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出远门,交通工具是三辆大车、四个长行骡子、一匹铁青大走骡,一匹坐马。在这几样东西中,对现在人说来,大车还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在北方各地,大车还在较普遍地使用着,虽然不照过去那样,一两千里路拉长途了,但是短途运输还很方便。而用来载人的,大概除蒙古草原上而外,在有火车、汽车的地方就更少了。而过去大车却是载人载物的重要长途交通工具。大车又叫“敞车”,《光绪顺天府志》记云:

敞车,按一呼大车,无帷幔,用芦席以遮雨阳。载人装货,如南方航船,有坐到十余人者。

据《林则徐日记》道光二年春天所记,他由淮安府王家营雇大车直到北京。公事完了,出京时,由北京仍雇大车拉行李到淮安。这是一千四五百里的长途。道光二十二年他戍伊犁,由西安起身,全是大车拉行李,在凉州还换一次车,路程就更长了。其八月二十一日《日记》云:

此次在凉州雇大车七辆,直至乌鲁木齐,计程四十八站,每辆价银五十六两,是日已将行李俱上车矣。

长途大车,用骡子拉,一般是一个驾辕,三个或四个拉梢,曰“三套车”或“四套车”,可拉货四五千斤。本来是很方便的,但是毕竟有落后之处。冬天地冻时,路面坚硬,运输还好,其他季节,就常常出问题。因为那时大车都是很窄的铁钉子车轮,重车压在土路上,成为两道很深的车辙,平时不但尘土飞扬,而且辙中高低不平,常有深坑,俗名“载窝”。重车经过,十分颠簸,弄不好就要断轴。如遇雨天泥泞,那就更困难了。看林则徐道光二年五月间,在山东旅途中的《日记》:

初九日……未刻大河口过渡,酉刻至旧县宿,大车在后行走,□轴折断,不能到站。

十二日……未刻中山店住,是晚大车仅到一辆,其一辆骡毙轴折……

十三日……滕之北境泥淖甚深,车辆多陷。

科学发达,交通便利,现代人很难想象到当年长途车马行旅中,经常遇到的困难境地了。

大车之外,是长行骡子,为什么叫“长行”呢?为什么又是雇的呢?当年“长行骡子”,又名“长帮骡子”,是很重要的一种交通运输工具。那时社会上有五种行业,叫“车、船、店、脚、牙”。“脚行”,就是赶脚的,又叫赶牲口的行业。专门受雇于人,为客商驮载货物,长途运输。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小资本的,养一帮两帮骡子,每四个或五个作一帮,由一人来赶。资本大的,同其他行业结合起来,如粮店、烧缸等,那可能养三帮五帮、十帮八帮,一方面给自家店里运输粮食;也受雇于其他客商,替别人驮运,以赚脚钱。粮店和烧缸(专门烧酒的,又叫缸房),为什么常常兼营脚行呢?一因其本身运送粮食,烧缸要大量高粱,烧出的酒也要运到其他地方去卖,所以要大批骡子。二因粮店有的是麸皮、蒙糠,烧缸有的是烧过酒的酒糟,这都是骡子的好饲料。那时养牲口要好草、好料,麸皮、酒糟都是好料。所以粮店、烧缸兼营脚行,骡子都养得膘满肥壮。

长行骡子都是从脚行雇的,都是走长路的。尤其是山区的运输,山路不能走大车,各种货物运送全靠长行骡子,即骡驮子。有某种特产的山区,更要靠大批骡子运输。雁门关外有个浑源县,当年出好酒,鼎盛时代,有七十多家缸房,烧出的酒,主要销售到保定一带,隔着几百里山路,全靠长帮骡子驮着大酒篓每天川流不息地运送。七十多家缸房养着两千多头骡子,一个骡子走长路的运输能力是驮二百七八到三百一二十斤。就是说两千头骡子就等于六十万斤的运输力,等于六十辆五吨卡车了。自然骡子走得慢,运输周期没有汽车快。不过在一二百年前,一个县城、一个行业就有这样大运输能力,却也不简单了。

北方的长行骡子,就同云南、贵州山区的马帮一样,旧时代是主要运输力。但也不只是山区,在平原地带,也同样有长行骡子,以补大车运输之不足。遇到天雨泥泞,道路难行,大车断轴折辐,那还要用驮骡来解救,把车上东西卸下,用骡子驮走,来拯救破车。长行骡子受雇于人,都是讲好到什么地方,多少站,多少钱。林则徐做钦差大臣,由北京兼程去广州,过了安徽临淮关,要转入山路,走湖北黄梅,过江到九江。《日记》记云:

自雇驮骡十一只到黄梅,用钱五十贯。每骡每站五百文,至黄梅作九站计。

这种驮骡,也就是《红楼梦》中薛蟠雇的那种长行骡子。现在这种行业大概就全国来说,也基本上没有了吧!

