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郎织女
凡是神话都是通过民间而流传的,这里何以又另辟“民间流传的神话”一章,以叙述某些前面所未提及或提而未详的神话呢?这是因为多数神话,虽然早在民间流传,一经文人记录,便已比较完整、比较定型,如唐赵耕《张龙公碑》记叙的张龙公神话、五代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记叙的瑶姬神话、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记叙的祠山张大帝神话,等等,都是。这些神话后来虽然都有某些发展和演变,却只是细节上的一些变化,故事轮廓还是大体依旧。像这类神话,就不把它放在我们现在要讲述的民间流传的神话范围以内。现在要讲述的,是经过长时期民间口头传述,有些是由零星点滴渐渐集成较完整的故事,后来又续有发展,迄未定型,如牛郎织女神话、二郎擒孽龙神话等;有些是由其他一些神话片断串联附会而成目前的神话故事,故事未见古籍记录,故事本身亦未定型,如和合二仙神话、刘海戏金蟾神话等;有些神话,渊源很早,有较早的古籍记录,后来民间又续有发展,精神面貌为之一新,超过了古籍的记载,如董永与七仙女神话;也有些神话,从未见古籍正式记载,只是广泛流传于民间,见于小说、戏曲、唱本、鼓词等,也未十分定型,如沉香救母神话、白蛇传神话等。凡此种种,情况都有异于我们前面所说的,因而将它们汇在一起,作为专章叙述。
先讲牛郎织女神话。这一神话,确实起源很早。《诗经·大东》里已经略见其面影了——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这里的织女、牵牛,当然还只是天上的星座,但又说他们在从事“七襄”、“服箱”的工作,似乎他们都在劳作,劳作而又无功,这就把星座作了初步的拟人化:使星座的光影后面出现了人物的形象。但看来却又仅有譬喻,而无故事。直到汉代末年《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才算是具有了故事的轮廊,和后世传述的牛郎织女神话的终局大致吻合。值得注意的是“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二语,仍是沿袭《诗经·大东》“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的意思而来,而所表现的织女的悲苦心情特别鲜明。推想起来,或者是古神话相传:由于织女和牛郎恋爱,违犯了天规天条,被天帝罚作织布的苦工,允于“成章”之后,让二人相会。但这不过是天帝的故弄狡狯,实际上却凭借他的神力不令其“成章”。正如“学仙有过”的吴刚,被谪遣到月宫去砍伐桂树,桂树随砍随合,再也砍它不倒。“不成章”既然沿袭“不成报章”而来,“不成报章”当亦有所实指,不仅是譬喻了。推而言之,牵牛的“不以服箱”(不可以用来拖拉车箱),当亦不仅是譬喻,而是有所实指了。那就是早于《诗经·大东》和《古诗十九首》所写景象,还该有一段古代民间传说,牛郎织女因私自相爱之故,触忤神旨,各均受罚,一者织布而不能成章,一者驾车而不能挽箱,他们只好隔河相望,不能聚首。神话所反映的,当是从奴隶制社会到封建社会这一时期家长统治的严酷,牛女二人便成了不合理社会制度下的牺牲者。《太平御览》卷三一引《日纬书》说:“尝见道书云,牵牛娶织女,取天帝钱二万备礼,久而不还,被驱在营室是也。”“营室”是星名,掌织作营造,借为罚作苦工之地。多亏这部“道书”的记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天帝的丑恶嘴脸,加深了我们对牛女神话本质的认识。
