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所写“清虚观打醮”,是整个红楼故事的一个大场面,作者写的花团锦绣,火爆非凡;读者看了便目迷五色,闻声见影。甚至能看到蜡烛花焰,嗅到焚香气味了。

但是什么叫“打醮”?为什么叫“打醮”呢?在过去,回答第一个问题,较容易,一般看到过的人都能回答。而第二个问题,就不容易答复了。现在和未来,这种事情恐怕很难遇到了。看《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或者只觉得热闹,而具体是什么事,类似“打醮”这样的怪名字,那就全部感到莫明其妙了。

不妨略作解释:

先说“醮”,“醮”按古义,本身是祭祀的意思。《仪礼》:“若不醴,则醮用酒。”是典籍中最早的“醮”字。注云:“酌而无酬酌曰醮。”意思就是单方面酌酒。祭神自是单方面的。宋玉高唐赋》云:“醮诸神,礼太一。”这已经是把“醮”直接作祭祀用了。“醮”是动词。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中云:“符书章醮,亦无祈焉。”这已经把“醮”用在道家语言上。宋玉时,只有方士,道教尚未形成,道士未出现。汉魏之后,道教盛行,“符书章醮”这些也就十分普遍,社会一般都懂了。“醮”字在道教中,有时作动词,但大多作名词,变成道教特殊祭祀典礼的专名词。元道士清和真人尹志平《江城子》词“小引”云:

西山之通仙观,卜以重阳作醮。前数日,北风严恶,天气昏暝,小雪微作,众意忧惶。八日发牒之后,俄尔开霁,两昼夜毕。十日阴雪复作,万古一辞,赞叹希有胜缘。因作一词,以纪其实。

其词云:

重阳佳节醮西山,暮天寒,叶斑斓。和气满川,无个不开颜。滞魄孤魂皆受度,功德备,出幽关。河清谷静气闲闲,寸心宽,保全安。白酒黄花,高会列仙坛。共庆吾门祖师祐,众真喜,万人欢。

其第二首“小引”又云:“庚寅年,通仙观醮罢复回,不遂本愿,以词别道友、诸醮信。”从词及两则“小引”中,可以看到“醮”的意义和用法。但不用“打醮”而用“作醮”,明人书中又曰“设醮”、“建醮”。如刘同人《帝京景物略》“灵济宫”条云:“命灵济宫道官建醮三日夜。”另“关帝庙”条:“建醮三日。”均可见文献中无“打醮”的说法。“打醮”者,俗语也。“打”在北京方言中,使用相当广泛。“打量”、“打发”、“打算”、“打明儿起”、“打后儿起”、“打扮”、“打饥荒”以及“打出手”、“打平花”、“打围”、“打秋风”、“打促溜”、“打滑跶”等等,无一不“打”,但这并不都是“打架”的意思,有“作”、“从”、“除”及代词、语气词的含义,“打醮”的“打”,也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可连用,也可拆开。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便是拆开说;“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便是连用。

“醮”自汉魏而后,成为道家的专用语,而且其涵义非常复杂了。《隋书·经籍志》云:

然以天尊经历年载,始一开劫,受法之人,得而宝秘,亦有年限,方始传授。上品则年久,下品则年近。故今授道者,经四十九年,始得授人。推其大旨,盖亦归于仁爱清静,积而修习,渐致长生,自然神化,或白日登仙与道合体。其受道之法,初受《五千文箓》……箓皆素书,纪诸天曹官属佐吏之名者有多少。又有诸符,错在其间,文章诡怪,世所不识。受者必先洁斋,然后赍金环一,并诸贽币,以见于师。师受其贽,以箓授之,仍剖金环,各持其半,云以为约。弟子得箓,缄而佩之。其清斋之法,有黄箓、玉箓、金箓、涂炭等斋。为坛三成(似即层或城),每成皆置绵,以为限域。傍各开门,皆有法象。斋者亦有人数之限,以次入于绵 之中,鱼贯面缚,陈说愆咎,告白神祇,昼夜不息,或一、二、七日而止。其斋数之外有人者,并在绵 之外,谓之斋客,但拜谢而已,不面缚焉。而又有诸消灾度厄之法,依阴阳五行数术,推人年命书之,如章表之仪,并具贽币,烧香陈读。云奏上天曹,请为除厄,谓之上章。夜中,于星辰之下,陈设酒脯饼饵币物,历祀天皇太一,祀五星列宿,为书如上章之仪以奏之,名之为醮。又以木为印,刻星辰日月于其上,吸气执之,以印疾病,多有愈者。又能登刀入火而焚敕之,使刃不能割,火不能热。而又有诸服饵、辟谷、金丹、玉液、云英,蠲除滓秽之法,不可殚记。

