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描绘贾敬的丧事,其中有几句道: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

第六十四回中又有有关叙述道: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

这两处都提到“棚”,叙述办丧事为什么要提到“棚”,这“棚”又是什么样的棚?这些都已是历史上的名称,具体事物的情况究竟如何?不作介绍,是很难理解的了。简单地说,这棚就是为了办丧事临时搭的“灵棚”,包括和尚念经的“经棚”,吹鼓手奏乐的“鼓乐棚”等等。北京旧时代办红白喜事,为了招待客人方便,以及摆各种仪仗、鼓乐等等,都一定要搭棚。“搭棚”几乎成了红白喜事的代名词。五十年前,北京还流传着一句古老的歇后语:甲乙二人相遇,甲拉乙去某处或做某事,乙云:“不行,我有事。”甲习惯上接着说:“什么事,有事你不‘搭棚’。”这个歇后语可能现在还为五六十岁以上的熟悉北京生活的人所稔知。“搭棚”成为有事、无事的歇后语的语汇材料,可见其在当时的普遍了。

这是什么样的“棚”呢?不妨先举个例子介绍一下。比如有一个中等之家,住了一所小四合房子,即三正两耳五间北房,三东三西厢房,四间南房,一间大门,如此局面,家中老人去世,要办丧事,搭灵棚,如何搭法。由大门说起,先在门口搭个简单的牌楼,用杉槁左右各竖一根,上面横扎两根,左右再斜撑二根,牌楼架子就好了。再用白布在杉槁头上扎上莲花头,横扎两根杉槁,用布蒙上,四周用布绞花纹为边框,表面再横绷布条,成棱形方格,每个方格中,都插上纸花。横架杉槁两头,也都用白布裹住,再用白布扎成彩球,下垂穗子,吊在两头。两旁杉槁立柱,也都用白布或蓝布缠住,外面不露木头。中间再挂上两只或四只白纱灯或纸灯笼。这样一个简单的白色牌楼就搭成了。然后进入大门再说院子,院中用杉槁像搭大天棚一样,全部搭起大布棚。院中先成“井”字,竖起四根大杉槁,然后靠四面房檐再竖杉槁,横向再用长杉槁相连扎成大架,再按地势、角度、斜着扎上杉槁加固。顶部先用细杉槁和竹竿扎成横格,上盖芦席,下绷白布,用大弯针按接缝缝牢,站在棚底向上仰视,像天花板一样,一片雪白。棚顶一般高度,在正屋檐上,与屋瓦衔接,比厢房屋檐要高出二三尺,或按装棚铺中现成的活动窗框,或扯白布挡住。棚内所有立柱,一律缠布。棚内悬挂灯笼,均穿过棚顶布缝,钩在棚顶竹竿上,十分牢靠。棚内四周,厢房檐下,均可挂帐子、挽联等物。

如果在正房中停灵,那正房中间堂屋前面门窗槅扇要卸下来,正房前还要搭一个挂灵幔的白布落地罩,上面可悬横匾。如果灵停在院中,更要搭出挂灵幔的架子。这样在灵棚之内,可以上祭,和尚念经,吹鼓手奏乐,招待吊丧的人休息,按时摆酒席酬谢吊客,实际上这个灵棚就是起一个礼堂的作用。例中说的是最起码的灵棚,如像《红楼梦》中所描绘的秦可卿、贾敬等人的丧事,那灵棚就更大得多了。如前面引文中所说“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单纯搭这个牌楼就不得了。宁国府是三间大门,按照北京王侯、贝子府邸的格局,大门要宽到四五丈,前檐要高到两丈左右,要搭一个高出前檐的、“三门四柱七重楼”的华丽的白布彩牌楼,就已非四合院的门户可比了。何况搭一座还不够,按照这样府邸的派头,大门左右面对面还要搭两座过街牌楼,才成格局。试想想,单只这牌楼一项,就十分可观,更不要说其他了。