人们同情他们纯真的爱情,不满意他们遭受的严厉处罚,因而早在汉代初年的《淮南子》里,就有了这样的记叙:“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汉末应劭的《风俗通义》也说:“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岁华纪丽》卷三引)宋罗愿的《尔雅翼》卷十三本此说:“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牵牛)与织女会于汉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作为牛女神话补充的鹊桥神话于是大体上完成了。
牛女神话明显见诸记载的,还是六朝梁殷芸的《小说》——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殷芸《小说》早已佚亡,此从明冯应京《月令广义·七月令》引,但标《小说》。考《小说》作者四家,除殷芸外,还有六朝宋刘义庆《小说》十卷,六朝佚名《小说》五卷,均早亡;又有唐刘餗《小说》三卷,即今《隋唐嘉话》。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下)”说,殷芸《小说》“明初尚存”;则《月令广义》所引之《小说》,应即是殷芸《小说》。但鲁迅、余嘉锡、周楞伽三家所辑《殷芸小说》,都未辑入“牛郎织女”这一条(即使存疑,也当辑入),应是疏漏。《佩文韵府》卷二十六上“牛”字亦引此,文字几乎全同,惟作《荆楚岁时记》,茅盾《中国神话研究初探》从之,恐不足据。因《佩文韵府》晚出,《荆楚岁时记》是一部有名的岁时书,今本有残阙,唐以后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在“岁时”目下于此书多所征引,独此条未被引用,《佩文韵府》从何单独引用此条?在有些问题疑而未决时,暂时只好相信这就是殷芸《小说》的佚文。
但是这条记录,恐怕已非民间传说的本来面貌,而是经过了封建文人有意无意的篡改,因而才将牛郎织女被罚阻隔天河,单方面诿之于织女嫁后贪欢、懒惰废织,而不说牛郎同时也废了牧。看来天帝是这么好心而公正,赏罚严明,实际上无非是通过神话的表现给封建统治者涂脂抹粉。近代民间流传的牛郎织女神话,要比《小说》所录的内容健康得多。神话大都说牛郎是人间一个不幸的孤儿,依哥嫂过活,被不公平地分家出来,靠一只老牛自耕而食。有一天织女和诸仙女下凡游戏,在银河洗澡,老牛劝牛郎夺取织女的衣裳,织女便做了牛郎的妻子。婚后男耕女织,生一儿一女,生活美满幸福。不料被天帝查明,派王母娘娘下凡押解织女回天庭受审,恩爱夫妻便被活活拆散。牛郎上天无路,悲愤万分。垂死的老牛又叫牛郎在它死后剥下它的皮,披在身上,自能上天。牛郎果然剥下牛皮披在身上,并用箩筐担了一对儿女,上天去追寻妻子。看着快要追到了,王母娘娘忽然拔下头上的金簪,凭空一划,登时成为一条波澜滚滚的天河。夫妻俩无法过河,只有隔河对泣。终于感动天帝,允许他们在每年的七月七日,由乌鹊架桥,在天河相会。这个故事除了“隔河对泣、感动天帝”为不大符合敢于抗击封建礼法的牛郎织女的性行之外,其余都朴茂可取。
牛女神话,不管是古书记叙的或近代民间传说的,大都以夫妻恩爱、被迫分离为主题,但也偶有异文,讲的是牛郎织女婚后由于某些原因,感情不睦,时常争吵,由织女拿金钗或由王母娘娘拿玉簪划空为河,使两人睽隔,不得常聚。一九八五年七月号《民间文学》上发表的两篇牛郎织女故事:《织女变心》和《牛郎织女结冤仇》就是这么讲的。其内容情节,读者可自去参看,这里不拟重述。只想举出古书的一段记叙,以见这样的异文早就有了渊源。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四“黄姑织女”条说——
昆山县东三十六里,地名黄姑。古老相传云:尝有织女牵牛星,降于此地。织女以金篦划河,河水涌溢,牵牛不得渡。今庙之西,有水名百沸河;乡人异之,为之立祠。
记叙未免过于简略。但观其所写情景,是“织女以金篦划河”阻隔牵牛使“不得渡”,这就和《织女变心》一文所写的情景近似。而《织女变心》故事流传在“苏北泗阳南洪泽湖边一带”,此所记昆山县牛女神话,恰又产生在苏南,地近太湖,这岂不是表明异文所述的神话古有渊源么?
