪前,于北京琉璃厂古玩铺还常见,价亦不太贵。但往往不是真宋代物,因定州出瓷器,其地建窑烧瓷,几百年中不断,后代仿造过多,真赝难分。不过宋瓷名窑:“柴、汝、哥、官、定”,“定”也是五大名窑古瓷之一。其共同特征,是花纹简单、构图古朴,格调高雅。近人寂叟陈孝威《海王村游记》记一“定窑”云:

某斋头见一“粉定蒜头瓣”(按,即如蒜头状之低花瓶),口敛腹巨,颈脖上画一雁孤飞,别无他物,余题其匣曰:“孤雁瓶”。

试想,这件“定窑”,虽然没有见过,不在眼前,而意境多么高远呢?

在第四十一回中,妙玉给贾母献茶,写的极为细腻,真像唐伯虎的工笔仕女画。文云: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这“成窑五彩小盖钟”,是一件精美的“真古董”。“成窑”是明代成化年间的瓷器。“成化”是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时在公元一四六五到一四八七年,是明代中叶。

再看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打了平儿。宝玉将平儿接到怡红院中理妆。写道:

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

这“宣窑磁盒”也是一件精美的古董儿。“宣窑”是明代宣德年间的瓷器。“宣德”是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时在公元一四二六到一四三五年,在成化之前。

以上两件古董,都是明代瓷器。我国古瓷,自宋代“柴、汝、官、哥、定”等窑之后,经历元代青花五彩阶段的发展,到了明代取得了空前的成就,烧制出极为精美的瓷器。在瓷土上、釉法上、彩法上、烧制上,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创造。所谓“泑药水法、底足火法、花青画彩法,雅既入古,致又尽新”———刘同人《帝京景物略·城隍庙市》语———推陈出新,用许多新方法烧出了前所未有的瑰丽五彩瓷器。

明瓷以年号称“窑”,有“永乐、宣德、成化、弘治……”等年号及“官窑”。其中以“成化”瓷最精美,最为世所重。其次是宣德的“宣窑”、永乐的“永窑”、嘉靖的“嘉窑”、正统的“正窑”等等。这些在每个瓷器的底部都烧有“年号图记”。如“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等等。

曹雪芹博学多能,经历繁华,经多见广,所以写两件小小的古董,也那样精到。就说那小小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吧,不但在《红楼梦》时代是珍贵的古董,即在明代,也早已十分珍贵,其价不赀了。明末刘同人《帝京景物略》在《城隍庙市》篇中,特别对此作了介绍:

成窑之草虫可口,子母鸡劝杯、人物莲子酒盏、草虫小盏、青花酒盏、薄才如纸。葡萄 杯,五色,敞口匾肚。齐箸小碟、香合、小罐,皆五彩者。成杯,茶贵于酒,彩贵于青。其最者斗鸡可口,谓之“鸡缸”。神庙、光宗(即万历朱翊钧,明神宗;光宗,朱常洛,在位不到一年)尚前窑器,成杯一双,值十万钱矣。

“成杯”最贵,茶杯贵于酒杯,五彩贵于青花。到万历时,不过一百多年,一双“成杯”,已值十万钱,即一百吊制钱,约当百两纹银,其贵重可想而知。而妙玉正是在茶盘中放着这样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正是古董中的珍品。肚子里没有学问,能够写出这样一个“盖钟”吗?这在万历年已值几十两纹银的小小盖钟,在《红楼梦》时代,又该值几何呢?

“成窑五彩小盖钟”,妙玉是特地奉献给贾母吃的。而其他人用的则“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可是这钟茶,贾母只吃了半盏,便递与刘姥姥吃了。妙玉嫌刘姥姥用过的杯子腌臜,不要了。宝玉对她说:

那茶杯虽然腌 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

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说使得吗?

一个茶杯,即使再精美,价钱很贵,“卖了也可以度日”的话,又如何能合乎逻辑呢?岂不是宝玉说“昏话”吗?那后面妙玉的答话:“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些也就没有“分量”,不知其语言的深意了。如果你有一点古董的常识,知道一对“成窑五彩小盖钟”,在明代万历年间,就值十万钱,约合百两纹银之谱。到了《红楼梦》时代,这件古董不要多涨价,晚了约二百年,算它涨“三成”,那这小小的一只成窑杯,卖给古董行,也可值五六十两银子了。以康熙间江南米价每石一两左右计算,则是五六十石米的价钱,三五口的庄户人家,每年全家“嚼谷”(此俗语或写作“浇裹”)也不过十来石米。则此小小五彩成窑盖钟的价值,在庄户人家看来,岂非一笔很大的收入,可用来置产、建屋、娶亲……岂只“度日”而已。宝玉是懂古董行市的,所以特地提出,因其特别珍贵。所以只说“度日”,也是顺妙玉意思,轻言之耳。

