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宁国府中有“古董库”、“古董账”,那古董玩器一定很多,但究竟有多少件,曹雪芹没有写清楚,谁也不知道。但看书的人仔细分分,大体不外乎三种:
一是一看就知道是开玩笑,是假古董。
二是要稍加解说,才知道是假古董。
三是照文字所写,可以说是真古董。
不妨就以上所列三点标准,对《红楼梦》中的古董,作些说明。
第一种假古董,稍微有些历史常识,而又爱看《红楼梦》的人,懂得一点文艺手法,写作技巧的人,大概都会知道:那就是第五回所写的秦可卿房中的那些“古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盆,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武则天、赵飞燕、太真、寿昌公主、同昌公主、西施、红娘,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是历史上第一流的女子(其中只有红娘是戏剧人物,其他都是真人),是“美丽”和“爱情”的化身,对少男有极大的诱惑力。把宝镜、金盆、木瓜、宝榻、珠帐、纱衾、鸳枕,再同这些人联系起来,是什么意思呢?这只是用了许多历史上的香艳故事,是一种象征的写法,而不是写实的。目的是写宝玉的成熟,由儿童在某种气氛的影响下,有了性感,成了少男。
所以这些是尽人皆知的假古董,不必多说。但这里有一点不妨稍说几句。就是这些描写,暗示了第一个教会宝玉偷吃伊甸园禁果的是秦可卿。这如果联系起第十一回所写秦氏病重时情况的文字:
宝玉正把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听的秦氏说这些话(指对凤姐所说“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等生离死别伤心语),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
再联系到第十三回所写宝玉:
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这些联系起来看,作者用香艳故事的“假古董”作明确暗示,就很清楚了。“秦氏”者,“情死”也;秦可卿者,“情可亲”也;秦太虚者,“情太虚”也。“少男”、“少女”的情,到老来,事过情迁,还不都只稳下空虚的回忆吗?
秦可卿的文字,“脂评”对假古董武则天宝镜数语,有“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之评语。对“西子浣过的纱衾”,有“一路设譬之文”的批语。对“在秦氏房中睡去”,有“必用到秦氏房中,其意我亦知之矣”批语。对“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有“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知之”的批语。十一回中无眉批。第十三回宝玉“直喷出一口血来”、“血不归经”两处各有批语云。前一句云:
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
后一句云:
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一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惑也。
上一句另有“批句”,与所引者意不贯,未引。我对“脂批”无力作深入研究,只择数条,以证蛛丝马迹。我只因“假古董”而联系宝玉,略说一些。秦氏数回是曹雪芹改写过的,早有定论,也不必多说。
当然,如果不从这种地方分析曹公所写的秘密。只从少男青春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这些“假古董”所渲染的气氛,也是极为生动成功的。因为几乎所有的男性在儿童转入少年时期,第一次有性感,都是在一种异性的气氛感染之下,于梦寐、迷矇状态中产生的。这是科学的。而曹雪芹所描绘的,着力渲染的,正是造成宝玉青春生理期突变的某种梦魂迷离状态的气氛。男性读者不妨回忆自己少年时期的情况。只要记忆真确,便会会心地感到曹雪芹所描绘的多么符合现代科学中青春生理学和心理学的客观论断。