总之民间神话由于众口流传,又经历长久时间,常于主干上又萌发一些新枝,产生若干变异,是其特点;并且由于结合了不同地区的地方特色,加入了当地民情风俗的描绘,还有逐渐使神话发展演变为传说故事的倾向。一九八五年七月号《民间文学》所发表的一组“牛郎织女故事”,就充分把上述特点和倾向表现出来了。
牛郎织女神话,因其美丽动人,故为世间艳称。除了正面的若干记叙外,还有一些侧面的记叙,作为此一神话氛围的渲染。这里选录三则,略见一斑——
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问曰:“织女何事渡河?兄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吾后三年当还。”明旦,失武丁所在。世人至今犹云,七月七日织女嫁牵牛。(六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文字有讹捝,从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六引文补改)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辰日月。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女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博物志·杂说下》)
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曰:“此织女支机石也。”(《太平御览》卷八引《集林》)
二
董永、沉香
董永和七仙女神话,也是很早就开始流传的一个神话故事,始见于《法苑珠林》卷六二引刘向《孝子传》——
董永者,少偏枯,与父居,乃肆力田亩,鹿车载父自随。父终,自卖于富公以供丧事。道逢一女,呼与语云:“愿为君妻。”遂俱至富公。富公曰:“女为谁?”答曰:“永妻,欲助偿债。”公曰:“汝织三百匹,遣汝。”一旬乃毕。出门谓永曰:“我天女也,天令我助子偿人债耳。”语毕,忽然不知所在。
《孝子传》不见著录,或疑为伪托,但是东汉画像石已有董永鹿车载父画像,三国魏曹植《灵芝篇》诗也说:“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叙写了这个神话的另一异说。可见汉三国时期,董永神话已有流传,刘向作《孝子传》是有此可能的。《孝子传》也称《孝子图》,《文苑英华》卷五〇二(唐)许南容及李令琛《对策》均称“刘向修《孝子之图》”,可以作为一个旁证,证明此书或当早于晋干宝作《搜神记》。今本《搜神记》卷一亦载此事,文字内容与此大体相同,唯于主人(富公)多恕辞。这表现在:一、董永卖身葬父,“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主人是何等的明智慷慨。二、董永三年丧毕,与道逢女俱至主人家偿债,“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话未说完,潜台词大概应该是:“尚来此何为?”主人又是何等的恢弘大度,把借出的债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大有一笔勾销的意思。三、即使终于实行高利贷剥削,“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疋”,较之《孝子传》的“织三百匹”,忽然减去三分之二,剥削实际上已经很轻,可见主人颇有“克己”的仁德。这些无疑都是神话在发展过程中,经过封建文人的手,对故事内容作了有意的篡改,使它起到掩盖阶级矛盾的作用。其实这段民间神话所曲折反映的,正是富族豪门对贫苦农民的残酷剥削,人们幻想通过天女之助,用快速织绢的方式来偿清债务,寻求理想的美好生活。《孝子传》所写,还比较朴素,忠实地反映出阶级剥削压迫的关系;《搜神记》所记,在这一点上,显然就大大地减弱,或者可以说是背离了。
