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摘抄》,有两则很有注意的必要,先摘引如下:

今世衣冠中人,喜多带仆从。沈小可曾言:我一日请四个朋友吃晚饭,总带家童二十人,坐至夜深,不得不与些酒饭,其费多于请主人。

一日偶出去,见一举人,轿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皆穿新青布衣,甚是赫奕,余惟带村仆三四人,岂敢与之争道,只得避在路旁,以俟其过。徐老先生轿边,多不过十人。

何良俊是松江人,与弟何良傅同时知名,其弟官南京礼部郎中,他官翰林院孔目,与文徵明唐伯虎同时。读书二十年不下楼,人比其弟兄为晋代陆机陆云,有“云间二陆”之称。不过都是冷官,礼部、翰林院两处,明、清两代都是穷衙门。他们官都不大。但就是这样穷衙冷官,告老回乡之后,出门自称“余惟带村仆三四人”,自示已十分俭朴了。而别人呢?一个举人,不但坐轿,而且轿边二十个随从。请四个人吃饭,总带家童二十人。这只是松江府,而不是北京。自然,松江是极为富庶的地方。这些人,也只是小乡绅,不是什么豪门贵戚。看了这两则笔记,再看看《红楼梦》里的情况。第五十二回,写宝玉给舅舅家去祝寿,去时的随从道: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王荣和张若锦、赵亦华、钱升、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拿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又嘱咐他们些话,六个人连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王荣笼着嚼环,钱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一阵烟去了。

试看宝玉出门的气派,有十个叫上名字的跟随,还不算李贵等人小厮,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就算不全跟,跟三个,加在一起,宝玉的随从共有十三个人。但他究竟是荣国府的贵公子,贵妃的亲弟弟呀!比起何良俊笔记中所记的那个松江举人,轿边随从有二十人之多。相形之下,也不为过了。

第六回周瑞家的对刘姥姥说:

论理,人来客至,却都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一样儿;我们男的另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了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

这里宝玉出门去拜寿的随从,所以有周瑞,前后照应,十分清楚。周瑞家的说“我们这里都是各一样儿”,就是在这大府邸、贵戚家中的佣人,形同机关组织,分工明确,而且叫的名称,都是当时官衙中叫的,这些现在一般读者是不知道了,不妨先作个简单的介绍。

明、清两代,一般豪门、贵戚家以及各种官府衙门,所有成员,大体是分四个阶层,即主、奴、宾、戚四类。以荣、宁二府,大观园中而论,所有姓贾的以及他们的正配偶,都是主子。活着是主子,死了可以进祖坟、进祠堂。男女佣人、丫头自然都是“奴”,即未扶正的姨娘也是“奴”。如赵姨娘,她是奴才的地位,而亲生女儿、儿子都是“主子”。第二十回赵姨娘骂贾环、啐贾环,被凤姐听到了,骂她:“凭他这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在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可以看出她们母子之间身分的根本不同。“宾”是男清客、女清客、师爷、教书先生等人。男的如第十七回的“众清客”,女的则是妙玉、刘姥姥这样身分的人。“戚”自然是薛蟠、薛蝌、薛姨妈、李婶娘、宝钗、史湘云、黛玉、李纹、邢岫烟等人。四个阶层,界限分明,而又有错综关系。

下面单说“奴”。在《红楼梦》时代,这个字并不是单从经济上来分的。即“主子”未必一定就是有钱的,“奴才”未必一定就是没有钱的穷人。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时,贾母对赖大的母亲说:

这使不得,你们虽然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据此可知《红楼梦》时代“奴”的特殊情况。

宁、荣二府的“奴”,从礼法上,按辈分分。即祖一辈、父一辈及本代。如王夫人屋里的丫头传话宝玉,宝玉就要站起来回答,恭而敬之地聆听。不过这还是表面理数,从实权上分,大约可分实权派、特殊派、一般派或被奴役派。实权派如丫头中的平儿、鸳鸯,婆子媳妇中林之孝家、周瑞家,男人中林之孝、赖大、旺儿等。特殊派如晴雯、袭人等,男的如焦大等,所谓“特殊”,就是他们因特殊关系,受到某种照顾,或表面上的客气,或一时的傲慢,但他们无权;不但无权,而且招人嫉恨。一旦特殊条件起了变化,悲惨的结果就到来了。一般派是直接服役者,不管丫头也好,婆子也好,男佣人也好,小厮也好,都有具体的“活儿”,但也因主子不同、工种不同,自然也苦乐不均。如宝玉小厮茗烟,宝玉不出门,他等于没有事。如贾琏的小厮,事情就多。丫头们都想到怡红院,柳五儿就多方钻营想进来,因“差轻人多”,“且又闻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等等。至于粗使、打杂的丫头,像“傻大姐”一样,自然活最重了。第三十五回玉钏儿、莺儿给宝玉送莲叶汤,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可怎么端呢?”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放在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走。这也就是当差的苦乐不均。

