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分析“天齐庙”,介绍北京朝阳门东岳庙的小文中,曾约略谈过一些《红楼梦》与道教的关系。因为我总感到,曹雪芹太虚幻境”的构思,不但纯属道教影响下的产物,而且其环境描绘、体制安排,以迄今为止所知曹的经历来讲,不少地方似乎受到北京东岳庙的影响。由琉璃牌楼到大殿,到各“司”的设计,似乎是以东岳庙的印象为依据的。可惜这座由元代以来就十分著名的庙没有了,不然,足可以供研究者凭吊想象了。

这种构思可找到依据的地方还很多。如“警幻仙子”,比较明显是受《庄子·逍遥游》的影响。《逍遥游》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同“警幻仙子”比,自然不能说样样都像,但起码可以看出曹雪芹创造警幻仙子的思致影子。

再有所说“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等语,自然也有来历,而且来历非一。先看《列子·汤问篇》的几句话:

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这不是和“迷津”的设想很接近吗?

曹雪芹写《红楼梦》,一开始一僧一道,贾家又是一僧一道,长房长孙的贾敬,相信道士,追求神仙,最后服砂而死。二房的宝玉,出家做和尚,虽然是高鹗续书所写;但在前八十回中,已有不少暗示。贾家的一僧一道,和青埂峰下一僧一道,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有意的安排?这应该说还是研究《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的课题。我想对于理解曹雪芹的创作思想是有很大关系的。

就现存的《红楼梦》看,曹雪芹写到有关宗教迷信的事,是有关道教的多,有关佛教的少。如第一回、第五回、第二十九回等等,都是与道教关系极密切的回目。不过在此小文中,不拟全面讨论《红楼梦》与道教的关系,只想就贾敬崇信道教,及贾敬之死,作些解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贾敬道:

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

《红楼梦》一开始写了“好了歌”,说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等等。照形式逻辑推理,似乎忘了“功名”、“金银”、“姣妻”、“儿孙”就可以做“神仙”了。而贾敬“一心想作神仙”,把官都让儿子袭了。最后呢?却服丹而死,闹了一个大笑话,岂非极大的讽刺。这样道士只是“胡羼”,神仙也是骗人的“鬼话”了。还是第八十回王一贴老道说的好:

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他的“疗妒汤”也说的好:“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真是大彻大悟的话,说的多么精彩呢!这种语言显示了曹雪芹的才华、锋芒,闪耀着愤世的激情。真如释子的当头棒喝,彻底打碎神仙的幻影,戳穿世人神仙迷梦,对道教是完全否定的了。

所以写贾敬服丹而死,正可和前面冷子兴的话:“和那些道士们胡羼”,后面王老道的话:“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三者对照起来看。那就可领会曹雪芹的意思。贾敬之死见第六十三回。文云:

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

这段文字,是十分熟悉道教修炼过程的。曹雪芹虽然否定道教“神仙”等等。但他对道教的修炼、戒律等等,了解是很深的。这段中“导气”、“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脱皮囊”等等,都是道教道士专门讲的。一般自然很难理解,统以“迷信”二字简单地否定之,而对其一无所知,那是不能理解历史风俗的,也就不真懂《红楼梦》,那是简单抹煞历史,否定文化的愚民办法,不足为训。对于这些,似乎也应该作些理解,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好。为此,想围绕这些特殊词句,作些较细致的历史说明。这要从道教、道士本身说起:

说道教和道士,只能极简单地说,因为全面介绍道教,那太复杂,也太庞大了。单纯道教的经典《道藏》在宋代就四千三百多卷,明万历时重修《道藏》五千四百多卷。北京白云观所藏《道藏》,曾交上海涵芬楼影印。涵芬楼曾从全藏中选要籍,编为十类,也有四百余册之多。试思,其典籍如此浩瀚,一篇短文又如何能说全、说细。因而只能约略言之。只就前面之有关词语,加以较细致之说明。

道教是中国产生的,不是外国传入的。但在演变过程,又受到不少佛教的影响。

道教以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周易》等各种笺注、衍义本为主要经典,再加晋葛洪抱朴子》、梁陶宏景《真诰》、宋张君房云笈七签》等,都是后来道教的重要书籍。《汉书·艺文志》所录道家、房中、神仙三家除亡佚之书籍外,均收入《道藏》中。

道教形成于汉末的太平道,有名的黄巾起义领袖张角就是太平道的信仰者、领袖人物。其时在公元一八四年左右。而在此前五六十年,顺帝时,另一道教创始人物于吉,已得神书《太平清领书》,并由其徒献于皇帝。《后汉书·襄楷传》云:

初,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于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号《太平清领书》。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

另关于张角,在《后汉书·皇甫嵩传》云:

初,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

张角后来起义失败。其时于吉尚传道江南,后为东吴孙策所斩,死时已近百岁。

道士之名,亦始见于《后汉书·第五伦传》,在此之前,均称“方士”,而不叫“道士”。汉末及三国时,道士之名就普遍了。

与张角同时稍后,张陵(道教典籍叫“张道陵”)、其子张衡、其孙张鲁行“天师道”,受道或治病者出五斗米,又号“五斗米教”。其后即南方道教宗师:“张天师”,代代相传,直至晚近。

晋以后道教大行,士大夫知识阶层信教者多。连王羲之都是世奉天师教的。其后出现了葛洪、陶弘景这样的有大影响于后世道教的人。近古以来,唐代因姓李,认道教所奉祖师李耳(老子)为祖,道教大兴,宋、元道教亦盛。明代皇帝亦多奉道教,嘉靖更甚。在清代则不十分重视道教。如《东华录康熙二十二年记云:

七月,吏部题:查正一真人从无赐恤致祭之例,应不准行,其恩诏诰命,应如所请。旨:“张继宗见号真人,即着照所袭衔名给与诰命。一切僧道,原不可过于优崇,若一时优崇,日后渐加纵肆,或别致妄为,尔等识之。”

张继宗就是当时的“张天师”,只许称“正一真人”。由二品降为五品。乾隆四年,又禁止正一真人传度门徒。这样信奉道教,基本上是民间的事。但各地道士庙还很多,道士还很多,依靠权贵的有势力的道士也不少。康熙初年,道士总数二万一千余名,和尚则十一万多人,道士不足和尚五分之一。

昭梿啸亭杂录》中有两则道士故事,摘引之以供参考,可见《红楼梦》时代道士的社会影响。《娄真人》云:

娄真人近垣,江西人。宪皇帝(雍正)时召入京师,居光明殿。有妖人贾某之鬼为患,真人为之设醮祷祈,立除其祟。又在上前结幡招鹤,颇有左验,上喜之,封“妙应真人”。真人虽嗣道教,颇不喜言炼气修真之法。

又《乔道人》云:

乾隆庚戌、辛亥间,有乔道人自陕右至。貌清癯鹤立,面微晕红,自云数百岁……言皆妄诞,然谈兵家事历历如绘。或云为年大将军之溃卒,曾经青海战事,故所言了了,然无左证也。今漕帅李公奕畴深为崇奉。乔居一小庵中,饮啖如常,毫无他异。壬戌五月中,卒于旅邸,亦卒无他奇验,盖如《抱朴子》所言古强类也。又有某道士居西城红庙玉皇阁,能预知和相(按,即和珅)死期。辛酉夏大雨,钮钴禄缇帅明安尝延其海淀寺中筑坛祈晴,颇有小验。上以其惑众,命逐出境外,亦不知其所终。

乾隆庚戌、辛亥是乾隆五十五、五十六年,已在《红楼梦》之后。而“娄真人”一条,却远在《红楼梦》之前,参看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内容: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

这似乎就是以雍正为背景写的。而妙在“妙应”二字,是“真灵”的翻版,巧妙的应验也。而曹雪芹却改为“大幻”,“最大的虚幻”也就是最大的骗局,改为“终了”,“一切都完了”之意也。这同“好了歌”的思想是一致的,这样叫,有意乎?无意乎?恐不能等闲视之了。

另外,如果说以雍正时代的事来写“张道士”,是否还有别人呢?回答是有。不但有,而且还真有姓张的。清吴振棫《养吉斋余录》卷四记云:

雍正间,有张太虚、王定乾等为炉火之说。世宗亦鉴其非,特俳优畜之。使居西苑而已。高宗登极,皆逐归。自是无复有言修炼者。

这个记载很妙,“太虚”和“大幻”是同义词,《红楼梦》中的张道士,是否就是“张太虚”呢?《红楼梦》说到“皇帝”的地方并不太多,这里明确地说“先皇御口亲封”,似乎也不是随便乱说的。但另一点也可明确,似乎雍正对道士还一般,而乾隆更不喜欢道士。“道录司”是明代的制度。沈榜宛署杂记》“朝天宫”下注:“内设道录司主天下道观之事。”另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卷八记清虚观在旧鼓楼大街。

旧时有句俗谚云:“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就是京官穷,必须外任,才有机会鱼肉百姓捞钱发财。和尚正好相反,必须到京都才投靠权门,广化布施,发财得势。道士也是一样。到京城中就要投靠皇亲国戚,甚至皇上。这些人富贵已极,就是怕死,最有吸引力的,就是修道成神,长生不老了。所以有些道士,都想到京城,以各种方式逢迎权贵大臣。前引娄真人就受到当时恭王的礼遇。昭梿记云:

先恭王延至邸,问其养生术,真人曰:“王今锦衣玉食,即真神仙中人。”席上有烧猪,真人因笑曰:“今日食烧猪,即绝好养生术,又奚必外求哉?”王深服其言,曰:“娄公为真学道者,始能见及此也。”年九十余始仙逝。

这里所说的“恭王”,是康熙时恭亲王常宁,顺治第五子,康熙十年封王,四十二年死。子降爵袭贝勒。这些都可以作为《红楼梦》所写张道士及贾敬好道的历史背景看,在这种历史真实事件的影响下,便会产生这样的小说故事。试看张道士也像娄真人一样,多善于言辞呢?