赶长行骡子的脚夫,也像车把式一样,不但走南闯北,有极为丰富的长途行旅经验,熟悉各地路程,山川形势,风俗人情;而且善于观察气候变化,知道雨雪的征兆。走在野外,该早下店就早下店,可以再赶一站就再赶一站,尽量能躲过风雨的侵袭,保证旅程的安全。除此而外,他们要有几样特殊技艺:一是善于饲养牲口、观察牲口,勤于加草加料,牲口在路上有点小毛病,能及时料理。二是会垫鞍子。驮骡驮物,最重要的是一副驮鞍,木制鞍架,鞍架下是皮革的鞯,下面要垫很厚的棉花,棉花里面还有一层很厚的土布鞯衬。木鞍架是半圆形的,鞴在骡背上。里面两边垫的棉花,要很服贴地贴在骡子腰部的皮肤上,虽经重压,仍不可有高低不平之处。因而这棉花就垫成一个弧形的,靠骡子脊梁处薄些,靠骡子肚皮处厚些,最厚的地方要垫到四寸多厚,愈向上愈薄,全用旧棉花一点一点地扯开垫平,是很不容易的。走在长路上,晚上落店,卸下鞍子,如发现骡背某处受压皮毛有损,当晚便要重新整理鞍子,把棉花不服贴的地方,重新垫过。在当年不会垫鞍子,就没有资格当赶脚的。即使当,也只能做伙计,跟着头儿一起走,自己不能单独赶。三是要会编鞭子,编笼头,要会打扮牲口。编鞭子是把各种细皮编成蛇皮型、花篮型花纹的长马鞭,一个好的赶脚的,没有一条好鞭子,那是丢人的。再有要会编种种花纹的花笼头,装上大红绒球,来打扮牲口。

长行骡子,不论四匹、五匹、六匹,作为一帮,走在长路上,是排好队走的,走在最前面的是头骡,其次二骡、三骡……一年到头都是按着固定次序排列着走,都是很可爱、很善良、很守秩序、任重致远的“使者”。所谓“识途老马”,头骡总是按着熟悉的道路,纵使一千里、两千里,也一站一站地走下去。头骡打扮最漂亮,头戴粗的藏蓝色线绳编的大笼头,鼻孔以下是编成“贯圈”、“柳叶”、“连环”等花纹的笼头帘子,垂着长的流苏,可以保护牲口鼻孔及口部,夏天不被迎面来的牛虻、狗蝇等侵袭,冬天可以稍避风沙寒气。笼头前额横绊上,一朵拳头大的大红绒球,两鬓两朵小红绒球。前胸到颈部,斜挂着两寸多宽的厚皮圈。左右两面各挂三只饭碗大小的光闪闪的黄铜串铃,皮圈下垂近一尺长的猩猩红缨,俗名“踢胸”。一上路,骡子头左右摇摆,串铃哗啦哗啦响着,“踢胸”像一团红光也在下面晃动着。二骡笼头也如头骡,只是不带串铃,而带“扁梆”,一个椭圆形、高五六寸的金属筒,中间吊一个硬木或兽骨的芯子,一摇晃,会发出沉重的钟一般的声音。串铃声音很大,近处可以受到震动;走山路,峰回路转,隔着里把路都能听到;在狭窄处,可以互相警戒;对面来的驮子可以互相让路。扁梆声沉重而致远,好的扁梆顺风可以传声到十华里,可以在近一小时之前,把声音传到站头或家中,做好等待接驮子的准备。当年养长帮骡子的人,十分珍视一个好扁梆,可以卖到几十两银子的价钱。人们说笑话:一帮骡子的二骡坠崖跌下去了,后面跟上来的脚行的掌柜的,急着问扁梆摔坏了没有?而不问骡子如何。可见“扁梆”之珍贵了。三骡以后,装饰就简单了,考究的也不过是一个红绒球的笼头,项下悬一枚敞口大铜铃而已。

驮的东西,绑在架子上。架子像一条半圆的四条腿板凳,左右两面,绑上平均重量的箱笼等物。液体油、酒之类用篓装,柳条编的小口大肚子篓,里面裱好,用桐油油过,不漏。散体糖、盐、粮食之类用包。布用捆。杂物用箱装。脚夫揽好生意,头天下午驮空架子来,把驮子捆好,苫好油布。回去把牲口钉好新“掌”(马蹄铁),驮骡只钉前掌。夜里好草好料把牲口喂好。第二天一大早,顶着晨星,把牲口鞴好鞍子,戴好嚼子、笼头,挂好串铃、扁梆,打扮的整整齐齐,拉出来。掌班的同伙计,弯倒腰,把驮子把着架子腿一抬,头骡自动的会低下头钻进去,等到把驮子放在鞍槽中,骡背一感到重量,抬驮子的人一松手,头骡就哗啦哗啦地在前面走了。跟着二骡上驮子,三骡上驮子……鱼贯而行,任重而道远的千里之行开始了。

黄昏时分,在斜阳古道上,望着远处林峦暮霭,有缕缕炊烟升起;这时一阵哗啦哗啦的串铃声,乒乓乒乓的扁梆声自远而近,缓缓地一帮长行骡子过来了,头骡的大红绒球、大红踢胸红艳艳地映照在斜阳中……缓缓地又走了过去,向远处的站头旅店投宿了。这长行骡子,也曾是迈过古老的、历史的、诗意的步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