庄户人家,足可以过几年的代价,而妙玉却说:“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种态度,这种语言,那妙玉是个什么人呢?宝玉是荣国府贵公子,是贾母掌上明珠、心中凤凰,却心地善良,平易待人,处世忠厚;而妙玉来路不明,寄人篱下,却貌似高傲,乖僻狂妄。在这种地方一对照,人物品格高下,自然而分了。所以作者借邢岫烟的口,在第六十三回中大骂妙玉。

在《红楼梦》人物中,妙玉这个人很容易给人误解,觉得她清高、博学、可爱等等。实际是个很讨厌的人。貌似清高,却很会拍马屁,以另一种方式“拍”。在第四十一回中,说穿了,他的地位同刘姥姥一样,都是“女清客”。而她又嫉富骄贫,同样是“老太婆”,她却奉承贾母而鄙视刘姥姥,在做人上她可以同贾雨村划等号。世上自命清高的人却是最善于奉承人的人。“居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有人讽刺陈眉公的诗,很可以移赠妙玉。高鹗续书,掌握了这一基调。曹雪芹是不宽容妙玉的,可惜看不到“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后文,未免是千古遗憾了。

前引刘同人文中,写到“香合”,平儿理妆时的“宣窑磁盒”,就是这种“香合”。明代瓷器中,这种小件的很多,如鸟食缸、印泥合、砚水罐、胭脂合、浆糊缸、粉合、香合等等,有的只不过寸许大,但制作样式、彩画都极为精美,都有宣德、成化、嘉靖等款。半世纪前,在北京古玩摊上,偶然也能见到。自然工笔精细五彩的较少,一般蓝花的多。幼时读书,书桌上一个万历蓝花人物小砚水盂,两个小人在相打作戏,如今似仍历历在目前。前尘渺不可追矣,思之喟然。

说完明瓷,再说说“官窑”。“官窑”也可以当作“真古董”。

第四十一回妙玉款待众人喝茶,用的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另在第四十回中,写探春房中陈设,有一处道: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一是“官窑”盖碗,一是“官窑”大盘。这“官窑”是什么意思。前文云也可当作“真古董”者,是因“官窑”是一通称,各代都有“官窑”。“柴、汝、哥、官、定”中之“官”字,是宋代的“官窑”,刘同人《帝京景物略》所记“永、宣、成、弘、正、嘉、隆、万、官窑”,这里“官窑”,是明代“官窑”。《红楼梦》时代,康熙、雍正乾隆,也都各有“官窑”。因之《红楼梦》中所说“官窑”,还是泛指当时“官窑”烧制的磁器。并非宋代或明代“官窑”。“官窑”这一术语,在古董行中有特定内涵。近人陈浏《匋雅》中云:

民间所卖之瓷器,厂人(指北京琉璃厂古董商)则谓之曰“客货”,凡所以别于“官窑”也。官窑之尤精者,命曰“御窑”。“御窑”也者,至尊之所御也。“官窑”也者,妃嫔以下之所得用者也。

《红楼梦》中所说“官窑”,未特别说明宋代或明代“官窑”,而且众人都用,可见是当时一般的官窑。这些如流传到今天,自然是十分珍贵的真古董。而在当时,只能勉强当作“真古董”罢了。以上所说,按照古董行贸易的行话,谈的都是“硬片”,也就是“硬彩”。在此之外,还有“软片”亦曰“软彩”之类的书画,也包括古绣品在内。

书画中的“假古董”,前已谈过。另有未署姓名者,如第三回贾政房中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第五回中宝玉先见到的《燃藜图》、对联等等,都无从鉴别其真、假,因而可置不论。其他可以作真古董看者,即第五回中之唐伯虎《海棠春睡图》、第四十回之米襄阳《烟雨图》,第五十回所说之仇十洲《艳雪图》,这些从文字上、历史真实上说,都可以说是“真古董”。这都在画史上有明确记载的。只不过越是大名家,作伪的赝品越多。因而这三张画,说是“真古董”,也只是在“概念”上可以成立。至于究竟是真是假,谁也没有见过这三张原画,因而也就不必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