秦始皇开始,就想做神仙,想不死。遣方士到处搜求长生不老药。一直到清代,常宁是皇子、亲王,也把道士请到府邸中,请教长生术。贾敬把官让给儿子,专在庙中修炼,想长生不老地成仙。但人非死不可,道教不说“人死”,而说“尸解”,就是成仙了。常宁席上吃“烧猪”,娄道士说是“绝好养生术”。这可能是投其所好。也许遇到别人就不这样说了。昭梿介绍娄真人说:“颇不喜炼气修真之法”,而贾敬好的却是“烧丹炼汞”。这就要说到道教所宣扬的如何成仙、成神了。道教宣扬的成仙、成神,简单说,还不同于佛教的“苦修”,更不同于儒家的“修身”。它是要通过许多具体法术来达到的。“炼气修真”、“烧丹炼汞”等等,都是道教修炼成仙的法术。其来源更早于道教本身,来源于古代的“神道”思想和巫祝,即《易·系辞》所说的“圣人以神道设教”。还有就是秦汉之间的“方士”。

楚辞·远游》云: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露。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玉色 以脕颜兮,精纯粹而始壮。

这些都同后来道教修炼炼气、烧丹、采补等等,有密切关系。不过到了道教中,就更具体化了,更复杂化了,更神秘化了,也更荒诞莫明其妙了。

道教的修炼术是因其神仙观而形成。道教宣扬天神、人鬼、地祇、仙真。道书说老子是“其母见日精下落如流星,飞入口中,因有娠,怀之七十二岁,于陈国涡水李树下,剖左腋而生”。老子长相如何呢:“顶有日光,身滋白血,面凝金色,舌络锦文,形长一丈二尺,齿有四十八。”老子的本事又如何呢?“受元君神图宝章变化之方,及还丹、伏火、水汞、液金之术……所出度世之法,有九丹、八石、金醴、金液、治心养性、绝谷、变化、役使鬼神之法。”以上都引自《老子内传》。后来晋代葛洪又说老子无世不出,由黄帝时广成子,直到张良纳履的黄石公,都是老子。而老子能一气化三清,即玉清、太清、上清。后又出现“元始天尊”,还在太上老君老子之上。

所以道教一出现,其主要法术,即为炼丹,修道就是炼丹,丹炼成后,服之便可成仙。贾敬“烧丹炼汞”,最后“吞金服砂、烧胀而殁”,具体都是怎么回事,下面分别略作说明。在这篇中先只说清道士。冷子兴说贾敬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胡羼,特别提到“都中城外”几个字。如果是北京,那《红楼梦》时代城外最大的道士庙就是白云观、东岳庙、永安庄真武庙、真常观、朝真观、崇真观等,比起和尚庙来,要少得多。这些道观,直到本世纪中叶,白云观、东岳庙等香火仍然很盛。而且白云观是可以传戒正式出家道士的“十方丛林”。贾敬是在家人,虽离家住在道观和道士混,但还不是道士,只不过如佛教禅寺中的“居士”罢了。正式出家做道士,先要拜师,由大道长赐名:不外“修、道、虚、清、真”等字,都是双名。不废姓,连姓三个字。换道装,习字读道书,诵经文。然后做洒扫炊事等杂事。如学习认真,执事勤奋,一二年之后,遇上设醮、受戒之典,未成正式道士的,可接受类似考试般的道家戒律审别,成绩好,发给衣钵戒牒,姓名都登录在案,这就成为正式道士了。

道士打扮,由清初即沿袭明制,直到晚近,都是一样的。留满头长发,上梳成髻,用簪插上,竹簪、木簪、白玉簪,这就看穷富,考究和不考究了。无事或不外出,可不戴冠。如做法事、外出等等,都要戴冠。冠亦多种。《道藏》中都有详细规定。一般都是黑缎子做的圆道冠,或方道士帽。身穿玄色、蓝色之圆领,宽袖道袍,用料由布到缎,各不相同。腰中可系丝绦,亦可不系。白布高袜,云头黑色布,或缎,厚底道士履。各地道士常服都一样。如设醮、登坛做法事,那各种法衣就更复杂,都是十分华丽的了。

道观的清规甚严,北京白云观咸丰六年榜示之清规共二十三条。其处罚办法有跪香、杖责、逐出、火化示众等。最轻的一条是:“开静贪睡不起者,跪香。”最重是末一条:“违犯国法,奸盗邪淫,坏教败宗,顶清规,火化示众。”就是犯者头顶清规,处死,焚尸示众了。一个庙里,可以执行死刑,好像国家法律一样,可见这道士庙是多么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