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宵·家宴》一文中,曾说曹公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渲染得体,描绘细腻,但也不免有一个小小的漏洞。这“漏洞”是什么呢?是服饰、用具中的一个必需的小物件,那就是“眼镜”。不妨先看原文。在五十三回中先写贾母榻上道:
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接着又写道:
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
试看这两小段文字,有什么奇怪的呢?在上面作者特地写了“一个眼镜匣子”,这在当时是很高贵很摩登的玩艺儿。下面又写“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两句,貌似十分生动,却产生小问题了。试想,贾母年纪大了,眼镜匣子所装,自然是老花镜。而老花眼镜却不同于近视眼镜和望远镜,它是起放大的作用,看近不看远的。老花眼是看眼前的东西,细小的东西看不清,而看远处的东西,却比较清楚,如戴上眼镜看远方,甚至稍远一点的人与物,都要模糊了。因而老年人写小字、看小字书、穿针引线,必须戴眼镜,这时马上有一个人过来,便要摘下眼镜看,或把眼镜推下,从眼镜上面去看人了。这是很普通的道理。明白这点,再看曹雪芹写的这句“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不是很滑稽了吗?
为什么说眼镜在当时还是比较高贵的玩艺呢?因为当时老花眼镜虽然已较普遍,但还不是处处都有,老人可以随便得到的东西,曹雪芹在贾母几上特地写一个眼镜匣子,也正显示了高贵的气派。和曹雪芹同时代的大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有一篇考证眼镜的文章,说明我国古代没有眼镜。到了明代中叶,才有了眼镜。引张靖之《方州杂录》、郎瑛《七修类稿》及《吴匏庵集》诸书。张著云:
宣庙(朱瞻基)赐物如钱大者二,形色绝似云母石,而质甚薄,以金相轮廓而纽之,合则为一,歧则为二,如市中等子(按,即戥子)匣,老人目昏不辨细书,张此物加于双目,字明大加倍。近又于孙景章参政处,见一具,试之复然。景章云:以良马易于西域贾胡,其名曰“逮”。
又引吕蓝衍记云:
明提学潮阳林某始得一具,每目力倦,以之掩目,能辨细书,其来自番舶满加剌国贾胡。名曰“叆叇”云。(按,“满加剌”即孟加拉。)
赵翼在这段考证后面总结说:
则此物在前明极为贵重,或颁自内府,或购之贾胡,非有力者不能得,今则遍天下矣。盖本来自外洋,皆玻璃所制,后广东人仿其式,以水精(水晶)制成,乃更出其上也。
贾母所用眼镜,是来自外洋,还是广东人所制,则不得而知了。
曹雪芹小时候,经常看到眼镜,是可以肯定的。其祖父曹寅《楝亭集》中,有首七言古诗,题为《夜饮和培山眼镜歌》,题下注云:“时方钞《说字》。”诗一开头,便描写用眼镜云:
铜盘磨云光致致,晶莹刻得棘端刺。
白头巾箱何所为,便便已饱五经笥。
残年眵泪如撒沙,漫空赤晕生狂花。
琉璃自信眼根见,叆叇已尚工倕夸。
生人六凿宜藏用,五官首出司明重。
电光一抹宁再来,两眶秋水摇春梦。
追硗寓硊世味多,蛛丝倒影成擘窠。
堆案还愁束带热,等身其奈操觚何。
不知曹雪芹读过这首诗没有?按常情揣想,应该是看过的。可惜他没有仔细理解老花镜的道理,再有他去世早,可能没有用过老花眼镜,因而在写贾母使用老花镜时,便不免出现一个小小的漏洞了。
清代眼镜匣子、眼镜盒子之外,尚有制作精美的眼镜荷包,因之把这篇小文排列在“荷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