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大人的作品,不一定写到游戏,写孩子的作品,却不能不写到游戏。《红楼梦》本不是写儿童的作品,但却有大部分笔墨写到女孩子们的生活。这些女孩子们虽然都处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遭遇大都不幸,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正是所谓“混混沌沌,天真未泯”的时候,都是些十三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个能不喜欢游戏、耍笑、淘气呢?因此,《红楼梦》作者也就免不了要在许多地方,写到大观园内女孩子们的游戏、耍笑、淘气了。成年人去刻画孩子们的形态、心理是不容易的,传统的诗文中很少有这样的先例,偶然写到孩子也往往带着说教的口气,实际上写的不是孩子,而是他自己;甚而说,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为了某种目的,有意编造的拙劣的瞎话,这自然是没有价值的。而《红楼梦》作者却能在这一点上,显出他特有的艺术才华。有时一句话,就能力透纸背,传神阿堵,把儿童的天真神态写出来,这是《红楼梦》最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第四十七回写贾母因贾赦逼娶鸳鸯的事,和邢夫人生过气,又要找薛姨妈斗牌,让小丫头去请,薛姨妈推辞不来。那个丫头说:
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尤其最后两句,读之真使人热泪欲下:这样天真可爱、口齿伶俐的小丫头,未来如何呢?这种地方是曹雪芹最见功力的笔墨,其才华可以媲美太史公的。不过我这里先不作艺术的评论,主要先谈谈儿童游戏的事。因为写儿童最生动的地方,是要从当时的风俗、游戏中表现其口吻、神态,而《红楼梦》在这方面是最出色的。下面就结合一两桩小游戏谈谈。
先说“斗草”。
五月五日,市民并蹋百草,又有斗草之戏。
《事物纪原》中引此数句时,并云:“竞采百药,谓百草以蠲除毒气,故世有斗草之戏。”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中说:吴王和西施当年曾作斗草之戏,故刘禹锡诗有“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句。宋人周密《武林旧事》中所辑《张约斋赏心乐事》篇中,有“四月孟春,芳草亭斗草”一条,均可见这种游戏在我国流传是很久远,而且是由“采百药”开始的。它有认识自然、提高知识、创造科学的积极意义,虽然是一种小小的游戏,但与民族文化的发展也是大有关系的。宋以后,斗草普遍是女孩子们的游戏了,宋人小词云: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还道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从这首词中,更可以反映出,斗草是古代在暮春、初夏的季节里,民间女孩子玩的一种既有意义、又有趣味的游戏。可惜历代诗文的记载太简单了,到底如何个“斗”法,我们读了古人的诗文,仍然是无从知道的。而这个在《红楼梦》中,却有极生动的描绘。第六十二回写道: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豆官便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道:“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一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这段文字,绘影绘声,口吻毕肖,把一群女孩子们斗草时的情态笑貌,写得传神极了。场面虽小,却显示了艺术大师的浑厚笔力,是不可忽视的。这不只是小说的场景,文学的画面,也还是民俗学的重要资料。按,斗草与踏草是连在一起的。明代余有丁《帝京午日歌》云:
……
买笑追欢日不足,喧过通衢喧水曲。
蹋归百草毒可禳,系出五丝命可续。
……
这种诗句可以和《红楼梦》的描绘参照来看,可以更形象地了解当年的风俗面貌。“斗草”这种游戏,不知现在各地还有没有了,我没有亲见过,不便乱说。不过能看到曹公这样精彩的描绘,似乎也等于亲眼目睹了。
再说“抓子儿”。
第六十四回中写宝玉回到怡红院来,一进房门时道:
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着,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屋内嘻溜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鹃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来,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
这段也写的十分精彩。“抓子儿”也是我国女孩子们特有的游戏,白发老祖母小时玩过的游戏,梳了小红抓髻的孙女又在玩……代代相传,历史也颇久了。明人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春场》中正月条下记云:
是月也,女妇闲,手五丸,且掷、且拾、且承,曰抓子儿。
这种游戏,直到现在南北各地的女孩子们还常常玩,南方叫做“摸子”。所说“且掷、且拾、且承”,六个字把抓子儿时的动作写得很是简明扼要。不过所说“手五丸”,却不尽然。因为现在抓子儿不只是“五丸”,而且也并非完全是“丸”了。有用小石子的,有用杏核、桃核的,还有用小布口袋,内装沙子,或装碎米的。盖大抵都是孩子们就地取材,原无定具的。玩时把手中的一把“子儿”先向空中一掷,反手接住其中一枚。再把接住的这枚掷起,趁未落之际,很快抓起下面的子儿,还要把掷起的再接住。抓下面子儿时,有一定的规矩,有时第一次抓起一枚,第二次抓起二枚,递增上去,直到抓完为止。有时抓这个不能碰那个,抓这边不能碰那边。有时要隔几个抓几个,或一把都抓起。限制不同,玩法多样,是很有趣的。尝见眼明手快的小姑娘,一把掷下来,密密麻麻,她却能要抓那个就抓那个,要抓多少就抓多少,随掷、随抓、随接,既快且准,真像杂技演员表演掷木球时的手法一样。
抓子儿人多人少都能玩,抓不起、接不住,或者碰了其他子儿,都算输,输了是要受罚的。前引《红楼梦》原文中所说“赢瓜子儿”,就是一种罚约。不过这不是真的瓜子儿,是指甲盖儿的代名词,输了要被赢家用指爪弹脑门儿,所以才有“芳官不肯叫打”之说。如果是赢真的瓜子儿,那又何必用打呢?
《红楼梦》是小说,《帝京景物略》是民俗、风土介绍,曹公与刘、于二位相去不远,都写到了“抓子儿”,可见这在当时已是很普遍的游戏了。绵绵三二百年来,直到今天,仍然为孩子们所喜爱,不是很有意思的吗?虽一儿童游戏之微,也源远流长,不正说明我们民族文化的悠久、富于艺术的创造力吗?而一些昧于祖国民族历史知识的人,也跟着洋人的尾巴乱转,一个“魔方”,能害得他忘寝废食,想来可怜亦复可叹了。
我国古代说部中,写成人的多,写儿童的少,写儿童游戏的那就更少。能把儿童游戏写得这样生动,那就更是绝无而仅有的了。这在《三国演义》、《水浒》、《儒林外史》等巨著中是一点也找不到的,蒲松龄写《聊斋志异》,也写到了儿童游戏,如“扎紫姑”、“交马”(用一根线拴成套子,套在手上对翻,北京儿童叫“翻单单”)等,写得也很细致,但他用的是文言的传神手法,如懂文言,便能领会他高超的艺术情趣。否则,便难领会其妙处了。因之,在这一点上,《红楼梦》可说是独一无二了。所可惜者,大观园中那些聪明、伶俐的孩子们,却都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作者以“哀孺子而嘉妇人”的心,越是把她们写得天真烂漫,就越衬出了那个社会的残酷无情,看到她们受到迫害,就更使人发指,更增添了“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愤怒了。
《红楼梦》这些材料是可贵的。而我们今天,如果写儿童的幸福生活时,不也更该多注意一下孩子们的游戏,把他们天真的欢乐的笑声从游戏中表现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