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回写刘姥姥在凤姐正屋东边房中等着见凤姐,有几句极为传神,文云:
刘姥姥只听得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
这一小段文字,一写荣国府豪门之豪华,一写刘姥姥乡人之神态,文字不多,两面均写透,可以说是大手笔的本领。这里我不作文学艺术的评价,只想就里面的东西说一说:第一,“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似的,却不住的乱晃”这是什么,一般读者还都可以知道,这是“时辰钟”,但是是什么样的钟呢?就不见得能说具体了。一九六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六次重印的插图本《红楼梦》在“秤砣似的”一语下面有注道:“写刘姥姥不识大坐钟的‘挂摆’。”这注解就不完全确切。因为文中明明写着“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这明明是个“挂钟”,怎么会变成“大坐钟”呢?在注解时似乎忽略原文了。所以注解者有时还不免弄不清楚,更无怪一般的读者了。第二,在刘姥姥的感觉中,这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这一条没有注,但今天在一般读者思想中,这“打罗筛面”究竟是什么声音?“罗”是什么?又如何个打法?筛面又如何个“筛”法?这一连串问题,恐怕都不容易理解了。不要说都市中的人无此感性知识,恐怕在农村中,也大多都用电磨,老式磨房也很少了,因而这打罗筛面的声音,在一般的《红楼梦》读者耳中,是没有听到过的了。既没有看见过那种非常老式的挂钟,又没有听见过打罗筛面的声音,这样,对于欣赏这段文字,多少不免有些王国维先生所说的“隔”了。我在此想把这两样东西稍微详细地说一说。
钟表是洋玩意,传入我国在清代初叶。明代后期王世贞《凤洲杂录》中有一篇摘抄《明会典》的“番货价值”单,品名很详细,什么玳瑁盒、玳瑁盂、古剌水、龙涎香、玻璃灯瓯等贵重玩艺都有,但是没有记到任何钟表等物品。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中记载康熙时荷兰的供单中,就有了钟的记载。其文云:
丙寅(按即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年)荷兰葛娄巴王汉连氏、甘勃氏,差使者宾先巴芝、通事林奇逢等,进贡方物四十种,大珊瑚珠一串,计六十八颗,照身大镜二面……大自鸣钟一座,大琉璃灯一员,聚耀烛台一悬,琉璃盏异式计五百八十块……
这虽然不能说是最早的钟,也是非常早的了。过了数十年之后,到了乾隆初、中叶,那钟表在亲贵豪门就是很普通的东西了,但在一般老百姓说来,那还是很少看到的。昭梿《啸亭杂录》中记“自鸣钟”云:
近日泰西氏所造自鸣钟表,制造奇邪,来自粤东,士大夫争购,家置一座以为玩具。纯皇帝恶其淫巧,尝禁其入贡,然至今未能尽绝也。
昭梿生于乾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后裔,是亲贵,后来曾袭过礼亲王的爵。所说纯皇,就是乾隆,尊谥“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清代不少皇帝谥号都是一大串,连西太后那拉氏自慈禧以下,也有八个谥号,都是最好的字眼。我稍加赘引,亦可见封建时颂圣的极至)。昭梿的社会地位比荣国府中的人还高,所以他的记载正好是《红楼梦》所写钟表的翔实注解。“士大夫争购”,像荣国府的豪门,自然不是家置一座,而是各处都有了。所以第十四回写凤姐协理宁国府时,向宁国府的家人发号施令说:
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来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