但《孝子传》的记叙也有不足之处,主要是把神话制约在“行孝”这个封建道德的范畴以内,对生活理想的追求,就表达得很不够,因而天女织绢助董永偿债毕,出门便“忽然不知所在”;似乎除了完成帮助董永“行孝”的任务,便无须更有其他。这恐怕在记录时已经作了适当的改动,并不完全符合民间口传的原意。因而在唐代的《董永变文》中,又在原故事情节的末尾增叙了一段:天女与董永在富公家生一子名董仲,返乡途中,将婴儿交付给董永,然后乘云上天。董仲长到七岁,被街头小儿骂为“没阿娘”。董仲哭泣寻母,遇孙宾先生筮卦,教他到阿耨池旁去等候。三个天女来此澡浴,董仲抱取紫色衣裳,认得其母,便随三女上天暂住短时。母与金瓶遣归下界,董仲抱瓶去见孙宾先生,天火忽然从瓶中发出,烧却孙宾一切卜筮灵验之书,“检寻却得六十张,因此不知天上事,总为董(仲)觅阿娘”。《董永变文》所作的补充,为董永神话增添了民间传说的喜剧性色彩,这可能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心愿。
明洪楩编的《清平山堂话本》所收宋元小说中,有一篇叫《董永遇仙传》,所写内容大体和《董永变文》相近,不过前段已有槐荫树下相遇相别的记叙;后段写织女上天,生下一子,名董仲舒,亲自送还,与董永抚养,这以下就和《董永变文》稍稍有异了。现在略记其相异部分的梗概如下——
仲舒十二岁时,得严君平教,往太白山中寻母。母与金瓶、银瓶各一,嘱将金瓶寄严先生,银瓶自用。严君平得金瓶,忽进火星,烧尽命相书,熏瞎双目。仲舒开视银瓶,有米七合,自思母教我日食一粒,如何得饱,乃并七合煮而食之。不期身忽暴长,半月间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其父老病,受惊死去。仲舒葬父已毕,守丧三年,不思饮食。忽一日对众曰:“前者,母与我仙米,我却不知,一顿吃了,不料形体变异。今玉帝差火明大将军宣我上天,封为鹤神之职。每遇壬癸巳上天,亥巳酉游,归东北方四十四日后,还天上一十六日也。”仲舒乃在太岁部下为鹤神。
明清以后的戏曲、挽歌、评讲、弹词及地方戏中,便都对董永神话中的“槐荫会”和“槐荫别”——尤其是“槐荫别”——这样的情节多加渲染,不但使神话的内容有了新的发展,变得更加充实,也使董永和七仙女真挚的爱情在悲剧的气氛中得到充分的烘托。在旧本黄梅戏《董郎分别》这一场中,已可见七仙女这个神话人物逐渐人情化、生活化了,她不再仅仅是奉行玉帝使命的使者,而是对玉帝的苛暴有所憎愤,对人间生活、夫妻感情有所眷恋向往。虽然还描绘刻画得不够,那是时代的局限性使然,总的倾向应当说是好的,表达出了人民群众的意愿。解放后经过整理的黄梅戏《天仙配》与川剧《槐荫记》,根据“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对于这个民间神话做了细致的修补恢复工作,使它的面貌既焕然一新,又保留了古代神话原来应有的特色。现在综合二剧,简述故事的内容如下——
七仙女是天上的织女,因忍受不了天庭的寂寞,偷偷来到凡间。路遇卖身葬父的孝子董永,爱上了他,就托土地主婚,请老槐树为媒,与董永成了婚配。
结婚以后,夫妻双双到傅员外家上工,因卖身文契上原写着“无牵无挂”,如今多了一个女人,傅员外不肯收留。经过恳求和争论,才限定董永夫妻当晚织成云锦十匹,如果织出来,三年长工改为百日,否则三年之后再加三年。七仙女马上答应,董永却非常焦愁。
当天晚上,七仙女劝董永先睡,自己烧起一炷下凡时姐姐们赠送她的“难香”,请她们来帮助。顷刻之间,天上的众仙女闻香赶到,一齐动手,“请动天丝”、“‘经’将起来,‘梳’将起来”。果然在一夜之间,织出了绚丽的云锦十匹。
