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绒衣
杜少陵诗云:“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政治上的原因,也往往带来服饰上的变化。明代、清代在贵戚、官吏的服装上,除去按两朝的舆服制度,在式样上、穿着习惯上有明显的不同而外,其差异更多的是皮衣。即明代不讲究穿皮衣,清代讲究穿皮衣。叶梦珠在《阅世编》中记载清初的情况道:
大绒,前朝最贵,细而精者,谓之姑绒,每匹长十余丈,价值百金,惟富贵之家用之,以顶重厚绫为里,一袍可服数十年,或传之子孙者。自顺治以来,南方亦以皮裘御冬,袍服花素缎绒价遂贱。今最细姑绒,所值不过一二十金一匹,次者八九分一尺,下者五六分而已。年来卖者绝少,贩客亦不复至,价日贱而绒亦日恶矣。
这段记载很珍贵,反映了几个问题。一是明显看出,讲究穿皮货,是自清初开始的,是由满洲带进关来的衣着习惯。东北长白山中出产珍贵皮货,山海关内出产少,江南更不出产,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二是使我们知道明代生产这样好、这样珍贵的绒。十余丈一匹,价值百金,按当时物价,可抵十几两黄金,一尺差不多值一两银子,这在当时和现在说来,都是十分可观的价格。其绒之精美、暖厚、坚牢,可以想见了。似能比得上西方最高级的大衣呢。如何织的呢?不知道。“而绒亦日恶矣”,因为珍贵皮货流行起来,绒没有人买了,价格下跌,生产日差,精美工艺逐渐失传。现在我们无法想象了。这是研究明代工艺史、纺织史的珍贵资料。
叶梦珠《阅世编》所记,是真实的。《天水冰山录》严嵩家查抄记录:所列绒料共五十七宗,五百九十一匹。其中大红织金蟒绒二十七匹,青织全过肩蟒绒四十五匹,芦花色妆花麒麟补绒一匹,缘织金獬豸补绒、沉香素绒、紫素女裙绒等等,名目繁多,举不胜举。绒衣中也有五十宗,共一百一十三件,有大红妆花蟒绒圆领、青妆花过肩斗牛绒衣、青织金蟒绒衣、青妆花绒禅衣、天鹅绒头围、大红过肩蟒绒女衣、大红蟒绒女袍、红剪绒獬豸女披风、红妆花绒女裙、绿织金绒女裙等等,可见当时绒衣多么精美绚丽。相对严嵩家皮衣却少的奇怪,只“貂鼠裘袄二件、豹皮禅衣二件、狐裘二件、貂鼠风领五条”,共只十一件,而还有不成衣服的风领五条,真正皮衣只有六件。相对看清代《和珅抄家清单》中的皮货。单有“皮张库:白狐皮五十二张,玄狐皮五百张,白貂皮五十张,紫貂八百张,各种粗细皮共五万六千张”,另“皮衣共一千三百件”。这可以明显地看出明清两代对皮货的不同情况。
清代皮衣
清代讲究穿皮货,自是关外带来的风俗,而且不只是社会上流行,国家且有明文规定,《会典》所载,级别森严,皇家十分重视。如规定皇帝朝冠用熏貂、用黑狐,吉服冠用海龙、熏貂、紫貂,朝服冬紫貂、熏貂……依次往下到后、妃、皇子、贵戚、百官等,穿用皮衣,都有规定。军民人等不得乱用貂皮、狐皮、猞猁狲,举人以下不得服用天马、银鼠,更不得用黑狐皮。
我国传统着用皮衣均皮毛向里,外面再缝制面子,独有清代大臣上朝穿用貂褂,毛朝外。规定穿着时期自旧历十一月初一日,至来年正月底,凡王公大员三品以上,及翰林院、南书房行走、军机处七品章京,均可穿用。而且如进宫上朝则非穿不可。貂褂很贵,翰林院庶吉士、编修等穷京官买不起,多买破旧无毛者穿用,反正是貂褂即可。貂褂补制时,均用背脊上的一片皮,名貂脊。如加染色,以深浅分熏貂、紫貂,颈下毛最长,最好,谓之貂膆,但不能穿用。王公、满汉大臣经皇帝特赏,才能穿“带膆貂褂”。
貂身上零星处:如前腿叫“干尖”、爪中间叫“爪仁”、两耳叫“耳绒”、额前叫“脑门”,均可由工匠补缀成褂,也算貂褂,价最便宜,也是反穿,但作为便服。第四十九回湘云所穿“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就是这种“貂褂”。清代一直把貂作为贡品,每年东三省将军在验收贡貂之后,剔下者方准贩卖。