试看这段中所说的“醮”多么复杂呢?大体当时所谓的“醮”,主要还是道士本身为传授度牒而举行的。而且分出种类,以“黄箓”最高。元代虞集道园学古录》诗文集中,收有《黄箓普度大醮功德碑》、《水陆会功德山供醮文》、《建国醮建坛青词》、《醮星祝文》、《金箓普天大醮青词》等等多篇。到元代各种“醮”就更多了。而且有的写“大醮”,有的不加“大”字,自有区别。所谓“黄箓普度大醮”,是道家最高规格的醮。虞集碑文所记,奉泰定皇帝旨,由三十九代天师张嗣成主持,南北道士千余名,在大长春宫,“陈大科法者七日,出黄箓、白简万通……祠曹总礼神之仪物,词臣具册祝之文章,宣徽陈礼馔以惟供,内府发金缯而弗吝”。似此等等,《红楼梦》所写的“平安醮”,可以说是小而又小者了。

“打醮”中最重要的仪式是写上拟好的词语,在道教的神灵———如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三清前,焚香、祷祝、焚化,曰上章上表,告禀天帝,保佑平安。虞集文中《醮星祝文》、《大醮青词》等都是这种文字。也就是《红楼梦》第十四回秦可卿丧事回所说的“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反正道士不管做什么仪式,都要有这一套。其所写的东西,叫作“青词”。另画符书词,遣神拘鬼,其所写词叫作“诺皋”。“青词”大多是祝颂,以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李肇翰林志》云:“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朱字,谓之青词。”青词是一种类似诗的很漂亮的文体,宋、元、明以来,不少人文集中都收有此体作品。明朝顾鼎臣、严嵩等人都因善写“青词”为皇帝赏识,人称“青词宰相”。什么是“青词”呢?现举虞集《黄箓普天大醮青词》作个例子。一组青词中有建坛、解坛、设醮等多种词语。每则词语,都是几句四六文,如《建坛词》云:

历念先朝,怅神游之日远;言修秘祝,导灵气之时升。辟玄景以通诚,建紫坛而经始。伏愿悬珠空境,扶玉方舆。风马云车,顺阴阳而陟降;龙章凤篆,举幽显以钧陶。

其他词,有的是献给皇亲死者的,如“荐回皇朝宗庙列圣神仪”等等;有的是超度死者的,如“普度兵刑横死男女众魂”;有的是祝告感谢的,如“专为和安天地、调顺阴阳、保国宁家、康民阜物”或“昭谢皇天后土、岳渎山川、阴阳主宰”等;还有祈祷“三清”、“玉帝”的词语。写给“三清”的词云:

天眷基图,列圣继守成之绪;时因历数,先皇成猒代之期……伏愿开明三景,敷落五文,九转成真,既备生神之妙;百灵交鬯,复还象帝之初。仍锡寿祺,并祈康阜。

《红楼梦》打平安醮,这种祈祷的“青词”还是要写的。道士焚香祷祝,用歌唱的方式向神灵念“青词”的时候,参加的“醮信”们,要虔诚地捧着香跪在边上,一同祝祷,谓之跪香。就是第二十八回所说的:“叫珍大爷领着众爷们跪香拜佛呢。”这里自然不能叫“拜佛”,因为道教不供佛。这只口语中随便说说。

道教的庙,不叫“庵寺”等等,而叫“宫”、“观”、“庙”。叫“观”的最多,北京白云观、苏州玄妙观,“观”读去声,按《尔雅·释宫》解释:“观谓之阙。”孙炎注解说:“宫门双阙,旧章悬焉,使民观之,因谓之观。”后来作为道士庙的专称,在南北朝时就很普遍了。《魏书·释老志》:“何必纵其盗窃,资营寺观。”

《红楼梦》中写“清虚观”,当时北京有“清虚观”的名称。在旧鼓楼大街。明景泰二年建,供应库大使李宗施宅建,敕赐观名,有礼部尚书胡 碑记。明沈榜宛署杂记》、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均有记载。吴长元和曹雪芹是同时代人。《宸垣识略》初刻于乾隆戊申,即一七八八年。较抄本《红楼梦》“甲辰本”晚五年,较一七九二年的程本初刊早四年。因而《红楼梦》中所写的“清虚观”,是否就是《宸垣识略》中的“清虚观”。是否以此为背景,这个因是“小说”,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贾珍说“这里地方儿大”,真的“清虚观”大小不知,但在明人《宛署杂记》城内道观中列在第一,而且“敕赐”观名,以此推想,大概也不小了。

一般大道观的建筑规模,大体是正中外门,亦称“山门”,外面对山门或有大影壁。正门内引桥,两门对峙,苍松翠柏,再进为三门,三门之内虚皇坛。再进正殿,即“三清殿”,供上清、太清、玉清,此殿面对南边,建有戏台。殿左右为东庑、西庑。另有供玉皇、老君、魁星、仙官、诸神之殿,云堂、法堂、斋堂、库院等生活区。除三清殿外,大道观其他殿多者可到十几处,大道观如北京白云观,前后有十几处大院落,还有花园、后楼等等。所以《红楼梦》中写“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因为观中有相当大的规模,所以值得游玩。

