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过两天旧书,得到一点死记硬背的益处,至今还受用不尽。盖因儿时记性好,记牢之后,长大也不大会忘记,偶然想起,慢慢咀嚼,像老牛反刍,十分有味。想起什么呢?常常想起《论语·子张》中的一句话:“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识,音志,记也。觉得这话是颇堪玩味的。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做不了大的,也还可以做点小的。谈谈《红楼梦》,本来已是芥蒂之微的事了,而大问题也很不容易谈,没有那么大的学问,谈何容易,因而也只能谈谈极小的。这就更是小中之小了,所以书名曰:《红楼识小录》,一以表明自己是不贤者,再以表明所谈的都是一些小问题。当然,小与大,也是相对的,有时是小中有大,有的又是小中见大。比方说,一个小制钱,所谓“一文”、“一个子儿”等等,原是非常小的,但它却联系着我国几千年的经济制度;以《红楼梦》时代说吧,也联系着当时几亿人民的生活。这就不单纯是小,而是小中有大了。再如一个风筝,只是小孩子的一个玩艺儿,更是很小的东西,玩物丧志,有什么好谈的呢?但能够制造出这样精美绝伦的风筝,这却不能不使人说到制造者的智慧,和那具有高超艺术修养的技艺,这就联系到我国的工艺史;也因风筝的价值,联系到当时社会生活的两极分化、贫富悬殊等等大问题,这又可说是小中见大了。

各个时代的社会生活都是有实际内容的。《红楼梦》又是那样一部细腻地描绘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伟大作品。它忠实于他的时代,生动而具体地反映了其时、其地的社会生活面貌。要想了解它,就必须了解它说了些什么,反映的是什么情况,不然,又如何能较深入地理解它的实质呢?这在前一世纪,以及本世纪前期,问题是比较少的,因为在那些时期的漫长岁月里,《红楼梦》中所反映的那些社会面貌、生活习惯、饮食起居、动用长物,虽然有所变化,但变化极小,因而人们看《红楼梦》,对这些方面,不会产生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没有问题。而后来则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近几十年来,社会在剧烈地前进着,生活习惯、风俗礼仪、动用长物,都发生了极为巨大的变化。当年最普通的东西,现在往往成了十分难以理解、而又无书可以查考的问题了。比方说用一块银子吧,现在人们就无法想象用银子买物时,如何计算,如何找零等等极普通的手续。而这在六七十年前,则是人人皆知的最普通的事,今天却变成最难理解的了。注解《红楼梦》,也正是这种地方比较难注,有时是一两句话无法说清楚,有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情况多端,均属困难。目前偶然拣阅第六十八回原文,见“青衣”一词,后面注解道:“这里指仆人”(见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精装本下册,总八八一页),实际这里明明是指衙役、皂隶,而注释作“仆人”,就是明显地错了。“青衣”是仆人的意义,这是一种情况;而皂隶、禁卒,也穿青衣,这是另一种情况,这就需要加以仔细区别,不能一概对待了。我感到在现在和未来,这些正都是《红楼梦》难以阅读的具体问题,《识小录》就是想在这方面提供点材料。

我早在二十多年前,曾就这方面的问题,花了一些时间,整理出一些东西,都是围绕着社会生活的,初步编排了一本“《红楼梦》时代的社会生活”的稿子,其中有少数片段,都写成小文章在当时《光明日报》副刊《东风》和《新民晚报》副刊《繁花》上发表过。而且有的短文如《风筝》,居然引起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先生的注意,在他的讨论《废艺斋集稿》真伪问题的宏文中加以引用,这是我最近才知道,而在当时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我当时所以那样评价《红楼梦》中所写风筝的意义,只不过出于对祖国工艺成就的热爱,说出它的艺术的、历史的价值而已。因为那时,著名的《南鹞北鸢考工记》尚未发现呢。遗憾的是,在二十多年前,这样的文字是不能多发表的,偶然碰到编者与我略有同好,在一定的条件下发表了两三篇,后来就来信说:意义不大,不能发了。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年《东风》版那位编者的姓名,但是他那封简短的信我还记得清楚,他的意思我也了解。我知道这不全是他的意思,这只是所谓的大势所趋吧。履霜而坚冰至,自然,自此之后,没有几年,众所周知的情况,什么书籍、文稿、资料、笔记、书信、剪报等等,一股脑儿没有了……