第二天夫妻俩把云锦送交主人,主人大为惊异。但因有约在先,无法留难。到百日期满,他们就欢喜地回家去了。路上七仙女告诉董永已有身孕。董永听了更是喜上加喜。他们都幻想着建立一个小家,过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可是玉帝查出七仙女私下凡尘,立刻遣派天使,催动钟鼓,传旨叫七仙女在“午时三刻,返回天庭。倘若不然,定派天兵天将捉拿,并将董永碎尸万断”,幸福的美梦就此破碎。七仙女怕董永惨遭毒手,只得在老槐树下和他惨恸分离。这时那棵会应声的老愧树,也真成了一段哑木头了。恩爱夫妻一下子永远分离,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悲剧!可是七仙女在和董永约定“来年碧桃花开日,槐树下面把子交”之后,还是趁董永昏倒在地的顷刻,跟随天使上天去了。
沉香救母神话,故事的时代背景也说是发生在汉代,但是古书对此从无正式记录,只是在近代的唱本鼓词中见到此一神话的梗概。现在把杜颖陶编《董永沉香合集》中宝卷《沉香太子全传》叙写的内容节述如下——
汉代士子刘向“上京赶考”,路过华山神庙,题诗戏弄庙神华岳三娘。三娘怒欲杀之,玉帝遣太白金星告以与刘有姻缘三宿之分,三娘乃幻为大宅,候刘于途。俟刘投宿,诱迫而成亲焉。三宿已过,三娘道出真情。刘以沉香一块赠别,云他日生子,取此为名,用作记认。三娘亦赠刘夜明珠、玻璃盏等三宝。刘进京时考期已过,方欲献宝邀官,又遇奸相觊觎,劫其三宝,反诬以盗名,绑赴法场,正待处决。三娘知之,遂作法,令“飞沙走石”,刑不能举,使刘冤终得昭雪。“宝贝、文章一齐献与皇帝”,钦赐扬州府巡按,“走马上任”。三娘在华山,值王母寿辰,诸仙俱赴蟠桃会庆寿。三娘因孕,托病未去。其兄二郎觇得其情,乃怒提华山,压之于地下洞中。三娘于洞中产子,取名沉香,遣夜叉送去扬州认父。时刘已娶王氏,生子秋儿,乃同抚育长大,入学读书。同学有秦丞相子官保,讥沉香为无娘子,沉香、秋儿怒,同打死官保。王氏以秋儿入狱抵罪,纵沉香逃难,且往救其母。几经波折,沉香终到华山,遇何仙姑授以仙法,并窃得洞中萱花神斧,而与其舅大战于华山。变化易形,各显神通。诸仙咸来救助沉香,二郎亦得众神之助。神仙混战,胜负未分。玉帝乃敕太白金星下界说合二家,责令收兵。沉香因得斧劈华山,救出亲娘,母子团圆,玉帝敕封仙职。沉香返家,复于法场救出秋儿,“刘向奏明皇君”,皇君赐封沉香为“太子”。故沉香又称“沉香太子”。
沉香故事,见于唱本鼓词者,大同小异,略如上述。唯弹词《宝莲灯华山救母》于沉香救母故事外,又增二郎神劈山救母缘起。大略说,西汉书生杨天佑修道桃山,张仙姑下山与杨配合,生一男一女。男名二郎,女名三娘。事闻玉帝,敕旨压仙姑于桃山以罚之,得二郎劈山救母。有了这个缘起,就为后来沉香化形为外公外婆责舅忘本事作了张本,也加深了神话的主题思想。神话所叙写的神人恋爱受到压制,又有亲属以神通法力来反对这种压制,当然是产生于封建时代的神话,它通过幻想的折射对不合理的封建压迫进行了抗议和斗争。最有意思的是,反封建的英雄,劈山救母的二郎神,后来竟摇身一变,成为封建道德的维护者,不惜手提华山压其亲妹。二郎神性格行为的变化,最启人遐想,引人深思。这个人物的形象是人民群众在长期社会实践中的哲学创造,它向我们揭示了一条真理:人是会随着所处的不同社会地位而发生变化的,要永远保持青春活力和斗争精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沉香神话,除唱本鼓词所写外,今别无所见。元杂剧有张时起《沉香太子劈华山》,又有李好古《劈华山神香救母》,明徐渭《南词叙录》记载宋元戏文亦有《刘锡沉香太子》,惜均亡佚,不知内容究竟。观其标目,大约和近代说唱文学所写还是比较相近。溯其原始,则在唐戴君孚《广异记》所记的华岳神女、元阙名《异闻总录》所记的华阴庙三娘子事中,已略具故事的部分雏形。《广异记》所记大略如下——
士人某应举赴京,宿关西逆旅。有丽人自称公主,拥奴仆亦来投宿,遂与同居。及偕还京,住广厦大宅,贵盛无比。七岁,生二男一女。公主忽欲为士人娶妇,云:“我本非人,不合久为君妇。”士人亦竟别婚,而仍与公主往来不绝。婚家以其一往辄数日不返,使人候之,见某恒入废宅。心疑,潜令术士书符以间之。公主怒,来相责让,且与诀绝。某问其居,兼求名氏。公主云:“我华岳第三女也。”言毕诀去,出门不见。