牌楼等等都包括在“棚”内,统称之曰“搭棚”。棚不管多高、多大、多精致,材料则是一样的。都是用杉槁、竹竿、芦席、绳索、白蓝红绿布(白事用白、蓝,喜事用红、绿、蓝)、纸花以及一些彩绸搭成。各种“棚”都由棚铺来承包搭建,棚铺在北京旧时代中是大生意,内外城都有,家数很多。专应夏季天棚、白事灵棚、红事喜棚,厂甸、白云观、妙峰山、二闸、什刹海荷花市场等各庙会上的画棚、货棚、茶棚,一年忙到头,生意十分好。棚铺自己的材料是大小杉槁、各种竹竿,成捆的芦席、绳索、现成的窗框等,凡是用到布匹的地方,全部向布行和染房去租用,用过送回染房,重新去染。过去搭棚,都用木机土布,门面一般一尺四五寸阔,一匹长三丈五六尺。搭灵棚用布量很大,一般不大的灵棚,也要用到上千匹布。一次丧事,用上两三千匹布,在当时是不算稀奇的。

专门负责搭棚的手艺人,称作“棚匠”。他们一般不是棚铺雇的,而是散处各处,但与各家棚铺都有联系,棚铺揽下买卖,有头儿到固定茶馆、叫做“口儿”的地方去找他们。他们去干活,工钱根据手艺高低拿大小份儿。高手棚匠都有一手绝艺,第一是爬高,现在叫高空作业,昔时棚匠的行话叫作“飘高”,搭棚时和拆棚时,都要爬到很高,甚至几丈高的地方去工作,还不是空手爬,常常是一只手爬竿,一只手还要抱一根大杉槁逐渐送上去,其惊险处,不亚于马戏团的空中飞人。而且没有安全保障,身上不系安全带。自然也有不幸失足的,但绝大多数是靠身上的技艺功夫能够安全作业的。第二是凭师徒传授和操作经验,摸索出一整套力学原理,在任何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立面旁,都能平地立柱子,搭出很高的各式各样的棚,坚固挺直,符合结构原理。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绝不会倾斜,更不会倒塌。第三是他们有一双巧手,能用芦席、布匹在杉槁架子上搭成各种各样的亭台楼阁,扎成各种各样的花朵、彩球等等。这是旧时北京的绝技,全国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

《红楼梦》时代,正是最讲究搭棚的时代,乾隆时得硕亭《草珠一串》“风俗门”中有一首竹枝词道:

丧事时兴作细棚(京师棚匠之巧,当为天下第一。以芦席做成玲珑窗槅、舍宇牌坊,无不逼真,可称妙手),灵前无物不求精。与其易也宁哀戚,说尽千年以后情。

这说的还不够具体,再看《道光都门纪略》的记载:

京师搭盖丧棚,工细绝伦,点缀有花木鸟兽之形,起脊大棚,有瓦陇、柁头、稳兽、螭头之别,以及照壁、辕门、钟鼓楼、高插云霄。

这种绝技,按照过去棚匠公法,还可以分为架子工和扎彩工,架子工专管搭杉槁架子,搭天棚;扎彩工则可搭彩牌楼、起脊亭台楼阁等。这些高手棚匠,在历史上曾经留下过极有名的杰作,虽然这种杰作,都是临时性的,过后就拆除了,但在前人的著述中,则还保留着详细的纪录。曼殊震钧天咫偶闻》记云:

京师有三种手艺为外方所无,搭棚匠也,裱褙匠也,扎彩匠也。扎彩之工,已详一卷;搭棚之工,虽高至十丈,宽至十丈,无不平地立起,而且中间绝无一柱,令入者只见洞然一宇,无只木寸椽之见,而尤奇于大工之脚手架。光绪二十年,重修鼓楼,其架自地至楼脊高三十丈,宽十余丈,层层庋木,凡数十层,层百许根,高可入云,数丈之材,渺如钗股,自下望之,目眩,竟不知其何从结构也。

其记扎彩工云:

光绪己丑(公元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太和门火……明年庚寅正月二十六日大婚,不及修建,乃以札彩为之,高卑广狭,无少差。至榱桷之花纹,鸱吻之雕镂,瓦沟之广狭,无不克肖。虽久执事内廷者,不能辨其真伪,而且高逾十丈,栗冽之风,不少动摇,技至此神矣。

这都是近百年中棚匠杰作的实录。当然《红楼梦》时代,棚匠必然有更多的杰作,只是都湮没无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现在架子工自然还有,而扎彩工的高手,能用芦席和布匹维妙维肖地搭出一座太和门的高手,则恐怕没有了。自然这丧事搭细棚的工价是很贵的。前引《红楼梦》原文俞禄报账,共四个项目,总计一千一百十两银子,“棚”列在第一项,即平均以总数四分之一算吧,也近二百八十两银子。当时江南米价,每石只在九钱银子上下。这样贾敬丧事,只搭棚一项,就要用掉三百三十石白米的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