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于一信中偶谈到“红楼”事云:

太平湖风景至佳,又得雅吟信美。只是潇湘俭妆上船,未免被作者瞒过。盐务是最阔之差,屡见记载,兄必知之。比北京之破落侯门为远胜矣。如此用笔,一洗熟套,以豪富骄人,尚得为潇湘女耶!偶发狂言,聊博一笑。

所谈即林黛玉之父当时是极阔的官,比衰落的贾府要阔气。而在书中,似乎林家较穷,而贾家极阔,作者所写,给读者一种这样的感觉。此即所谓“被作者瞒过”也。二是说作者如此写,正是“一洗熟套”,使林黛玉这样一个人物不是“以豪富骄人”的人。这两点所提十分有意思,因为现在一般读者,不大了解当时的真实历史;即过去的读者,也往往为作者艺术魅力所感染,对林黛玉寄予无限同情,而忽略这点。似乎林黛玉一开始就是无依无靠,家道寒素,寄人篱下的形象了。其实不尽然,这要从林黛玉父亲的官职说起。

林黛玉的父亲是什么官呢?见《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文云: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系书香之族。只是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

这就是林黛玉家的简谱和她父亲的官职,提到出身,提到官衔,提到职务。“脂评”甲戌本于“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一句上有眉批云:

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

这段“脂批”,是同曹雪芹原文有密切关系的。什么叫“半古半今”呢?因其所写林如海官名,“探花”是通俗叫法,“兰台寺大夫”是古代官职称呼,“巡盐御史”又是当时对“盐运使”的一般叫法。现先作简单解释。

“探花”是殿试的第三名,正称“赐进士及第”,或曰“赐进士一甲第三名及第”。明清两代,比较严格地重视科举考试,为国家按层次遴选人才的制度。长期在社会上形成风尚,有了普遍的社会荣誉感。凡是经府考,中了秀才;省考秀才,称作乡试,中了举人;京中礼部考各省举人,发榜举中二三百人,称作贡士;这些贡士,全部再在皇宫经皇帝派大臣考一天,叫作殿试。阅卷官将最好的试卷送给皇帝亲定名次,分一、二、三甲,也就是一、二、三等。一甲只三名,称“赐进士及第”,总名称三人一样,写履历就这样写,写出名次。一般第一名叫“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这是最大的荣誉。二甲二三十人,称“赐进士出身”,即俗称的“翰林”。三甲一二百人,称“同进士出身”。一甲三人因系皇帝亲自取中,人称“天子门生”。清代殿试地点,几次改动。最初在太和殿阶下,风雨改在殿东西两庑。雍正元年因天寒改在太和殿内,乾隆末,改在保和殿。《红楼梦》时代,正是在太和殿殿试的年代,林如海如果是有真实历史背景的人,那他肯定是参加过太和殿殿试了。

《红楼梦》时代,国家最高级科举考试会试、殿试,取中的人数并不一致。如在曹雪芹写书的年代,乾隆十九年甲戌,现存《红楼梦》“甲戌本”,是年曹三十二岁,是年会试中庄培因等二百三十三人。乾隆二十四年,曹三十七岁,现传“脂批己卯本”,其年非会试年,其前乾隆二十二年中蔡以台等二百四十二人,其后乾隆二十六年中王杰等二百一十七人。

会试、殿试后,便由国家,具体执行单位是吏部分配工作。前三名按名次,照例状元是修撰,榜眼、探花是编修,二甲、三甲以下分别授予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知州、知县等官。这些官吏,多数是京官,少数是外官,即地方官,如推官、知州、知县等,其等级在六、七品之间,如京官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外官推官从六品、知县正七品。京官中又分两种,一是修撰、编修、庶吉士,这都是翰林院的职称,等于清代的高级官吏培养所,机会巧,年青时得二甲进士,一般叫翰林,分发庶吉士,一两年转为编修,经考差到外省作两次正副主考,取中几百名举人,就是他的门生,形成一种政治力量。然后外放、内转,不到二十年,便可升到巡抚、总督、侍郎、尚书。清代的大官,大多数都是由这条路升上来的。京官另一种是主事、中书类的各部的实缺官,有具体工作,年代长了,熟悉业务,升转反而较慢,有人可能作上二三十年主事,即所谓“老郎曹”了。

不管是豪门贵戚子弟,或是边远省分寒门小户的子弟,只要一中进士,便授于这些官职,而且是国家任命。因当时考试制度十分严格,淘汰率大,能考中进士,的确不易,大多真有些才学,以这样出身担任官职,纵然是出自豪门贵戚之门,社会也不会认为你是依靠权势得官的,认为是靠自己才学所得,比捐班、荫功等等途径做官要光荣的多,感觉到是荣耀的。因此《红楼梦》说林如海“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因而能得中“探花”,“从科第出身”,这些都是赞赏的话。所说“前科”,最少是指三四年前的事,最多是五六年。如本年或去年是会试年,那本年或去年得中者称“本科”,在此前三年的那科称“前科”。再往前则以“干支”称科名了。乡试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会试逢辰、戌、丑、未年举行。如甲子科举人,乙丑科进士之类,本科、前科之前的各科,均如此称呼了。时代隔阂,只“前科”一个口头语,便要作这些解释,深感历史变化之速。