《异闻总录》所记却说,韦子卿到长安赶考,路过华阴庙,见华岳三女塑像美丽,说道:“我擢第回,当娶三娘子为妻。”后来登第回家的时候,三娘就派人将他邀住,结为婚姻。过了二十天,子卿要带三娘回家。三娘对子卿说:“我乃神女,固非君匹;君到宋州,刺史将嫁女与君偶。”子卿果然娶了宋州刺史的女儿为妻。
后来刺史女儿得了病,有一个道士作法惩责了三娘。三娘便来责骂子卿,把子卿处死。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更和后来的传说相近。
两个故事都有术士书符或道士作法镇妖这样的情节,这个情节在沉香神话里便用二郎神提山压妹来作替代。二郎神是南宋时才兴起的一个神话人物,有赵(昱)、李(李冰子)、杨(戬)三姓之别。沉香神话中的二郎神,弹词说是杨天佑的儿子,那就该是明清小说所说的二郎神杨戬。这个神话人物的登场,其抖擞威风当然远胜先前传述的道士之流。《西游记》第六回写孙悟空大闹天宫,玉帝遣灌口显圣二郎真君前往擒之,孙悟空笑对二郎说:“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这就是杨二郎斧劈桃山最早见诸记述的,它和后来弹词唱本所说二郎神桃山救母完全一致。论其渊源,可算是早。说不定沉香华山救母还是二郎神桃山救母的摹拟,因元人杂剧虽已有《沉香太子劈华山》等名目,而未经记录的二郎神斧劈桃山神话便早在民间流传了。其实桃山、华山,也都当是传说中一地的异名。《山海经·中次六经》说:“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郝懿行注:“案(夸父)山一名泰山,与太华相连,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南。”太华就是华山,桃林就是古代的桃林塞,它们都相距不远。故二郎神斧劈桃山,可以传为沉香斧劈华山,而劈华山事又有古代巨灵神劈华山神话作为它的蓝本。这样摹拟,代替,传承,发展,神话的内容就逐渐丰富起来了。
三
二郎
三个二郎神的神话,我们已经略述其二(第十一章第二节讲过关于赵昱的神话),剩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李二郎的神话,应该比较详细地着重讲讲。
李二郎神话,极为丰富,大都流传在现代民间口头,单是著者手边掌握的材料,就有《金马河和银马河》、《伏龙观》、《伏龙观(异文)》、《通济埝》、《通济埝(异文)》、《二郎擒孽龙》、《海眼》等六七种。可是古书记载的,却只有零星片断,而且都比较晚近。
汉末应劭《风俗通义》记叙的李冰神话,只是说李冰入水和苍牛相斗,没有提到他的儿子。到《太平广记》卷二九一引《成都记》①才说到李冰“入水戮蛟”,“江神龙跃”,也没有提到他的儿子,不过已为后来所传“(李)冰锁孽龙”②或“二郎锁孽龙”③露出了一些苗头,至于李冰有子,其说还是较早,《舆地纪胜》卷一五一引六朝梁李膺《治水记》说:“蜀守父子擒健蛙,囚于离堆之趾。”李冰的儿子这时忽然登了一下场,隋唐时代又未见记载,忽又消失了踪影。到北宋蜀人张唐英的《元佑初建二郎庙记》④,才明确地说:“李冰去水患,庙食于蜀之离堆,而其子二郎以灵化显圣。”李二郎之名至此才正式出现。这和朱熹的《朱子语类》卷三所说“蜀中灌口二郎庙,当是因李冰开凿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可以互相印证,虽然后者的记载,又要晚一百多年。
《蜀中名胜记》卷六引宋赵朴《古今集记》说:“李冰使其子二郎作三石人以镇前江,五石犀以厌水怪,凿离堆以避沫水之害,穿三十六江,灌溉川西南十数州县。”二郎的行迹初见于此,却并非神话。二郎神话的记叙,始见于清李调元的《井蛙杂记》卷九——
灌县离堆山,即李太守所凿以导江之处,上有伏龙观,下有深潭。传闻二郎锁孽龙于其中,霜降水落,时见其锁。云每有群鱼游深潭面,深背鬣,其大如牛,投以石,鱼亦不惊,人亦不敢取之,盖异物也。