从凤姐的谈话中,以及从其他各回的故事中,均可看出在荣、宁二府中,钟表等都是很普通的了。什么“核桃大的金表”等,也都是常见的。这同另一位经历了乾、嘉、道三代的钱泳所记相同。《履园丛话》中道:
自鸣钟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间始进中国,今士大夫家皆用之……近广州、江宁、苏州工匠亦能造,然较西法究隔一层。
据钱泳所记,当时已不少地方都能仿造。这样,在《红楼梦》时代,我国可能已有会造钟表的人了。邓之诚先生在《骨董琐记》中有“汪大黌自鸣钟”一条。引李斗《扬州画舫记》记:
汪大黌,字斗张,号损之,歙人。工分隶,蓄牌板甚富,有巧思,能自制自鸣钟,甚精,客于扬州盐商江鹤亭家。尝以汪所制充贡。
又引周亮工《闽小记》云:
龙溪孙濡理,能制寸许自鸣钟。
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资料,不只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的内容,而且都是我国制钟工业的最早期的史料,值得我们特别重视。
不过当时的时间名称,这里还要说明一下。当年还不习惯用数字表示时间,仍用天干、地支表示。平时说时间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来表示。按“甲戌本”在“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后有《脂批》道:
写得出。细。是巳时。
“甲辰本”作“想是巳时”,巳时是几点钟呢?刘姥姥听到响了一下之后,一连又是八九下,那便是上午九十点钟,这就是巳时。其计算方法:就是现在午夜二十三到二十四时,二十四时到一时为“子时”,午夜二十四时正为子正。这样就可以理解前面凤姐所说的“卯正二刻,我来点卯”,正是现在的早上六点半钟了。“巳正吃早饭”,正是上午十点。与刘姥姥听到的声音是完全吻合的。
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钟表馆展出的一二百年前的钟表很多,有各种各样的珍奇式样。刘姥姥所见的是哪一种呢?当然,我们没有跟着刘姥姥一起去,只能做个猜想。首先是挂在柱子上的木匣子,这必然是挂钟,不是座钟;第二,底下坠着一个秤铊似的,却不住的乱晃,这点刘姥姥看得很清楚,一定很明显,坠的较长,像秤铊,是圆柱形的。近代的挂钟,钟摆也在钟盒中,是“饼”状的;老式的挂钟,是一条铁链,挂着一个锤状的金属件,而且是拖在钟匣子外面的。刘姥姥看到凤姐房中的挂钟,应该是这种钟。第五十八回中,写芳官淘气,“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些坠子半日,就坏了。’”这个怡红院中的钟,据情理推测,也是那种拖着长链条、锤状钟摆的钟。这种古老的钟,完全是手工做的,清代后期,广州的手工艺人,也能够做出很精美的自鸣钟,包括这种长链子的挂钟。自然,现在这种古老的挂钟,是很难见到了。而在法国,直到现在,也还有专门制作这种老式手工钟的地方。
说完了钟,再说那个“打罗筛面”的问题。这句话在“甲戌本”中稍有不同,写作:
刘姥姥只听见咯噔咯噔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罗柜筛面一般。
“咯”当作“咯噔”,打罗作“打罗柜”,象声的词语,换了个“噔”字,罗下加了个“柜”字,似乎要形象的多,清楚的多,因为老式磨房中罗面的设备叫“大罗”,叫“面柜”,操作起来,那声音是咯噔咯噔,而非咯当咯当。
