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写文章,说到《红楼梦》中喝茶的事。这本来是个很好的题目,但读者不谙于旧时的风俗,所以说来说去,未说到点子上,不唯有隔靴抓痒之感,而且看了很使人气闷,感到太可惜这个题目了。
说到吃茶,在我国可谓源远流长。不要说《诗经》中“谁谓荼苦,其甘如饴”等那样的老话了,即以唐代陆鸿渐的《茶经》、卢仝的“七碗”说起,那也都是一千几百年前的旧事,要说也是说不胜说的了。而这里要把范围大大地缩小,只说《红楼梦》中的吃茶。这是二百来年前的旧事,上接明代末叶,下启清朝后期。正是这个时期的吃茶情况,未说之前,先要分分类。第四十一回妙玉说:
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
这虽是玩笑的风趣话,但却也反映了当时吃茶的实际情况。因而要把《红楼梦》中吃茶来分分类,大约可分这样几种:一是品茶,这就是妙玉在栊翠庵中请宝玉、黛玉、宝钗三人吃的。二是家常吃茶,这个很多,吃完饭,吃杯茶,按照第三回所写荣国府的规矩,先是漱口的茶,“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半夜口渴了,吃杯茶,第五十一回写宝玉要吃茶,麝月“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第二十四回写宝玉要喝茶,叫人没有,“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三是礼貌应酬茶,在这点上我国南北的习惯基本相同,客人来了,不管客人口渴不渴,这是礼貌。第二十六回写贾芸来看宝玉,袭人送茶与他,“只见有个丫环端了茶来与他”,贾芸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第二十四回贾芸找宝玉,没有见到,临走时,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四是饮宴招待茶。第三回写黛玉初到贾府见到凤姐后,“说话时,已摆了果茶上来,熙凤亲自布让。”第七回写宝玉初见秦钟,“一时捧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俩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去,省了闹的你们不安。’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第十九回写宝玉到了袭人家,“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五是风月调笑茶。第十五回写馒头庵中故事,宝玉对秦钟说:“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喝,就撂过手。”秦钟没法,真叫智能倒碗茶来,“智能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又叫:‘给我!’智能儿抿着嘴儿笑道:‘一碗茶也争,难道我手上有蜜?’”第二十六回宝玉在潇湘馆,“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六是官场形式茶,第十三回秦可卿办丧事,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来上祭,“贾珍忙接待,让坐至逗蜂轩献茶”。第三十三回写贾政接待忠顺亲王府里的来人,“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
以上粗粗分,分了这六种,如果细拣《红楼梦》全文,那还可以再分几种,不过那没有必要了。如把这六种再归纳一下,那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生活的吃茶,口渴吃茶,客人来了倒茶;二是势利的吃茶,官来献茶,客去端茶。三是艺术的吃茶,像是妙玉那样。