《红楼梦》写到皮衣的地方很多,提到的皮衣术语也很多,如大毛、小毛、出风、里外发烧等等。提到的皮衣名称也很多,如“银鼠褂”、“紫貂昭君套”、“灰鼠披风”、“狐腋箭袖”、“青肷(即青狐肷)披风”、“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白狐狸皮的鹤氅”、“天马皮褂子”、“貂颏满襟暖袄”、“猞猁狲大皮袄”、“大狼皮褥子”、“黑狐皮的袱子”、“大白狐皮坐褥”等等,除前所举,还有这么许多名目,都是珍贵皮货的名称,这里不再一一说明,只引两段文字,用作参考。载涛所写《清末贵族之生活》说到皮衣云:
皮衣又分大毛,狐皮、猞猁狲、金银肷;中毛,深灰鼠、灰鼠、银鼠;小毛,珍珠毛,即羔羊皮。凡外褂皆出风,大扺狐皮筒用天马,白色细毛,深灰鼠、灰鼠、银鼠、珍珠毛则用本毛出风,缀于褂之周缘。其羊皮褂则为简便之服,不出风,名曰四不露。凡袍皆有袖头,俗呼马蹄袖……皮则用水獭、貂或海龙。当时创用皮袖头之意,为冬令关外气候严寒,骑马必须放下袖头护手也。
另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记皮货云:
貂皮以脊为贵,本色有银针者尤佳。普通皆略染紫色,不过有深浅之分。次则貂膆,即下颏皮。次则腋,俗称曰肷。次则后腿,前腿毛小且狭,不佳。下者貂尾,毛粗而无光彩。若干尖、爪仁、耳绒,皆由匠人缀成为褂。此小毛便服。狐与猞猁、倭刀,皆以腋为上,后腿次之,膆次之。俗称素颏、白颏。脊则最下,只可作斗篷用。猞猁有羊马之别,羊猞猁体小而毛细,马猞猁既大而毛粗,故行家皆以羊为贵。倭刀佳者多黄色,闻有红倭刀,珍贵无比,然未之见也。狐肷名目极多,有天马肷、即白狐,红狐肷,葡萄肷、即羊猞猁,金银肷,青白肷等,不胜记矣……中毛衣较大毛衣不贱,真羊灰鼠与灰鼠脊子尤价昂,自昔已然也。
另西清(鄂尔泰曾孙)《黑龙江外记》云:
狐有元(按,即“玄”,避康熙玄烨讳)狐、青狐、火狐、沙狐数种,元狐最为上品。沙狐号“倭刀”,贵逊元狐,皆非境内所出。惟火狐、沙狐,虞者得之。沙狐生沙碛,所谓“天马”盖“舔毛”音转,其腹皮也。“乌云豹”,其颏皮也。
猞猁狲,国语(按,即满洲话)曰“西伦”,转为“舒伦”,虞者讳其名,称曰“威呼肯孤尔孤”;“威呼肯”,译言轻也;“孤尔孤”,译言兽也。
以上所引,均可帮助了解《红楼梦》所写种种皮衣之情况。惟载涛所记最粗略,内容有混乱及似是而非处。把“狐皮”和“金银肷”并列在大毛项下,是概念混淆。说“珍珠毛”是羔羊皮,是似是而非。按,羔羊皮指出生后之羊羔皮。“珍珠毛”为胎羔皮,即未出生之羊羔。取“珍珠毛”皮十分残酷,将怀有羊羔将临产之母羊杀死,取出胎羔剥皮。另东北有俄罗斯种之黑色羊,羔皮毛色卷曲黑亮,十分名贵,称作“俄罗斯紫羔”,清代满语谓之“骨种羊”或“骨冬羊”。此种羊之胎羔皮,黑灰色卷曲如珍珠毛,但上有白尖,俗名“草上霜”,亦甚名贵。清代讲究穿皮衣,由珍珠毛穿起,不过是八九月间,依次穿到大毛狐肷、猞猁之类,再依次减到银鼠、珠毛等,差不多有半年时间要穿皮衣了。
雪褂子及其他
关于雨衣、雪褂子,在《清史稿·舆服志》中也有明文规定皇子的“雨冠、雨衣、雨裳,均用红色,毡、羽纱、油绸,各惟其时”。“凡雨冠,公、侯、伯、子、男、一、二、三品文武官,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上书房、南书房翰林,批本处行走人员皆用红色。”皇子的服饰色彩,没有皇帝的严格,所以影响到贵戚、豪门中。《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都是猩猩毡和大红羽缎斗篷了。过去大红毡极为鲜艳,不褪色,据说是加猩猩血所染,所以叫猩猩毡。这种红十分耀眼,比大红明亮,俗名“猩猩红”,大概不完全是猩猩血所染。不然,哪里来那么多猩猩呢?羽缎、羽纱并不完全是加鸟的羽毛,而是加生羊毛织成,比较硬,不沾水,在本世纪三十年代中,还常见这种料子。
再第五十二回写贾母给宝琴的“凫靥裘”、给宝玉的“孔雀裘”,名“雀金呢”,说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有人写文引《南齐书》中《文惠太子传》文字云:“善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矣。”说明我国古代也有人制过这种织物,只是年代很远了。另据叶梦珠《阅世编》中也曾记道:
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绵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缕为之,取其光耀而已。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
这则记载很有意思,远在《红楼梦》之前七八十年,江南就有这种用孔雀羽毛织成的料子,而且五十余两一匹,不过十二尺。每匹可值五两黄金。这样使我们连宝琴、宝玉这两件华丽服装的价格基本上也知道了。
皮褥寝具
清代关于舆服制度,在坐褥上也有明文规定。据《清史稿·舆服志》:
凡坐褥,亲王冬用貂,夏用龙文赤缯。……贝子冬用白豹,夏彩缯缘青缯。均藉红、白毡。镇国公冬用全赤豹皮,夏青花赤缯。辅国公冬用方赤豹皮,夏赤花皂缯。均藉红毡。镇国将军视一品,辅国将军视二品……文、武官一品冬用狼,夏红褐;二品冬用獾,夏红葛缘皂褐。……
《红楼梦》写到褥子的地方较明显的有三处:第三回: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老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
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
第五十三回:
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
同回:
正面炕上铺着新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了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褥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
《舆服志》中有“均藉红毡”等句,这是说在炕上先铺红毡,再铺褥子。《红楼梦》第三回、第五十三回所写,正是如此。当然毡子还有白毡,规定有藉红、白毡,即先铺两层毡。规定五品以下“藉白毡”。不过喜事可用红毡,所以并不很严格,民间亦多有猩猩红毡。
褥有条褥、坐褥之分,条褥长、大,由炕沿铺到墙根。如中间炕毡上坐一炕桌,那两面各一条褥,便把炕基本铺满了。一般有四尺宽、五尺半长,或更宽更长些。其缝制是立体的,六面有边、有棱角,引枕一般是同条褥一样长,两头有六寸见方的长方枕头,两头有绣花硬衬方片,中间用料同条褥一样,照例放在条褥靠墙一头,同条褥是一套的。现在故宫中这种成套枕、褥还有。为防止枕上弄脏,上面要散一方布。五十三回所说“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就是这个意思。有人注解“引枕”,说是“指圆墩形的倚枕”,这似是想当然的臆断。所说“靠背”才是这个,这俗名又叫“靠枕”。这和引枕是两样东西。第六回凤姐房中“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正证明是二而非一。条褥、引枕、靠背或叫靠枕,是考究人家炕上的一套,常用同样料子缝制。“靠枕”正方形、或圆墩形、或方与小三角拼制成多角形均可,北方内多装荞麦皮,可以随意移动,作倚身、垫臂、靠头斜卧之用。坐褥较小,一般二尺多宽,三尺长,可以随意移动。似乎垫子一样。因为坐褥分品级,所以清代官吏外出,常常由跟班随时携带坐褥,走到那里,都可铺下就坐。第三回所写炕沿上“锦褥”,实际也是坐褥。贾母坐白狐皮坐褥,在《舆服志》规定中是没有的。贾珍坐大狼皮褥子,正符合他世袭将军的身分。狼皮毛硬,一般不做衣服,只做褥子。据说狼皮褥子防潮最好,在野外,铺在烂泥地上睡觉,也不会受潮。这在当年,也不是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一般人家,也可以有一条狼皮褥子。不过现在,这种玩艺,自然很少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