现在这种设备已经很少看到了,听到过这种声音的人当然更少了。这说的是磨房中罗面的声音。我国老式粮食加工,米是舂或碾,面是磨。古代叫“碨”。据说是公输般发明的。《说文》中的“碨”字,《六书故》解释云:“合两石,琢其中为齿,相切以磨物曰碨。”最古的磨房、磨面、罗面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了。刘姥姥所说的“打罗柜筛面”,那已经是木制机械化的东西了。磨房中一边是大磨,两扇直径约三尺左右,高约一尺的石磨盘,中间有铁芯子合在一起,上扇磨盘上近中心的地方,一个茶杯口粗的圆洞,上面房梁上呆着一个大木斗,木斗底部一个很小的洞,接一根小短斜口竹管,对准磨盘那个石洞,大木斗中的麦子可以像一股细泉水一样涓涓不息地流到那个磨眼中去。一根横木固定在上扇磨盘上,系上挽具,套上驴或骡子,把它们的眼用布蒙上,让它拉着磨扇旋转,让从小洞中流进磨扇缝缝的麦子被磨成齑粉。大磨房,一匹健骡,每天拉磨,由早到晚,一天可磨大斗一石二斗粮食,即三百五十斤上下小麦等,以七五折计,一台大磨每天可磨面二百六十斤左右。
在大磨的旁边,有一个长约二公尺,高、宽均约一公尺的大木箱,即“面柜”。面柜上面是木框,长约五尺,宽约二尺五寸的大罗,罗底是马尾罗、铜丝罗,最细是生丝织的,叫“绢罗”。一种粗孔的叫“头罗”,一种细的叫“二罗”,罗底是生丝织的绢,所以叫“绢罗”。这个长方形的木框子罗,正好套在木柜的口上,可以前后活动,用支杆吊在上面木架子的两根长梁上,长梁的一头伸出柜外,都用长木杆连在木柜底部的架子上。架子底部有一个滚形木轴,两头连着横板踏脚,用脚一踏横板,滚轴前后晃动,带动两根长木杆晃动,长木杆又带动木梁晃动,木梁用木支杆连着木罗,这样木罗便前后摇动,把倒在罗中的磨成齑粉的碎麦子不停地摇动着,把面粉漏到柜中,把麸皮留在罗中。在木罗不停地摇动时,罗框碰在木柜边上,不停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同老式木匣子自鸣钟的声音十分相像。刘姥姥没有见过挂钟,没听过自鸣钟的声音,但在乡下听惯了面柜罗面的声音,所以觉得极为相像。曹雪芹熟透刘姥姥这样人的生活,处处能设身处地,所以写出这样传神的文字。不但现在的读者,即使当年的脂砚斋于此等处也赞叹不置。“甲戌本”此句后有评云:
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
于“却不住的乱幌”后又有评云:
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
从“脂评”中,更可看出这段文字取譬设想的逼真。过去磨房的把式叫“磨官”,又要照顾牲口拉磨,又要管罗面。他屁股跨在面柜架子一头的木框上,背靠墙,脚踏罗柜的滚轴,不停地咯噔咯噔地罗着面,手中还拿一个鞭子,不住地吆呼牲口,工作是辛苦的。罗底可以掉换,用粗罗即头罗罗过就出售的面,叫“一罗打到底”的面,是很粗糙的。仲芳氏《庚子记事》记庚子(一九〇〇)时北京买粮的困难情况云:
粮店或抢或逃,百无一存,白面无处买食。近日偶有住户磨卖一罗到底连麸子之面,每斤大钱五百,其粗糙实不堪下咽。
说的就是这种面,把头罗罗过的面倒在绢罗再罗一遍,谓之“二罗面”,即普通白面。还有一种细磨、罗三次的面,极白极细,叫作“飞白面”,是作高级点心及豪富之家食用的面粉。
北京过去大粮店,磨面叫磨房,碾米叫碓房,都是采用一种用脚踏的简单机械,而且这种机械已是很古老的了,乾嘉时郝懿行《证俗文》记云:
自古舂皆用手,而桓谭独曰“践碓”者,今京碓房植两木如架,横施一木,其端缀杵,舂人以足踏之俗曰“踏碓”,其功捷于用手,此即所谓“借身践碓”,则知其制起于前汉之时也。
所说桓谭,是东汉光武帝时人,著有《新论》二十九篇,内中说到杵臼之制云:
宓虢制杵臼之利,后世加巧,借身践碓,而利十倍。
碓米是这样古老,磨面、罗面应该也是这样古老,因为在晋代我国借助水利制造的水碓、水磨已十分普遍了,相应脚踏大罗柜也是很普遍的了。刘姥姥听惯的打罗柜筛面的声音,原是我国很早的科学成就了,几十年前还是很普遍的东西。现在电力事业突飞猛进,这种古老的脚踏设备罗面柜自然非常稀少了,这是时代的进步,自是非常好的。但是在看《红楼梦》时,遇到这种东西,不理解的人越来越多,不免要多一番解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