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第二回中,安排了一个看似无意,实系精心的人物: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

接下来就是引到“都中新闻”———“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了。

演说荣国府,不找没落王侯,不找仕途谪宦,不找梨园子弟,不找白发青衣,却找了一个“古董商”,这是值得深思的。“没落王侯”,不大会说旧事,纵然知道的很多,但不堪回首,自己的不忍说,别人的不便说、不想说。杜少陵诗云:“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愿为奴。”姓名都不肯说,何况其他。“仕途谪宦”,经历官场,知道的很多。但自己既是谪宦,多少“戴罪”,为了避嫌,且谋宽宥复职,自然不多说别人闲是非了。“梨园子弟”、“白发青衣”都是侍候过王公贵戚的人,最了解豪门内情,自然可能担任“演说”的好角色。

可是曹雪芹安排了一个“古董商”来演说,不由人想起了孔尚任桃花扇》的“先声”。一上来就是“副末”毡巾、道袍、白须唱《蝶恋花》道:

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

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也许有人怪我牵强附会。但在我的感觉当中,似乎有点关系。一是《桃花扇》用老赞礼演说全剧,作为开头。而《红楼梦》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引出后文,实际也等于全书。“老赞礼”自称“古董先生”,冷子兴是“古董商”,这似乎不是偶然的巧合。但曹善于变化,把冷子兴古董商安排的那样妥帖,见多识广,而又潇洒自如。卖的是古董,说的也是“古董”,一脑子“古里古董”,这也就是老赞礼自称“古董先生”,冷子兴“古董行贸易”的一点小意思。

“古董”、“古董行中贸”……这些,对现在一般读者说,可能已经不知道是什么玩艺了。就以北京来说吧,全城已没有什么“古董铺”、“古玩铺”、“古董摊”、“古玩摊”以及卖旧货、破铜烂铁的“冷摊”了。偶然有,也只是供应外宾的商店。所以一般已不知“古董”为何物,似乎我也不妨作个“古董先生”,说说《红楼梦》时代的古董铺、古董行。先从名称说起:

已故著名史学家邓之诚先生有本专讲“古里古董”事物、掌故的书,叫《骨董琐记》,这个“骨董”,也就是“古董”。《通雅》说:“骨董乃‘匫董’之讹。”并引《说文》:“匫,呼骨切,古器也。”宋代朱熹《晦庵语录》作“汩董”。《通俗篇》说“骨董”是方言,初无定字。这样:

“古董”、“骨董”、“匫董”、“汩董”原是一种东西。因为它是玩的,所以又叫“古玩”,因主要是文人买来玩的,所以又叫“文玩”。现在又叫“古物”、“文物”等等,实际也都是一样的。

《红楼梦》时代是讲究古董的时代,《红楼梦》所写的家庭———豪门贵戚府邸,又是最讲究古玩的地方。

第十七回写贾政游新建的大观园,问“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吗”?提到“古董”,第二十七回宝玉对探春说:“我这么逛去……也没见个新奇精致的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这里说“没处撂的古董儿”。第七十二回贾琏话中提到“古董账”、“古董房”。

试看随便一举,就有这么些地方提到“古董”。正因为上自宫廷、豪门贵戚之家,下至一般官吏、小文人,都爱好古董,讲究古董,因而古董铺、古董商人也就多了。成为一个专门行道,这就是冷子兴的“古董行贸易”。第七回写道:

原来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日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来讨情……晚上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闲中一笔,又把冷子兴与荣府的密切关系介绍清楚了。而且把冷子兴卖古董写的更加实在。

古董包括一些什么呢?不但其名称复杂,而且其内容更加复杂。小小的一个古董商,一个古董铺,包孕着几千年的历史,几万里的土地,几十代的智慧,几亿人的生活。三代钟鼎,有的是当时多少人吃饭的家伙;秦砖汉瓦,还沾着不知多少能工巧匠的汗水……每一件古董要和人联系起来,和历史联系起来,那就有说不完的话了。古董商、古董铺,就是买卖这些“古里古董”的东西。