“今已升兰台寺大夫”,“升”易理解,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是正七品,一升六品,再升五品、四品。“兰台寺大夫”是几品呢?清代没有此官名,这是古代的官名。汉明帝就曾召《汉书》作者班固为“兰台令史”。唐李商隐诗:“走马兰台类转蓬。”所谓“兰台”,就是明清官场中说的“御史台”,汉代宫中藏书之所叫“兰台”,以御史中丞主管,后来设官叫“兰台令史”,专管治理图籍文书。唐初曾改秘书省为“兰台”。御史中丞在西汉时叫“御史大夫”,居殿中兰台,兼司纠察。东汉成立御史台,中丞出为“台率”,因而御史台雅称“兰台”。御史台不入诗,“兰台”便可入诗了。

清代御史台就是都察院,设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俱满、汉二人,正二品、正三品)为领导,下面分管各省的御史很多,管监察,权很大。另京中有巡城御史。以上是京官。所谓“凡有政事背谬及贝勒、大臣骄肆慢上者,许直言无隐”。就是一般御史,都有言权,可以直接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官吏弊端。

外省总督、巡抚,要“察吏安民”,管地方官。因有“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等衔。由于盐关系民生至重,秦汉以来,一直是官卖。盐政十分重要,清代设“巡盐御史”,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一人。《清史稿·职官志》记:“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从三品。”又云:“初差御史巡视盐课……康熙六年,定各部郎员并差满、汉各一人。八年仍改御史。十年定差一人,十一年俱各省巡抚兼理。十二年复差,后兼差内府员司,并称盐政。”两淮盐务官吏的差遣,在清代也有过不少变化。但总的职务是一样的。

《红楼梦》第二回介绍林如海,第一句“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称“盐政”,是当时最普通的称呼;第二“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是用古称代替“御史”一词;第三“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又是当时的真实叫法了。所以《脂评》赞赏其“半今半古”的写法。所谓“事之所无、理之必有”,实际也就是“真事隐”,“理却真”或“史却真”了。

吉庆《两淮盐法志》卷二十三《官制》:

两淮巡盐御史:康熙四十三年,户部复准:“两淮盐课事务,请照江宁、苏州织造郎中曹寅、李煦所请,令其轮流各兼理一年。”

另《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收有曹寅《谢钦点巡盐并请陛见折》,内云:“去年奉旨着与李煦轮管盐务,今又蒙钦点臣寅本年巡视两淮。”

以上所引,都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所写林如海官的历史背景依据。

林如海的官,简单地说,就是“两淮盐政”。两淮盐政是管什么的官?为什么平伯先生信中说“盐务是最阔之差”呢?半世纪前,或者更早些,凡是看懂《红楼梦》的人,对此都有一定的常识,虽或不知其详,但都懂此事实。今天读者,则对此史实,不加解说,很难理解了。

柴米油盐是家家每天必需品,我国自汉代桓宽著《盐铁论》时代开始,即十分重视。历史上盐都是官卖,派官管理盐的生产与贩卖,征收盐税,是国家重要财政收入。明清以来,在重要生产食盐的地方,如长芦(天津沿海产盐区)、河东(山西西南黄河弯处盐池产盐区)、两淮(江苏苏北沿海产盐区)等处,由皇帝亲派监察御史巡视这些地方的盐务。生产、贩运等等都归他全权管理,均设有庞大的办事机构,即盐运使衙门。两淮的设在扬州,是最大的。“御史”是官名,“盐政”是差事,似乎是临时差遣,所以叫“点”,不叫“授”。关于我国盐政著名著作《盐政志》的作者朱廷立,就是以河南道监察御史奉使清理两淮盐政。这是明代情况,他的“官”是京中都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他的差是“盐政”。以此一例,就明白曹雪芹写林如海“升”和“点”的内容和道理了。

当时盐政,简单说是为国家征收盐税,监督盐商的专卖。当时所谓“官盐”,并非真是国家卖,而是分地区,把某地专卖权,某些生产权包给商人,由他们向国家交盐税,谓之“盐课”;由他们经营生产、运销,这就是著名的扬州盐商。因是专卖,垄断生意,所以利润很大,不愁卖不掉,盐商大发其财,都成了历史上著名的富翁。扬州成了历史上最繁华的城市。

盐商向国家缴纳盐税,分三种:

灶课,盐灶盐田之地税,由灶丁缴纳;

引课,为运盐之税,由引商缴纳;

杂课,盐厂房税、养廉公费等等。

灶课是生产盐的地方的税。灶户用海水煮盐,是很艰苦的劳动。但要受到场主即盐商催税、催盐的严重剥削,生活十分悲惨。与《红楼梦》同时代,乾隆吴蔚光《素修堂诗集》有乐府古诗《悲灶户》,诗云:

灶户灶户家海边,搬柴运卤官盐煎。

……

一灶煎得盐几斤,一斤卖得钱几文。

籴米煮糜复难饱,况复柴荒兼卤少。

柴荒卤少口似箝,场户按户催盐煎。

有时旺产走相贺,商家早断付场课。

诗较长,择引数句,以见灶户艰辛,用知历史实况。最后一句是有时煮的盐多,盐商却不来收购,但是仍要“付场课”,就是缴纳灶丁灶税,剥削是严重的。盐政和盐商的豪富,实际是剥削生产盐的盐丁灶户;另一面又剥削广大的卖盐者、买盐者。

引课是盐商缴纳的税,所谓“引”,就是由盐政衙门按分区界限发给盐商运输出售官盐的凭证。各盐商营业地区是限定的,每次由产盐的沿海运盐到各自经营的区域去卖,数量等等国家都是有规定的。道光时欧阳兆熊水窗春呓》中记云:

淮盐额销引一百二十九万余道,每引四百斤,湖南北居十分之六,而江西次之。

另同时谢元淮《养默山房诗稿》收有《鹾言》二十首,是专讲盐政的组诗,其“两淮引税额、岁纳百万强”句下注云:

淮南北共行纲食盐一百六十八万五千四百九十二引。计正课银二百十九万七千二百七十二两零。又加杂项杂费百余万合三百余万两。

再据《两淮盐法志》“征额”载云:

再淮部颁引目共一百五十九万八千五百五十五引,每引征银自一两一钱二分至八钱零止,各地方则例不等,每年共额征正课银一百六十七万九千一百六十六两零。额征灶户折价银七万七千二百三十五两零,共银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四百一两零,此历年奏销之定数。

此书所载除正额银粮外,尚有杂项铜斤银五万两、河饷银五万两、纸朱钱四千七百九十余两、还有卤税银、积余银、织造银、经费银、解费脚价银、杂项银等等,不一而足。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杂课”。

“杂课”中的“养廉银”,就是给官吏的额外薪俸,为数也很大。盐政照有三万八千余两剩余银,归院、道各半使用。

康熙年间,全国税收总额不过二三千万两银子,两淮盐课就占近十分之一。可见这个衙门的财富之多。明清盐务是十分复杂的,这是专门历史,难用有限的材料和篇幅说清。此处举几个很简单的例子,不过证实前文所说的“盐务是最阔之差”罢了。在书中虽未细写林如海的豪富,他却担任了这一最阔的差事。而给读者的感觉,似乎林妹妹家比贾家要穷的多,因此平伯先生说“未免被作者瞒过”,所指正在于此。

盐商向盐政衙门缴纳税银,买了“盐引”,即收购运销食盐的“凭证”,这就叫“官盐”。因为是专利,利润自然很大。但奸商的贪利之心是无止境的,往往盐又坏,价又高。这样就出现了不领“盐引”,偷运食盐出售的“私盐”。清人吴慈鹤《官盐行》诗云:

官盐如泥直四十,私盐二十翻雪粒。

官盐在城不在村,村人买盐还入城。

私盐远近随所至,夜半为市常喧争。

诗句明白地写出了“官盐”之害。但封建政府为了税收,必须保护“官盐”,打击“私盐”。贩私盐利之所在,但长途贩运,十分辛苦,被官方发现捉住,要犯罪。因此贩私盐都是铤而走险的人,甚或刀枪武装贩私盐,谓之“盐枭”。“盐政”也负有捉拿“盐枭”之责,实际上是保护了盐商的利益,也保护了盐政衙门自己的利益。

林如海作盐政一年有多少收入呢?先引欧阳兆熊《水窗春呓》所记:

盐政盛时,盐政一年数十万,运司亦一二十万……候补且有坐薪,皆数百金一年,各省作宦,无两淮之优裕者。

《红楼梦》第七十二回,凤姐、贾琏因为小太监借银子(实际是太监打秋风、敲竹杠),去押金项圈来应付,贾琏叹穷经道:“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出口只是三、五万,便算发财,比起盐政一年数十万的收入,那太不成比例了。又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所载《内阁起居注册》云:“两淮运使一年应得银七万两,李陈常将此项银蠲免一年,止取五千两,故商人等无不心服也。”这是官文书记载,而且只是一笔收入,也几乎等于贾琏想发财数字的二倍。林如海如是真实“盐政”,其收入不是要比“空架子”的贾家阔多了吗?

当然收入多,开支更大,曹雪芹的先人曹寅及其亲戚李煦都是以织造几度兼管两淮盐务的“盐政”,生活豪奢、官场应酬、孝敬皇帝、迎接銮驾、修工造园,再加管理不善,下属欺骗……真是银子像水一般流来,又像水一般流走,最后亏欠帑金一百八九十万。曹雪芹写林如海官职时,他先人的旧事,自在他记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