这段记叙主要只是“二郎锁孽龙于其中”一语,其余都是渲染。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前,又才有罗骏声《灌志文徵·李冰父子治水记》说:“二郎……喜驰猎之事,奉父命而斩蛟,其友七人实助之,世传梅山七圣。”钱茂《都江堰功小传》说:“二郎为李冰仲子……又假饰美女,就婚蠥鳞,以入祠劝酒。”看得出来,这些已经是根据近代民间传说的片断所作的记录了。现在就把二郎神话在民间流传比较完整的一则节述如下——
秦灭蜀,秦王命李冰为蜀守,二郎亦偕其父同至蜀。时蜀地多水患,二郎奉父命往寻洪水祸源,思有以治之。二郎跋山涉水,自秋徂冬,从冬及春,杳无消息。一日入山林,遇猛虎,二郎射虎死,方割取虎头。七猎人出,二郎举虎头示之,七人咸惊。乃求共往侦水患,二郎允之。遂同至灌县城边一小河,闻茅屋内有哭声,觇之,乃老妪哀其幼孙将往祭水怪孽龙者,知洪水患害,乃在于斯耳。遂与七友同往白父,李冰授以擒孽龙之法,众人依计而行。至祭日,二郎持三尖两刃刀,与七友同入江神庙,伏神座后。顷之,孽龙随风雨入庙攫祭物。二郎率七友遽出,齐战孽龙。龙不支,窜出庙。四山锣鼓喧天,人声如潮。龙惧入水,二郎与七友亦俱入水;龙上岸,亦俱上岸。遂擒孽龙。二郎与七友斗疲,暂憩于王婆岩下,而置龙于河中。河有龙洞,通崇庆州河,孽龙乃伺机潜逃。二郎以三尖两刃刀置河上,倾耳近柄而听之,惊曰:“龙遁矣!”乃与七友急往觅龙,终复擒之于新津县童子堰。方返至王婆岩,遇前日泣孙老妪,持铁链来谢赠之。二郎即以此链锁孽龙,系之于伏龙观石柱下深潭中,后遂无水患。
二郎擒孽龙神话,在流传的过程中,又有其他一些神话黏附在这个神话上面,例如望娘滩神话、梅山七圣神话、观音救难神话等。在上面节述的那段神话中,所黏附的梅山七圣神话和观音救难神话已略露端倪,七猎人在其他传说中就是梅山七圣,持铁链来赠的老妪就是观音菩萨。梅山七圣,《封神演义》第九十二回说是梅山的猿、猪、羊、牛、狗、蜈蚣、蛇七怪,因助纣为虐,被杨戬、哪吒收斩。这里却说是助二郎擒孽龙的七个猎户。七个猎户在其他传说里又称煤山七友,因二郎擒孽龙所在的灌县玉垒山一带,都是产煤之地,七友大概是古代的七个采煤工。灌县二王庙旧有七圣殿,塑七友像,以其形状诡异,俗亦称之为“七怪”。这就是梅山七圣神话的黏附。至于观音救难神话的黏附,那是有的传说说,二郎追捕孽龙,孽龙走投无路,幻化为人,逃往青城山。二郎在后面紧追不舍,追至大面山。观音助二郎一臂之力,化为王姓老妪,在路旁卖面。孽龙腹中饥饿,买面吃了。面条遂化为铁链,锁住了孽龙的肺肝,孽龙便被追来的二郎擒获。这段神话又常和望娘滩神话给合在一起,一同黏附在二郎神话上面。或者说,二郎擒孽龙和观音救难神话一同黏附在望娘滩神话上,也无不可。关于这,林名均《四川治水者与水神》(《说文月刊》三卷九期)文中有比较忠实完整的记录,兹移录如下——
昔有一孝子,家贫,刈草以奉其母。天悯其孝,赐以茂草一丛,日刈复生。异之,掘其地,得大珠一。藏米椟中,翌日启视,米已盈椟。置诸钱柜,钱亦满箱。家因以富。邻里异之,探得其故,求观此珠,而群起夺之。其人大窘,乃纳诸口中,珠滚入腹。渴极求饮,尽其缸水,犹有未足,遂就饮于江。母追之,见已化为龙,仅一足犹未变化。母就执之,恸且恨曰:“汝孽龙也!”于是兴波作浪,随江而去。然犹频频回首视母,回视处辄成大滩,故有二十四望娘滩之名也。龙因痛恶乡人之相逼也,乃兴水患以为报复。其后李冰降伏此龙,遂与龙斗。其子二郎佐之,龙不胜,化为人形遁去。有王婆者,观音菩萨之幻形也,助冰擒此孽龙,设面肆于路旁。龙饥往食,面化为铁锁,乃将铁锁系于深潭铁柱之上,故今庙名伏龙观也。
以上所述,就是二郎擒孽龙神话和观音救难神话一同黏附在望娘滩神话上的。这种黏附,竟成了画蛇添足,不伦不类,大大有损于被迫吞珠化身为龙的孝子的形象。化龙的孝子所以称为“孽龙”,就为了不忍和儿子分离的母亲在气愤中的一句诅咒:“汝孽龙也”,于是他就真成了孽龙而需要李冰父子再加上观音菩萨去降伏了:这自然是落后的封建意识在群众头脑中作祟,属于神话的糟粕,不足以取。
