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小像”见《红楼梦》第七十六回。薛蟠由南方回来,带回不少苏州虎丘玩具,其中有在虎丘“捏”的小像。原文道:“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遍,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

文字十分简炼精彩。关于这段文字的历史资料,研究者曾引顾铁卿《桐桥倚棹录》予以证实。唯顾氏一书,刊于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历一八四二年,距《红楼梦》时代已有八十余年之久,虽然说当年虎丘风土物产在二三百年中,并无多大变化,但毕竟时代相隔较久,不无遗憾。因而想到,如有更早一些的资料,则更能生动地了解到当时历史的情况。事情很巧,在乾隆三十四年,即公元一七六九年,常辉的《兰舫笔记》中又遇到一则关于“苏捏”的记载,时间比《桐桥倚棹录》早七十三年,更接近《红楼梦》的时代,更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历史生活。不过这两种书都是很少见的,《桐桥倚棹录》一书某家出版社已安排出版,而《兰舫笔记》则虽有一九四一年排印的非卖品小册子,但流传亦不多。因而我想在此文中把有关“薛蟠小像”的资料作一摘录,再略加说明,以飨读者。

按,《桐桥倚棹录》一书,为《清嘉录》作者顾铁卿所著,是记录虎丘风土物产之专书,事实上是一部别具风格的《虎丘志》。作者在“凡例”中特别声明“是书大致略人所详,详人所略”,因而他非常注意记载一般志书所没有的东西,如“耍货、捏相、镫舫、盆景”等,即所谓“生涯独绝,虽琐必登”也。顾氏名“禄”,字“总之”,一字“铁卿”,别号“茶磨山人”,有别业在虎丘斟酌桥西。据韦光黻《闻见阐幽录》载:“顾铁卿禄,吴附生,恃才华纵情声色,娶妾居山塘之抱绿渔庄,刻《清嘉录》、《桐桥倚棹录》,外洋日本国重锓其板,称为才子。为友陈某诱致邪僻,事连同系于官,陈某逸去,旋以疾卒。”可以看出这个人生活是有些浪漫的,但却有见解和眼光,其所著二书都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他住在虎丘,“桐桥”是虎丘极为著名的地方,便取李嘉祐“春风倚棹阖闾城”句意,名其书为《桐桥倚棹录》。是书刻于道光壬寅二月,但迄今流传极少。据知顾颉刚老先生藏有一部,苏州图书馆藏有一部。顾老先生一部辗转录出副本不少,内有俞平伯老先生题诗绝句十八首,其中第九首道:

物玩虽微亦化工,苏州巧手最玲珑。

潇湘陨涕蘅芜笑,都在传神阿堵中。

诗后并有自注,谓《红楼梦》七十六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中所写玩具,俱见本书第十一、十二两卷中,可作补注材料,并云本回“薛蟠小像”数句,“虽着墨无多,而彼时山塘传真之妙,手艺之精,俱不待言而可知矣”。俞老先生还在二十年前,于《光明日报·东风》专门撰文介绍,惜该文甚短,读者仍不能稍窥原书面貌。现将有关“薛蟠小像”文字摘引如下,见该书卷十一《工作》门“塑真”条,文云:

塑真,俗呼“捏相”。其法创于唐时杨惠之,前明王氏竹林亦工于塑作。今虎丘习此艺者不止一家,而山门内项春江称能手。虎丘有一处泥土最滋润,俗称“滋泥”,凡为上细泥人、大小绢人塑头必此处之泥,谓之“虎丘头”。“塑真”尤必用此泥。然工之劣者,亦如传神之拙手,不能颊上添毫也,肢体以香樟木为之,手足皆活动,谓之“落膝骱”,冬夏衣服,可以随时更换。位置之区,谓之“相堂”。多以红木紫檀镶嵌玻璃,其中或添设家人妇子,或美婢侍童,其榻椅几杌以及杯茗陈设,大小悉称。

顾书在每条记事后,均引当时名家诗作,用存文献。这条记载后,引韩崶《赠捏相项春江》五古一篇,歌伎双姬《虎丘竹枝词》七绝一首。韩诗较长,不必全引,其描绘项春江技艺数句,稍有参考价值,兹摘录如下:

……

虎丘有项伯,家兴生公邻。

世传惠之艺,巧思等绝伦。

熟视若无睹,谈笑忘所营。

岂知掌握中,云梦八九吞。

取材片埴足,妙用两指生。

始焉胚胎立,继配骨肉匀。

按捺增损间,不使差毫分。

秾纤彩色傅,上下须眉承。

五官既毕具,最后点其睛。

呼之遂欲动,对镜笑不胜。

……

诗并不好,但把捏相的过程都写清楚了。这样再参看《兰舫笔记》一则记载,对“捏相”就了解得更清楚了。按,此为乾隆时常辉所著。据《昭文县志》等书记载:辉字“衣云”,别署“芍坡”,直隶(今河北)滦县人。乾隆初举人,曾署嘉定县丞,并知昭文(辛亥后并入常熟)、奉贤二县,曾代吴县知县到洞庭山验尸,所著《兰舫笔记》自序云:“时乾隆己丑秋八月上旬日,丙崖常辉书于娄江舟次。”是奉贤知县卸任后,赴苏州抚台衙门领咨文准备赴京引见时,于赴苏途中写的。是一本短短的日记,向未刊行,苏州图书馆得其稿本于玄妙观书肆,于一九四一年曾作为非卖品吴中文献资料刊行。多记刑名案牍,略及吴地风土物产,其记虎丘捏相云:

有苏捏者,住虎邱山塘,余尝以游山坐观之,泥细如面,颜色浅深不一。有求像者,照面色取一丸泥,手弄之,谈笑自若,如不介意。少焉而像成矣。出视之,即其人也。其有皱文疤痣,麻子者毫无差,惟须发另着焉。晒干以衣冠靴袜装之,衣之单夹棉皮,各色悉备,至绫缎纱罗布纻,随人意也,其值之低昂视此,入一楠木匣,或坐榻,或椅杌,方几条案毕设焉。壁上悬小字画,案列瓶炉文具,概属真物,外以铁绵纱罩之。细观须眉如活,形神逼肖,即画手传神,无以过也。真绝技矣。

常氏书中“自序”署乾隆己丑,即乾隆三十四年,公历一七六九年,其所见当早于此时,正是曹雪芹去世不久,其记载是非常接近于《红楼梦》时代了。关于“捏相”的情况,常氏所记基本上和《桐桥倚棹录》一样,关键处更为细致些。如所说“泥细如面”,“手弄之,谈笑自如”,衣着,楠木匣等等,《桐桥倚棹录》的记载和所引韩崶诗中都已说到了。然“泥之深浅不一”及“照面色取一丸泥”则未说到,常氏的记载就更为重要。可以看出这种泥是和了粉、调了色的,很有些像北京厂甸捏江米人了。再有一点,这种“捏像”,说是继承了唐代杨惠之的传统,据传苏州甪直保圣寺罗汉像就是杨惠之所塑。不过当年虎丘“捏像”生意的发达,并非是什么杨惠之传统的关系,而是另有原因的。据《兰舫笔记》另一条“城隍庙神”所记,这是和当时吴人的迷信有关的,有些是塑像代舍身,把捏的像送到城隍庙中“舍身了愿”,为城隍“服役”的,这些像都要照还愿者的相貌塑造,这也是虎丘“捏像”历久不衰、代有名手的另一原因,也就是“薛蟠小像”的历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