要打醮,道士要做法事,就要上供摆斋,唱戏酬神,亲友之间,互相送礼。这些《红楼梦》中写的都很热闹。其做法事上供等,只用贾珍退下来“预备着申表、焚钱粮”等一句话带过去了。申表包括张道士焚香读“青词”、焚化“表章”、焚化金银锞(给家中所有死者的亡魂焚烧)等,自然焚化时还要念念有词,以荐贾府祖宗亡灵。至于三清殿的规模供器等则未细写。实际这样大规模的道观,其供器是极为考究的。最讲究神幡、五供、钟罄、宫灯、法器等等,都是极精美的高级工艺品。现不妨引则资料,以便参考。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记碧霞元君庙供器云:

元君庙灾,旧存供献珍物,十九煨烬。此后大内所颁,现存者如:绣黄缎金龙净十团袍,蓝甲石大红鞓带,铜笔、砚、炉、镜、鼎、钹,赤虎料珠、琉璃、金丝等旛,玻璃瓶、磁奔巴瓶壶、磁提梁卣、磁花浇、磁挑竿、磁靶盅、磁靶碗、洋磁五供养,金龙油灯,金轮、银轮、磁轮、银马、银象、银鱼、银螺、银将军、银男、银女、银盖、银罐、银肠、银,文竹方瓶、竹如意,玉磬,沈香狮子,女儿香、香盒、香,金藏佛塔,纱扇,籐掌扇等,不可殚述。又有玉长三尺五寸,宽八尺(按,“寸”字之误),名温凉玉,半温半凉,为乾隆三十六年所供。又供物以盖、鱼、罐、花、轮、螺、、肠为一分,名“八宝吉祥”。

这段记载,很可以参照《红楼梦》中所写,张道士捧着盘子送宝玉的玉回来,盘中堆了三五十件法器,说是“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有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这些法器,也有金璜、玉玦,“事事如意”、“岁岁平安”,都是珠穿玉嵌,玉琢金镂,这中间还有五彩辉煌的“金麒麟”。现在世界上黄金这样值钱,那金灿灿的麒麟,该值多少钱呢?这些道士“称”得起吗?即使“称”得起,又舍得拿来随便送人吗?书中所写是真实的吗?现在及未来《红楼梦》的读者,如果注意到这点,可能半信半疑,或者认为是无稽之谈吧?实际从上面所引《养吉斋丛录》的话看,足可以想见这些大道观和那些大道士们,是多么地阔气了。

大道士神气、阔气,小道士却晦气、受气。凤姐像“母老虎”一样,“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跪在地下乱颤。”真是孺子何罪?遭此荼毒?贾家做“善事”,“打平安醮”,一上来却像晴天霹雷一样,给读者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然打击,又那样强烈,真是千钧之笔,绘影绘声,纷乱而有绪,曹雪芹的才华、文字功力正在这种地方强烈地显现出来,当得起“光焰万丈长”五字。而世人却很少注意到,反而在什么诗呀、词呀等等上面,咄咄争论不休。真如旧时三家村学究论学,吚唔终日,不知所云,又岂能真懂“诗云”、“子曰”乎?世上了解曹雪芹的人,似乎也不多。而我却十分赞赏这段文字,曹雪芹似乎告诉世人:一切的“善事”,说的十分好听的“善事”,正是变幻莫测的最狠毒的人主持的。不信,再看,曹雪芹这里还有妙文呢:

张道士笑道:“……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这“遮天大王”多么妙呢?一般知道一点道教所祀神灵的人,似乎也很难想到“遮天大王”这个怪名字。这是从哪里来的呢?葛洪《枕中书》有什么“盘古真人”、“元始天王”、“太元圣母”、“太上真人”、“金阙老君”、“九天真皇”、“三天真王”等名字。《老子中经》有所谓“上上太一”、“无极太上元君”、“东王父”、“西王母”等等。《云笈七签》所列“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中,似乎也无“遮天大王”的名字。连孔子、道家都分配给他一个闲职,名曰“太极上真公”。那这“遮天大王”是谁呢?六朝陶弘景真灵位业图》,把道教所有神灵,自“元始天尊”为始,分作七等,全部排列在一起了。有似封建时代之《缙绅录》,是道教总的官吏花名册。有谁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看有没有“遮天大王”的名字,他是不是四月二十六过生日?

而我却想到:这又是曹雪芹在开玩笑了。把“一手遮天”四字顺手牵来,编造了一个“遮天大王”,这同第五十六回的“姬子书”一样,也是特地编造的啊!“姬子书”是“无稽之谈”。“遮天大王”是“一手遮天”。曹雪芹这样写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呢?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者,在这种地方,其握管剧书,创作构思时的“意识流”,绝不是无意的。既非无意,而这“一手遮天”的“遮天大王”是针对谁呢?张老道乎?贾母乎?小说固然是假的,而其历史背景必然是真的,尤其这种地方,显然是有针对性的。西昆雅唱,郑笺无人,未免感到历史的遗憾了。

至于说到那可怜的小道士,那是当时社会中最孤苦无告者,他们也像大观园中的丫头们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十分贫苦家的孩子,或被拐骗的孤儿,卖在道士庙中做小道士,受尽种种欺凌折磨,奸乖者或熬成大道士,成为一观之主,而大部则拿到戒牒之后,做个香火道士,混口饭吃。而在此回书中,这个小道士却衬出了豪门的凶焰、凤姐的狠辣,是艺术功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