天旋地转,日月光华,党中央的温暖又滋润大地,促使人们又认识到文化的伟大的时代意义和历史意义。《红楼梦》的研究工作,在新的形势下也得到了新的发展。有了学会,有了大型的刊物,新添了广大的专门研究家。国际上也开了讨论会。在这样新的形势下,我这个二十多年前偶然写点《红楼梦》短文的小兵,又能写一点《红楼梦》短文,是十分可喜的。一是知识的孤陋,学无专长,东鳞西爪,以一当十,显得十分寒伧;二是见闻的孤陋,既未见过多少珍本秘籍,也未听过多少宏论奇闻,只是关在一个不足方丈的斗室中闭门造车而已;三是参考资料的孤陋,二十多年前积攒的那点可怜的资料,诸如笔记本、旧文稿、手抄书籍等,均不在发还之列,还回来的一部分书籍,也都是残缺不全,总之资料原来就少得可怜,现在更是孤陋可笑了。自然,我绝不敢因了自己的孤陋来请读者的谅解。我只是说,在这样孤陋的情况下,能够写出这样一点东西,也总算是尽了自己一点力量了。

二十几年前,在《红楼梦》的探讨上,我是从两方面着手的,一是社会生活方面,一是艺术成就方面。这次重新写有关《红楼梦》的文章,还是按照二十年前的设想和记忆中的旧稿进行的。这册《识小录》中所编入的文章,都是社会生活方面的,如提到专门学术的高度来谈,那是包括在经济史、交通史、民俗史、工艺史、营造史、园艺史、饮馔史的范畴的。全书的目录编排,也是大体按照这样的顺序编排的。自然,这些短文都是零散的,贫乏的,谈不上是历史的著述。我所说的,也只是说这些不成熟的东西属于这些专门史的范畴,并不说是就等于这些专门史,这是要特别声明的,以免见笑于方家,被人当作是无佛处称尊的妄自尊大者。《红楼梦》中这一类的问题是非常多的,这次只写了六十多个小题目,势不免挂一而漏万,这还有待于将来进一步的补充。

因为所谈的问题,有些不只是我一个人谈过,其他人也谈过,这就难免有分歧的意见。因为完全一样,那人家谈过,我还何必再谈呢?正因为不同,不免也就要说上一番,提出不同的看法,这就难免要谈到具体的人。这中间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有熟识的,也有闻名而未见面的,在此我向这些位红友们表示歉意。说明我所商榷和争论的,只是有关《红楼梦》的一些学术上的具体问题,没有一丝一毫个人感情上的东西。我对于海内外的研究《红楼梦》的师友,不论识与不识,都是非常景仰的。但是学术上、史实上的问题,该商榷的还是应该商榷的。我总觉得,在任何文化学术领域中,学术上的争论和友谊上的相处,是应该坚决分开的。因此在我写这些小文时,都是本着这样的态度执笔的。希望得到有关专家们的谅解、指教与批评。

俞平伯先生是海内外研究《红楼梦》的老前辈。我三十多年前在学校时,念过先生两门课,先生讲少陵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可是三十多年已经一弹指而逝去了。对于师门来说,我更是十分惭愧的。正应了两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老话。而更遗憾的是,我当年在校时,也从未向俞先生讨教过《红楼梦》的问题,而离校后的几十年中,也未与俞先生有过联系,直到近二三年中,因为各种机缘,才使我有幸趁回京之便,重趋绛帐,面聆教益。离京回沪后,并和先生有了频繁的书信文字往来。不过虽承先生不以顽劣见弃,仍时赐教诲,而不论在面聆教益或书信来往中,谈诗、谈词,时或有之,而谈《红楼梦》的情况,却仍然是非常少的。关于《识小录》这本小书,我本想请先生题个字并写篇序言,但先生来信说:

属题签当如命,届时希将款式写示,以便照样书之,恐拙劣耳。小序以愚自六六年后,迄未写作关于此书文字,其发表者皆仅存之旧稿或小诗词,未便破例,希谅察,是幸。

后来先生时常来信说“体疲苶”,但还是为这本书题了扉页,这是使我非常感动的。又承端木蕻良、周汝昌、冯其庸三位同志于百忙中为写序言,惠爱亦深。另外本书的原稿,大部都承王西野兄为之审阅;本书的出版,又承胡文彬同志为之推荐,师友们的惠爱,使我在文字和道义上感到深厚的情谊,对于前面三位以及其他各位帮助过我的师友,我在此均表示衷心的感谢。至于书中的内容,则更有待于专家们、师友们、读者们的指教和批评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即辛酉除夕记于浦西寓楼灯下云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