古董的内容虽然复杂,但大体分作两大类,即古瓷和古书画。旁及铜器、三代鼎彝、铜镜、古印、明代宣德炉、汉玉佩件、玉石摆件、象牙雕刻、漆器、绣品,这些又分成古代的生活用品和工艺品。如广义地说古董,即往前数百年以上的东西,都可叫“古董”。康熙时,到瓷器铺买个菜盘、买个饭碗,都不叫“古董”,只叫“瓷器”。如摆到光绪时,经过二百年上下,那就是很好的“古董”了。

古玩铺有句行话,叫“硬片”、“软片”,或叫“硬彩”,或“软彩”。“硬”者以古瓷为主,旁及古铜器、三代鼎彝、汉魏造像、唐三彩、古玉器等,但古玉又入玉器行。所谓“软”则以古书画为主,旁及绣品。“书”是字幅、中堂、对联、横披等,不是“书籍”。古书归书铺,碑帖归帖铺,都与古董隔行。旧时叫“隔行如隔山”,虽然近似,但各不相同。

古董行贸易,可以是个人,也可摆小摊,开大铺子。这可以看资本大小,但既够上称“古董行贸易”,他必须是内行,既懂行,又作这行买卖。能够识货,能够买到货,又能够卖出去,这才配得上称“古董行贸易”。

首先懂行识货,也就是要能鉴别古物。这是一门非常高深的专门学问。在名戏《一捧雪》中,汤裱褙不就是因为精于鉴别古器物而受知于奸相严嵩吗?当然,一般古董商,不见得有特别高的鉴别古器物学问,但必须具备必要的业务知识。如看瓷器,知道什么是“宣德窑”、“成化窑”、“康熙窑”、“雍正窑”,仿“成化”与真“成化”区别何在?什么是“冰纹”、“窑变”、“釉下蓝”、“粉彩”等等。看铜器,知道什么是“土花”、“包浆”、“铭文”等等。这些对普通人说来莫明其妙的字眼,而对古董行的人来说,还只是旧时书房《大学》、《论语》的那点学问。遇到值钱的买卖,吃不准的物品,则还要请教同行中的高手。至于特殊的古董,那更要由有很大学问的学者作出鉴定了。如清初孔尚任就是一个著名古董收藏家,唐代古乐器“小忽雷”就是他从北京古董商手中买到,经他鉴定而出名的。他还写了《小忽雷》传奇。所以古董商要交结一些文人学士做朋友;爱好古董的文人学士,也爱交结古董商,可以买到希奇珍贵的古董。这就是冷子兴结交贾雨村的道理。

古董商和古董收藏家不同,他主要是“贸易”,做买卖,买进卖出。但这不比做其他买卖,就是货源不固定,卖主既特殊,又不是经常能有。尤其是珍贵高价的古董,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买主的。高鹗续书中第九十二回写冯紫英拿了四种洋货,十分珍奇,要卖两万银子。贾府买不起。高价古董,也同样不易找到买主。所以旧时北京古董行流传着几句口诀:

一曰:“买死人,卖死人。”

二曰:“三年不开市,开市顶三年。”

第一是指买卖的手段,即收购时,要狠狠地压价。古董商的货源大约有以下几种:个体古董商到各省、外州、外县的乡间去收购,对象首先是一些破落户,不肖子弟将祖上珍藏的东西拿出来变卖。价钱往往是十不抵一。而收购者还要狠狠杀价,这是规矩。北京城里没落王侯大臣家,后代穷了,靠卖祖传的家当过日子,卖房卖地卖古董,古董商以极低的价钱买来。明明真的,说成假的,明明值钱,说成一文不值。另外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外地盗墓来的出土文物,还有一些偷盗宫里的、王府的贼赃,以极低价钱冒险收购进来,收藏多少年,再以高价出手。总之,用种种欺骗手段,以极低价格买进,坑害卖者,所以叫“买死人”。再以欺骗手段,以几十倍、几百倍于买进价的高价,卖给爱好者、收藏者,这样又叫“卖死人”。

第二是指买卖的冷清与高利。卖古董不像卖柴、米、油、盐那样忙碌,天天有顾客。卖古董做大生意,一要等顾客,二要找顾客。收购来一件有价值的古董,那不管收购价多少,都要按古董年代成份,流传多少,市场行情定价。奇货可居,放在家中,三年五载也许不卖。但一脱手,那就要赚一笔大钱了。自然所赚利润,远远超过三五年中的开支了。所以叫“三年不开市,开市顶三年”。《琉璃厂小志》引近人何彤云《赓缦堂杂俎》记骨董商云:

京师琉璃厂,列肆如云,骨董居其大半,余暇日常游其间。至一肆,所环列皆古铜器,藓穿土蚀,率少完整,钱刀尤夥,悬缀累累。入其肆,古色苍然也。主者白发飘萧,状甚龙钟。余问亦获利否?曰,半岁未售一物矣。然则,何不改居他货?乃笑曰:余业此已数十年,苟无知者,斯已耳;有则余奚患不售?……他日又至,则大宦某辇钱五十万(按,即五百吊),易其古泉十余枚;主者意怏怏,犹未足,某如获拱璧而归。

这段笔记,很可作为“开市顶三年”的注解。古董贸易能够收购到“俏货”,很不容易。能够找到阔买主(或者也可说冤大头买主)卖一笔大价钱,也不容易。因此同行业之竞争自然剧烈,勾心斗角,甚或因争执而牵涉到诉讼。因而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这在当时,也还是常见的事。并非什么大案子,说说就算了。

“古董”作为一个贸易行业,在北京最晚在明代中叶就形成了。刘同人《帝京景物略》中“城隍庙寺”篇记云:

列肆三里,图籍之曰古今,彝鼎之曰商、周,镜之曰秦、汉,书画之曰宋、唐。

除此之外,后面讲的全是宣德炉,哥、官、汝、定、成化等瓷器,剔红漆器等古董。试想:“列肆三里”的古董摊,不是可以成为很大的行业了吗?稍后明末清初人“花村看行侍者”所著《谈往》中,对城隍庙寺也有同样记载。所谓“商彝周鼎,秦镜汉,晋书唐画,宋元以下物,不足贵”。同样可证明当时古董行业贸易之盛况。《谈往》一书,收在清初吴震方编的《说铃》丛书中,所署自是别号,既雅且怪,可能是明末遗民,不愿写真名。

自明代一直到《红楼梦》时代,京师的古董行贸易,历久不衰,不但摊子仍旧多,而且大多开成很大的铺子,即“古玩铺”。主要集中在琉璃厂。其他隆福寺、鼓楼一带也有不少。直到清代末年,据有关资料记载,单纯古玩铺,不算“古画字帖铺”,还有一百二三十家,其同业工会在“阎王庙前街”。有咸丰年间开的“博古斋”、“德宝斋”、“宜古斋”、“广文斋”,还有更早的“尚古斋”、“尚德堂”等。

清末译学馆俄文馆所译康熙时《俄使臣晋京日记》记了一段古玩铺的情况:

主人引余游市廛……旁有古玩店,余购数器,因得觇其铺后花园,以盆植香桃及各种鲜花,罗列殆满。中一玻璃缸,水满其中,蓄鱼数十头,长约一指。色如真金……

在外国人眼中,一个小小的古玩铺,写的很有趣。

这种铺子大体是这样的,一般门面都不大,大约三间门面就算大铺子了。大多是两间或一间门面。不过大多后面都带着很精致的磨砖小院子,到了夏天,“天棚鱼缸石榴树”,或者夹竹桃、玉簪,也都是照例的点缀,院子里洁无纤尘,静似古寺,临街的铺面,在《红楼梦》时代,还不都是大片的玻璃窗,而是冬糊东昌纸,夏糊冷布窗纱,冬挂棉帘或毡帘,夏挂竹帘,门面不过照样挂着名人书写的金字大匾,金字抱柱,灿灿发光。

店堂中窗明几净,四面光可照人的紫檀多宝阁上摆满了一般人叫不出名的玩艺儿,铜的、瓷的、漆的、刻的……也就是宝玉对探春说的“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瓷器,没处撂的古董儿”。

掌柜的坐在螺钿楠木家具大方桌边的太师椅上,等着客人,小徒弟在边上站着侍候着。手里还不停止:一只手拿只炉或瓶,一只手拿一大块丝绒布,不停地擦呀、磨呀、磨呀、擦呀……门口有买主一进来,立刻站起,把手中的玩艺儿交给徒弟,满面堆笑,迎接客人。

这样的古董行贸易的古董商,现在一般人已无法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