第一种生活的吃茶,是很好理解的,同我们今天实际生活的距离并不大。即使在现在,南北各地,客人来了,总得倒杯茶。而且在江南,茶已成了“水”的代名词,如果放茶叶,倒要叠床架屋,叫“茶叶茶”,放糖的白糖水叫“糖茶”。所以,在今天生活上的茶还是很普通的,自不必多说。只是《红楼梦》中有一点,现在生活中并不强调的,就是吃“果茶”。现在有外国说法,叫“茶话会”,一般人都懂,是有茶、有点心吃。再有到过西洋的人,爱说英国人下午吃茶点的习惯,而对故国的“果茶”,却很少有人注意,更很少有人知道了。数典忘祖,日甚一日,说起来也是不胜感叹的。过去有所谓“果茶”、“果酒”,这个“果”是广义的,既包括苹果、梨子等鲜果,也包括核桃、栗子等干果,还有方酥、托糖、麻片、焦桃片、麻糕等小点心,即所谓的“茶食”。现在说到“果”,一般人理解只是鲜果,对于干果已很少有人理解,对于小点心叫“果子”,更少人能懂。北京过去把油炸鬼叫“果子”,这在四十年前还是很普通的,现在则油炸鬼、果子都没有了。在日本,老式点心都叫“果子”,点心铺叫“果子屋”,不过现在如何,也不得而知,大概也都叫“外来语”代替了。当时吃果茶,吃果酒,摆上来的食品叫“果盘”。宝玉过生日,四十只盘子,并不是荤菜,也是这种“果盘”。干果香脆的大多是油酥桃仁、杏仁、松子仁、榛子仁、核桃仁、甜的糖核桃、花生沾、麻片、寸金糖、甜咸五香的煮栗子、五香花生、鹅脯、肉干、肉枣等,蜜渍的山楂、蜜枣、榅桲、法姜、青梅、糖莲子、瓜条等,鲜的如鸡头米、鲜莲子、鲜菱角、鲜核桃仁等,带壳的如桂圆、荔枝等,制成糕的如山楂糕、豌豆黄、芸豆糕、扁豆糕、山药泥糕、栗子糕、槟榔糕(槟榔屑和饴糖制成)、枣泥糕等,奶制品如奶卷、奶乌他、水乌他等。南方叫茶食店,北京叫“果局子”,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云:
内城果局物真赊,兼卖黄油哈密瓜,我到他乡犹忆食,山楂糕与奶乌他。
原注云:“即酥酪也,乌他系清语,叶韵而已,并非本字,不为出韵。”
说明白“果”,才能理解“果茶”的内容,大抵是“果酒”只备果而不备菜肴,较之筵席简便。“果茶”只备果与茶而无酒,较之果酒更为简便。不过有时果茶是正式酒筵的前奏。在清代大筵席,或接待娇客,如第一次女婿上门、会亲家等,在筵席之前,都要先吃“果茶”或“果酒”。“百本张”子弟书《梨园馆》云:
忽听的一声摆酒答应“是”……察着当儿许多冰碗,照的那时兴果品似琉璃,饽饽式样还别致,全按着膳房内派点心局……说“吃饭罢”,小厮们忙把残杯撤,顷刻间果酒端开摆上席。
从这通俗文学的资料里,也使我们看到当年“果酒”、“果茶”的情况。所谓“果茶”,用现在简单的话说,就是“茶点”,喝茶吃点心,吃茶食而已。但现在把这作为正式接待客人的方式,已经不多见了。过春节时,客人来了,吃粒糖,吃点花生,可能还是这种果茶的遗意吧。
势利的吃茶,这是清代官场中一种特殊规矩。官吏见客,分宾主上下首坐定之后,差役照例用盘子端两个盖碗茶来。下有茶托,中有茶盅,上有茶碗盖。主客面前分放一碗,不管上级见下级或下级见上级,都是照例不吃。客人一告辞,或主人不愿多谈,催客人走,照例左手把茶托端起,右手一按茶碗盖,用以示意,差役马上向外高呼:“送客!”这就叫“端茶送客”。这两杯茶,是从来不喝的。如熟人,让到其他房间,脱去官服,瀹茗谈心,那又当别论。这种“端茶送客”式的势利吃茶,则早已没有,也无必要多说了。
艺术的吃茶,是《红楼梦》中着重写的。这种吃茶,自唐代陆羽著《茶经》而后,经历宋、元,在明末、清初之际,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阶段。日本的“茶道”,完全是从我国传过去,而又有所发展的。而在我国,这种吃茶的方式和专门家,似乎已经失传了。或者闽南的功夫茶还有点艺术的吃茶的遗意吧。
艺术的吃茶,首先要讲求四样东西:一是水,二是茶,三是器,四是火。看曹雪芹写妙玉:“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又写她驳斥黛玉冷笑说:“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现在一般读者,读到妙玉论茶的这些言论,恐怕要叹为观止了。觉得人间真有这本事吗?能够连“水”也尝的出吗?茶乡的人论茶时,常常爱说一句话,叫做好茶不如好水。品茶的专门家是一上口就能吃出什么茶、什么水的。曹雪芹写的妙玉论茶,比起真正的精于茶的艺术的专家来,那究竟是隔着一层的。论茶,只说了一个“六安茶”、“老君眉”;论水,只说了一个“旧年蠲的雨水”、“梅花上的雪”;再论“洗茶”、“候汤”、“择炭”等,更是一点也未写,因而从“品茶”本身讲,曹雪芹所写还是不够地道的。从这一点看,他究竟不是江南的雅人韵士。他虽然博学多能,才华盖世,但毕竟还是受到生活范围的限制的。不信试看精于此道的人论茶。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中论茶者有十数条,现摘录两条如下:
竹懒茶衡曰:处处茶皆有自然胜处,未暇悉品。姑据近道日御者:虎丘气芳而味薄,乍入盅,菁英浮动,鼻端拂拂,如兰初坼,经喉吻亦快然,然必惠麓水甘醇,足佐其寡薄。龙井味极腆厚,色如淡金,气亦沉寂,而咀咽之久,鲜腴潮舌,又必藉虎跑空寒熨齿之泉发之。然后饮者领隽永之滋,而无昏滞之恨耳。