下面再以工种来分,先说男的:

管家类:总管、账房、采买、管库、收租;

守卫类:门公、门子、更夫、守夜、护院;

厨房类:厨子、帮厨、火伕、打杂;

侍应类:回事、传话、听差、跟班;

交通类:轿夫、马夫、车倌;

清洁类:院子、打杂。

再说女的:

婆子媳妇分管家的、打杂的、针线上的、裁剪上的、厨娘……由各个女主子娘家跟过来的,叫“陪房”、“陪嫁的”,原本是男主子家的,叫“本家的”。

丫头又分“姨娘”、“房里人”(也就是通房大丫头,如香菱、平儿)、大丫头、小丫头、粗使丫头等等。

这种封建式的组织,等级森严,分工细致,远古不说,自明、清以来,直到辛亥之后,北洋军阀时,豪门中还保存着这种封建官僚家“奴才”的等级和组织。比如豪门家的厨房,掌灶的厨子就不只一人,再有打下手的帮厨,拣菜、打扫垃圾的打杂,专管烧火、拉风箱的火伕,这就是八九十来个人。烧主人的菜饭,主人还分几等;要及时操办酒席;要准备所有佣人的饭菜等等。还有什么点心、宵夜……因而一个大豪门中,厨房也不只一处。荣府中不就有大厨房,还有大观园中专为姑娘们做饭的柳家的厨房,这种组织和技术要求远比现在的高级饭店还高。更不用说一般机关的食堂了。

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引廖莹中江行杂录》云:

京都中下户,生女长成,随其姿质,教以技艺,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盖以其糜费也。

梁绍壬后面记明末冒辟疆在如皋水绘园大宴天下名士,厨娘极有名,先期延至,谓宴之上者,须羊五百,中者三百,下者一百,他物称是。届时,厨娘带从者百十人。另梁章钜归田琐记》中记:年羹尧倒后,姬妾星散,有人娶一专司饮馔者,自云:

但专管小炒肉一味,凡将军每饭,必于前一日呈进食单,若点到小炒肉,则我须忙得半日,但数月不过一二次,他

手所不能办。

此人让她显一次身手,她笑道:谈何容易,府中一盘肉,须一只活肥猪,择精处一块用之。后值赛神,此人勉强弄到一口整猪,她看是死猪,勉强做了一盘。这人吃时,“并舌皆吞下矣”。此则又是故事,又似笑话,但可见其时厨娘之手艺。试看《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柳家的送给芳官的饭,其中那几样菜:

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

这些是一般高级饭店的厨师能做的吗?“虾丸鸡皮汤”,“鸡”而专用“皮”,恐怕听也没听过呢。

明、清男佣人,均用官衙的习惯称呼。衙门中有“三班衙役”,所以佣人有些也按“班”来区别。如经常跟主人外出,专应这种差事叫“跟班”,年青的叫“小跟班”。宝玉外出,四个小厮,拿着坐褥,背着衣包,这都是“跟班”的差事。还有一个贴身跟班,最重要的,文中未写到,就是捧着“拜匣”,一个长方形的红木盒子,里面放着主人的大红或梅红名帖———即现在的名片,到了拜会的人家,由跟班先拿一张名帖送上去,客气的还要由主人亲笔在名字上注明“弟”、“年弟”、“眷弟”等等,名下还要写上“拜”、“载拜”等字样。这差事都是跟班的事。跟班要年青,相貌要喜气,要勤快,要善于应对,要敏捷。咸丰时芝兰室主人《都门新竹枝词》云:

奴仆由来半雇工,京师偌大已成风。

跟班弱齿尤难得,不惜倾资觅短童。

这就是说当时最重“小跟班”,如宝玉的茗烟、贾琏的兴儿等。自然这些人得的“好处”也最多。除正常“月钱”———也即工资而外,主人赏钱,自然他拿大份,也少不了专给他个人的。跟主人出门的次数多,到了任何地方都要得各种赏钱。第十九回茗烟随宝玉到袭人家,袭人不是“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炮放”吗?到了别人家更不用说了。假如小跟班,跟的是大官、红官,那赏钱就更可观了。第十三回大太监戴权让贴身小厮送贾蓉的履历给户部堂官老赵,为贾蓉捐官。贾珍、户部堂官老赵两处都要给这个小厮赏钱,而且绝不会少。就是贾母所说赏甄家送礼的人,用“上等封儿”。如果特赏,那就更多,十两、二十两都不希奇了。第三是给主人办机密事,从中得好处。如茗烟偷着给宝玉买小说、戏本;旺儿给凤姐放高利贷,打官司;兴儿帮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些不但可以讨“主子”欢心,而且可以得特赏,还可以从中贪污。如有一次平儿使人传话给旺儿说:“二奶奶说利钱再不送进来,就给他花吧”等等。这说明旺儿在替凤姐放高利贷时,也在“耍花样”,最少多拖几天,他可再从中赚点利钱。