因这些“假古董”说了不少分析情节、内容的话,似在情理之中,已出范围之外,因只在说尽人皆知的假古董耳。范围之外的话就此打住。也许有人说,你还漏了两样呢?一是《海棠春睡图》,一是对联。第五回原文道: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到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间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一画一联,是真是假呢?我说一是真古董,一是假古董。按照北京古董行贸易的规矩,古人书、画也是“古董”,叫“软片”,或曰“软彩”。这是行话。为什么这样说呢?且听我慢慢道来,这就要到第二样:要稍作解说,才知道是假古董的“假古董”了。
为了说清所谈概念的内涵,还要把这里所说的“假古董”的特定含义说清楚,即我这里所说的“假古董”,不是一般“古董行贸易”所说的假古董。而是《红楼梦》中的“假古董”,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编造的“古董”,这也像编造“亦古亦今”的假官名“兰台寺大夫”、“龙禁尉”等等一样,古董也是可以凭作者的生花妙笔编造的。这就是我要解释的“假古董”。先从“硬片”或“硬彩”说起:
第四十一回妙玉请黛玉、宝钗、宝玉吃茶。作者着意描绘了三件珍贵茶盅:“瓟斝”、“点犀”、“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
先说“瓟斝”,“”是僻字,见《集韵》,音班,解释是“瑞瓜”。“瓟”是常见字,瓟瓜是葫芦的一种。《论语·阳货》:“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按,“瓟”、“匏”二字相通,都是葫芦的代名词,或是葫芦一种,总之只能长老了,挖去瓤,用壳作饮器。“斝”,音贾。《说文》中解释:从吅、从斗、冂象形,与爵同意。因而这个看上去深不可测的古奥名称“瓟斝”,如果翻译成白话,那就是“祥瑞的葫芦壳酒杯”或“祥瑞的葫芦壳茶杯”。再加刻上晋代“王恺珍玩”,也就是与石崇斗富的那个王恺。又加上苏轼见于秘府(即皇帝宫中)的字样,那真成了举世无双的稀奇古董了。实际只是一个葫芦壳,曹雪芹着意渲染,引了两位古代名人,他的特殊古董就创造出来了。
曹雪芹不用金玉,而用葫芦创造古董,自是鄙视金玉,以显妙玉清高。而灵机一动,想到葫芦,却有其历史因素,因当时很讲究名贵的“葫芦器”。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一记云:
葫芦器,康熙间始为之。瓶盘杯碗无不具。阳文山水花鸟,题字极清朗,不假人力。法于葫芦结后,造模范之,随之而长,遂成器物。然千百中,完好者仅一二。尝见一方砚匣,工致平整,承盖处四面吻合,良工所制不能及。见《西清笔记》。
同书卷五另记“匏尊”云:
巢鸣盛,字瑞明,嘉兴人,明末隐居深林,绕屋种匏,大小十余种。室中所需器皿,尽以匏为之。“槜李匏尊”始于此。著《永思草堂集》,题《匏杯》一律云(按,“槜李”,嘉兴古地名):
回也资瓢饮,悠然见古风。
剖心香自发,刮垢力须攻。
不识金银气,何如陶冶工。
尼丘蔬水意,乐亦在其中。
“葫芦器”和“匏尊”在《红楼梦》时代,可以说是古董当中的“清品”,康熙太监梁九公以善制葫芦器著称,人称“梁葫芦”。曹雪芹一定知道,见过,甚或爱过,玩过。但是这些玩艺儿,如果作为自然的“葫芦瓢”,用来饮水,即早在春秋时代就有了,孔子大弟子颜回不是“一箪食、一瓢饮”吗?“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品行”又比妙玉高多了。但作为工艺品,经过艺术加工,成为“镌着”隶字、篆字的“古董”,那还是比较晚的了。明末到康熙之间,才有了这种工艺品,晋代王恺又如何珍玩呢?而经曹雪芹一“加工”,假古董便成了扑朔迷离的真古董了。