天目清而不醨,苦而不螫,正堪与缁流漱绦蕨简。石濑则太寒俭,野人之饮耳。
李竹懒论茶,说的比较抽象。所说之茶,虎丘、龙井而外,有天目,即天目山,石濑,即溧阳濑渚。所说的水是虎丘茶配惠山泉,龙井茶配虎跑泉。龙井茶叶虎跑水,直到今天不是还是极为有名吗?如嫌李竹懒所论,过于抽象空泛,再看张宗子的、明代张岱《陶庵梦忆》中记“闵老子茶”云: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矣;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这篇文字,没有删截,全文照引。所谓“生长王谢,颇事繁华”,而又遭逢“国破家亡”的经历,其对吃茶鉴赏之精,真是到了游刃入无间的神奇境地。读者可以对照此文,来比较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的文字,第一,可以理解到,能尝得出是什么水,这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事情,而且其分析,是非常符合科学原理的。自然,同一座井,静夜打的水自然比白天打的水好,起码没有人打,沉淀的时间长,水自然更清了。第二,可以看曹雪芹对于茶的知识,比之张岱,那当然要差远了。如果让张岱写妙玉论茶这一段,可能会更为出色些。不过,这不能作出假设罢了。第三,可以理解到,我国古代对于艺术的吃茶,也就是今天日本所说的“茶道”,讲求的是多么精到。这都是我国故有文化中登峰造极的东西,失传了是很可惜的。也还应该有这方面的专家出现才是。
明代末年,这方面的人才也真多。文震亨《长物志》中也有不少讲究吃茶的条款,如讲采、讲焙、讲烹、讲煮,讲洗茶云:“先以滚汤候少温洗茶,去其尘垢,以定碗盛之,俟冷点茶,则香气自发”;讲候汤云:“缓火炙,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有焰者,始如鱼目为一沸,缘边泉涌为二沸,奔腾溅沫为三沸。若薪火方交,水釜才炽,急取旋倾,水气未消,谓之嫩。若水逾十沸,汤已失性,谓之老。皆不能发茶香”,等等。《红楼梦》写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一句话便完,丝毫未及其他,比之张岱、文震亨等人细入毫发的论茶,那未免相形见绌了。贾母说,不吃六安茶,是安徽茶,俗名“瓜片”,所谓“宣州栗子霍山茶”也。妙玉说是“老君眉”,此名不见《茶谱》,似即“珍眉”中之极细者,名“银毫”,乃婺源、屯溪绿茶中之最细者。张岱文中所说之“罗 ”,乃宜兴阳羡茶,即陈贞丽《秋园杂佩》所说的“阳羡茶数种, 为最; 数种,庙后为最”是也。闵老子骗他说“阆苑茶”,那是福建名茶。但骗不了他,被他吃了出来。而且连春采、秋采都能吃得出来,那吃口真是太精了。
酒越陈越好,茶则是越新越好,《红楼梦》好多地方写到新茶。第五十五回,媳妇们讨好平儿,“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第六十二回,袭人给宝玉送茶,“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盏新茶”。说的都是“新茶”。北京是北方,不出茶叶,哪里来的新茶呢?不要紧,自有人及时送来。北京是天子脚下,天下的好东西都要给北京进贡,而且都是及时地送至,皇亲贵戚家自然也受到赏赐。毛奇龄《西河诗话》云:
《燕京春咏》有云:“春店烹泉开锦棚,日斜宫树散啼莺。朝来慢点黄柑露,马上新茶已入京。”故事,茶纲入京,各衙门献新茶,今尚循故事,每值清明节,竟以小锡瓶贮茶数两,外贴红印签,曰:“马上新茶。”时尚御皮衣,啜之,曰:“江南春色至矣。”
杭世骏《颂茶诗》注云:
杭人竟于谷雨前采撷,递送京师,名“马上鲜”。
另据《日下旧闻》引明人陆启浤《北京岁华记》云:
上巳日……播瓜菜种于地;后三日,新茶马上至,至之日,官价五十金,外价三、二十金不一。二日即二、三金矣。
从以上这些资料中,可以想见当年北京讲究吃新茶的情况,原是从明代就有的。自然,这只是围绕宫廷的一些特殊人物的享受,不要说数十金一斤,即使二三金一斤,在当时也是相当珍贵,也只有《红楼梦》中的人物,够得上吃新茶的资格。至于一般人,则不懂,也讲究不起这一套,只晓得吃吃“茉莉双熏”香片茶,正像《天咫偶闻》所说,“京师士大夫无知茶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