做奴才的,除“月钱”外,都可领到各种赏钱。一是节赏、喜庆赏、红白事赏。如第十四回凤姐协理宁国府,分配完工作之后,对大家说:“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这类赏人人有份,自然是高级的拿的多,打杂的小的拿的少了。二是送礼赏、拜客赏,这是赏个人的。甄府给贾府派人送礼,用“上等封儿”赏男的,用“尺头”赏女的。第四十五回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送到临走黛玉“命人给他们几百钱……”,婆子还说“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还磕了头,才出外接钱。一面是“赏”,一面是“谢赏”。这种赏钱不是大家均分,而是赏谁谁得的。相反,元妃省亲之后开赏,“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这就是按人头、大小来分,分到打杂、烧火等人,那也真是为数有限了。

奴才得赏赐,不论多少,都认为是合法的,而且是有脸的、光荣的,别人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背地发牢骚,第二十六回佳蕙对小红说:

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

第三十七回秋纹说到赏衣服道:

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和我不大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第一是因赏的份儿不公平,而发牢骚;第二是因得意外赏赐而感到脸上增光。这种心理描写非常活泼、真实,而且看到不同赏赐的情况。

赏钱、赏物,数目不限,越多越光彩。这是佣人明的好处,还有暗的好处。第二十三回贾芹因凤姐的关系,弄到了管小和尚、小道士的事,先支三个月费用。其具体手续云:

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

“掌平”是掌天平、称银子的那个人。三百两银子,不会整整齐齐六个五十两的大元宝,真要这样,使用也困难,必然有整有零,随手拈一块,有多少呢?少说也是五两、十两的锭子剪开的。多则七八两,少则三四两,“叫他们喝了茶罢”,这就是给银库、账房所有的人的好处。贾芹这样给,其他的人也要这样给,修大观园用多少万两银子,全由账房、银库支出,试想这“掌平”的人,要得多少好处呢?旧时俗语叫“经手三分肥”,这种钱叫“回扣”,是账房、库房的人大家分的,不能“独吞”。这是半合法的。

但是不能来路不明,不能沾“偷”字———虽然,像宁、荣二府,偷可能也是半公开的。封建时代有“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的谚语……一旦发现这个,那就不得了。坠儿偷镯子,被赶了出去。柳五儿因玫瑰露、茯苓霜等等,引起了盗窃嫌疑,马上被看管起来,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不发现,就没有事,这叫“民不告,官不究”。

第六十回中作者写了荣国府、大观园中“奴才”之间复杂的关系、矛盾、争斗。

柳嫂送玫瑰露给她侄儿,在她哥哥家中,遇到巧事: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伴儿,走来看他的病,内中有一个叫做钱槐,是赵姨娘之内亲。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手头宽裕,尚未娶亲,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儿标致……

“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同“他手头宽裕”两句连起来看,再联系二十三回贾芹领到银子,随手拈一块给“掌平”的人,说“喝了茶罢”。三者贯串,就更知道荣府账房里的人收入该有多么富了。

柳家的哥哥是什么人呢?也是“肥差”,且听她嫂子介绍:

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广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门上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昨儿晚上,我打开看了看……

柳家的哥哥是“门上的”,也就是“门公”、“门子”,年纪大些曰“门公”,年青小厮叫“门子”。

豪门贵戚家的“奴才”,自然总管、账房等,权也大,月钱也多,好处也多。其次官的随从、跟班,好处也多。但“跟班”往往还比不上“门公”、“门子”。他们固定守大门,不走动,所以叫“坐班”,长年不动,因此也是“长班”。北京各会馆管叫“长班”,也是由此转化而来。

他们控制大门,管辖内外,里里外外,都要买他们的账。外官来拜,要递“门包”,不然不给传话,回答一声“不见”、“不在”,就打发走了。商店来送东西、来收账领钱,先要孝敬他们,不然不让进去,或者明天来、后天来……别处来送礼,先要送他们东西,不然,礼物拿不上去。宅里的少爷偷着出去,也要买通他们,不然不放出去,因为偷着出去,大多老爷不知道,是做坏事去的。里面厨房、库房偷些东西出去,也要买通他们。种种弊端,不一而足。第六回写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门前气象是:

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大官的门房正是如此,简单几笔,十足画出这种恶奴的形象,很可看出曹雪芹笔墨传神的功力。这几句和柳家嫂子的话对照看,“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是什么话呢?这是公开的秘密。但还分了一包“茯苓霜”,这是多么贵重的药物呢?