“点犀”,“”者,盂也。“点犀”者,犀生角也。“心有灵犀一点通”,珍贵的犀牛角,由根部直到尖端,横断面看,中心有一白点,实际是连成一线,谓之“点灵犀”,是犀牛角中最珍贵的。记得唐人《岭表录异》、《岭外代答》中均有记载。宋人笔记中也多见之,又名“通天犀”。姚宽《西溪丛话》记云:
犀以黑为本,其色而黄曰正透,黄而黑边曰倒透,世人贵之。其形圆谓之通犀。
张世南《宦游纪闻》云:
通天犀脑上角,千岁者长且锐,白星澈端,能出气通天。
所谓“白星澈端”,也就是“点犀”。实际“点犀”,就是一般人们常说的“犀牛杯”。改一“”字,便成为十分高雅的妆点了。
犀角是贵重的药材,李时珍《本草纲目》引东晋陶弘景语曰:“入药惟雄犀生者为佳。若犀片及见成(即现成)器物皆被蒸煮,不堪用。”于此可见,用犀角制器物,早在晋代就很普通了。犀角入药,是强力解毒剂,其珍贵亦在于此。以之制成杯盏等物,亦有防毒、解毒的作用。
“葫芦”是不值钱的东西,其所以珍贵,以其制作困难。在生长期即开始制作,千百不得一,难以成功,固“珍贵”。“犀角”则本身就是十分贵重的原料,其贵重远远超过象牙,所以“犀牛杯”更是贵重之物了。用犀角制为杯盏,不但在外形上仿古成为彝爵斝 之类,而且还像雕刻象牙一样,刻出许多精美古雅的花纹,文人学士,再起上奇怪的名字,如“点犀”之类,这样这个名贵杯子就成功了。
曹雪芹写“点犀”,自然也属于着意妆点的“假古董”之类。但是他未写出谁收藏过,所以这个虽然高贵,但是新制也可以,所以可以不作古董论。
至于“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那也未写明朝代,哪一位古人收藏过。这件玩艺,如现在谁家翻出来,自然是其价不赀的古董,可以送进《红楼梦》博物馆陈列,但在当时,也只能把它归入工艺品门类,连“假古董”也够不上了。
说完“硬片”,再说说“软片”,也就是书画一类的。第四十回描绘秋爽斋探春房中的陈设,写到书画道: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这一画一联,是真是假呢?也是按前述标准判断。画是真的,联是假的。为什么这样说呢?简单地回答:颜鲁公那个时候,还不作兴写对联,挂对联。颜鲁公根本没有写过对联,秋爽斋又如何能挂出颜鲁公的对联呢?
这副五言联,词句太好了。如果颜鲁公当年真是大笔淋漓写下这么一副对联,流传到现在,那真是国宝了。可惜没有!
据梁章钜《楹联丛话》考证,楹联始于桃符版,五代时蜀主孟昶子所书“天垂余庆;地接长春”是最早的对联形式。而宋代还不大盛行,虽然唐宋五七言律诗中间都是联语,但没有人把它单独写来贴在门上或贴在墙上。宋代的桃符牌,似乎是后代的春联,但还不是,仍是只书“元亨利贞”等固定吉祥语在上面。“春帖子”似乎是春联,但也不是;传世宋人文集中的春帖子,又多是五言绝句。另据赵翼《陔余丛考》所考,大体相同。
唐宋五七言律那么多联语,唐宋又那么些书法家,为什么不大量写对联呢?这道理今人思之,似乎殊不可解。我想或者与书写习惯有些关系,唐人用纸也有些关系。唐人多用卷纸,一边写,一边往长拉,故所写多卷子。宋人稍承唐风,如苏学士《前赤壁赋》墨宝,乃稀世之珍,亦作卷子。所以南宋之后,桃符春联偶一为之,特地写了联语,裱起来,挂在墙上的,似乎还未见记载。《坚瓠集》记载:赵子昂过扬州迎月楼赵家,其主求作春联。子昂题曰:“春风阆花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也还是春联,而不是像明、清以后新翰林经过扬州,广送对联给盐商以打秋风的那种对联。真正时兴在书斋、厅堂中挂对联,写对联送人,是明代以后的事,到了清代,那自然早已广泛流行了。但是不管怎么流行,也不可能有颜鲁公写的对联呀!所以这副“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的对联,自然是曹雪芹创造的假古董了。秦太虚就是秦观、秦少游,和苏东坡同时,所以“嫩寒锁骨”、“花气袭人”那副令人销魂的联语,自然也是曹公天才的“创造”了。
关于“瓟斝”等假古董的事,记得近三十年前,沈从文先生曾写过文章,登在《光明日报》上,手头无资料,不能引用。读者如有兴趣,请到图书馆去翻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