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云:

仆役有司阍者,谓之“门上”,其价倍于常仆,其恶亦倍于常仆,遇有徒行客,薄其穷酸,竟不传刺。又或客称有事欲面语,彼懒于伺候,主人在家亦说外出。至修门生属吏之礼者,必先餍其所欲,然后始通,使得见……凡有兴作及置物等类,多由司阍之手。司阍先定贿于市人,使昂其价值,然后引之进门。倘主人斥去,令改招别处,虽易数家,其价递倍,主人无奈,卒依初价。

柳家嫂子说“门上的”,同柴桑所说一样;“徒行客”即不坐轿、不坐车、不骑马的,即“薄其穷酸”,刘姥姥在荣国府门的窘状,就是写照。同时查初白《查他山南斋日记》康熙四十六年三月初五记云:

早出前门祝泽州陈师母寿,杯分二两,门包三钱。过绍京家早饭。收俸银二十二两五钱。

“泽州陈师母”是吏部尚书陈廷敬夫人。陈,山西泽州人,尊称为“陈泽州”。查初白这时在“南书房行走”,是文学侍从之臣,是陈门生,以门生身分给师母拜寿,送二两礼,还要三钱“门包”,相当三分黄金的代价了。这就是柴桑说的“至修门生、属吏之礼者,必先餍其所欲”的情况了。

乾嘉时缪良所编《文章游戏》初编有四首嘲京署长随的诗:

手捧书函腰屡跎,宅门得进沐恩多。

见官觳觫磕三响,入队哜嘈挤一窝。

无事赌钱消白昼,有缘囔饭唱清歌。

新衣着括当差使,满口京腔打“什么”。麂皮靴子画眉笼,罗帐高悬滴水红。摆款头歪颠绺帽,装腔手挢架烟筒。咱们脸面帮官府,你老糊涂闹“相公”。翻转马 骑马去,打跧回话本来工。饭店初逢满面灰,而今立幕尽堪哀。衙门冷淡歪钱少,官府寒酸甲榜来。臭蒜嚼光盘剩骨,行衣典尽被留胎。不如且逐公车去,打点须将夹帐开。看来本事只平常,吃饭穿衣是所长。

行二呼皆哥弟叔,名升姓半李张王。

几身修到堂官大,今日方知内使香。

马厂才完糟米上,争看喝酒养婆娘。

这是《红楼梦》时代官府、豪门各种佣人的历史写照。从中可找到贾雨村门子小沙弥、茗烟、李贵、旺儿、兴儿……等众多宁、荣二府豪奴的影子。只是所写是历史风俗,时代久远,有些句子,看不懂了。第一句“手捧书函腰屡跎”,这表手举信函或公文、名帖,要右手拿着一角,举过头,“躬腰”前行。或回事,或领客人进来,都要这种姿势。末了再拖一个小尾巴。就是佣人发财、当官的事例,《红楼梦》中赖大的儿子捐了知县,贾母说赖嬷嬷是财主,在实际生活中,在当时官场里,这种情况,是不稀奇的。钱泳履园丛话》记“长随”云:

长随之多,莫甚于乾、嘉两朝;长随之横,亦莫甚于乾、嘉两朝。捐官出仕者,有之;穷奢极欲者,有之;傲慢败事者,有之;嫖赌殆尽者,有之;一朝落魄至于冻饿以死者,有之;或人亡家破,男盗女娼者,有之。据所见闻,已不一其人,皆由平生所得多不义之财,民脂民膏也。

武进刘煦堂刺史官直隶昌平州时,有司阍王诚者,顺天人,自言其曾祖已当长随,积赀钜万,家有质库八所。其为人也,老成练达,既无嗜好,亦不捐官,公事之暇,惟静坐一室而已。余闻而异之,遂谓人曰:“夫执鞭之士,原所以求富

也;既富矣,而仍为执鞭何也?”意此人以长随为乐者耶?

钱泳其实不懂,这是一种北京城里近郊人自明代以来的世袭职业。明人宋彦《白头闲话》中就曾经介绍过:

都人生子,往往阉割,觊为中官,有非分之福。或投为军,或夤缘入厂卫……而长班一项尤多见。士子入京进取,辄随之。释褐后,往来挟刺交谒,匪惟熟识诸绅邸舍,并娴习各衙门相见仪……及为达官,居要路,则每倚之为耳目腹心矣。

黄道周《黄忠端集》中还有《长安竹枝词》云:

四民到此尽无分,半作长班半作军。

邻媪生官齐下祝,他年跟得一官员。

所以明、清两代,包括《红楼梦》时代在内,在北京,给官府、豪门做佣人,已成为社会上一种专门的职业,不少是世袭的,即使家中有产业,十分富有,而这世袭的专门职业不能丢掉呀!这是维护封建组织的、皇上、太监、官吏、衙役之外的一个大行业,俗名“跟官”,是很重要的一个历史社会的组织阶层,现在还没有人作专门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