但这种糟粕的存在,还是由来已早,并不开始于近代。宋苏轼《神女庙》诗说:“蜀守降老蹇,自今带连镮。”胡仔注:“秦时蜀守李冰降毒龙蹇氏,锁之于江上,水害遂息。”从诗和注,便知道李冰父子降孽龙神话早已和望娘滩神话黏合起来了:望娘滩神话中的孝子化龙时,一足为母所执未变而跛,跛者蹇也,故诗称老蹇,注称蹇氏。也有较早记录的单独的望娘滩型神话,未作任何黏附的,如李调元《井蛙杂记》卷一记的:“大足化龙桥,相传溪中有珠,浮水上,邑人聂姓,得而吞之,遂化龙去,因此为名。”聂姓的“聂”,当然就是孽龙的“孽”的谐音。可惜记述太简单了,似乎仍只是神话的片段,看不清它的全貌,既然姓聂(孽),亦必有降此聂(孽)姓之人,是否又和二郎降孽龙神话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四
“白蛇传”
“白蛇传”也是很早就流传于民间的神话,大约产生于南宋时代。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说:“杭州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所拟作者也。”作为说唱材料之一的《雷峰塔》即“白蛇传”,已于明代中叶为民间艺人所演唱,演唱的内容为发生在南宋年间的一个神话故事。在当时民间艺人演唱的那批节目中,所依据的材料,是古今小说评话。请注意古今小说评话的“古”字,是说除了一部分是“近世所拟作者”以外,还有一部分是自古相传下来的。《雷峰塔》即“白蛇传”神话,我们以为应当属于后者。
我们今天所能见到最早的“白蛇传”神话故事,就是收在明末冯梦龙所编《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他如上面提到的“杭州男女瞽者”演唱的唱本《雷峰塔》,以及明代戏剧家陈六龙编写的戏曲《雷峰塔传奇》等,都已佚亡,不可得见了。不过收入冯梦龙短篇小说辑本的这篇,我们切勿小视。冯所编辑的“三言”共收宋、元、明三个时代的小说一百二十篇,实是此三个时代小说的总汇,其中不少是经过他加工润色的。我们从“白娘子”篇中所写的社会生活情景,和宋周密《武林旧事》、罗烨《醉翁谈录》诸书所记的南宋风习相印证,知道此篇作品的雏形,应当在南宋时期就有了。或者便是南宋时的话本小说之一,明代杭州瞽人得据以改编传唱者。冯梦龙将它收入《警世通言》,又作了一些应有的加工,这便是我们根据现在可考的若干材料所作的一些推测。如果推测大致无误,说明盛传于广大民间的“白蛇传”神话故事的渊源,其实也是较早的。
这个故事的内容情节早已为大家熟知,本来用不着多说,不过为了便于讨论,姑仍将《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大概情节节述如下——
宋绍兴年间,杭州有李将仕生药店主管许宣者,于西湖遇美妇白娘子及使女青青,同舟避雨。后因索还借伞至白家,白方寡居,自媒于许。白许婚后,白屡现怪异,许不能堪。遇镇江金山寺寺僧法海,予一钵盂,令持归罩其妻,白、青悉被罩钵中,乃千年成道白蛇、青鱼也。法海遂携钵盂,至雷峰寺前,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十七级宝塔,名雷峰塔,留偈云:“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清陆次云《湖圩杂记》说:“雷峰塔五代时所建,塔下旧有雷峰寺,废久矣。俗传湖中有青鱼、白蛇之妖,建塔相镇。”这座闻名遐迩的雷峰塔,实在是五代时钱俶为他的妃子黄氏所建,一九二四年倾圮。俗传为法海建此以镇白娘子,则纯系民间传说的附会。神话开始产生时,大约只是一个因妖害而降妖、镇妖的记异闻的传说故事,《湖圩杂记》所说的“俗传湖中有青鱼、白蛇之妖,建塔镇之”二语,已把传说故事的内容大概和中心思想表达尽致。后来在流传发展的过程中,群众对故事的主要人物白娘子寄予了莫大的同情,使她身上的妖气渐除,而增加了若干神话的因素,后来又渲染了她的神通和法力,添加了盗灵芝、水漫金山等动人心魄的情节,从而使故事成为内容比较完整丰富的神话故事。这个故事通过各种民间文艺形式——小曲、唱本、鼓词、宝卷、滩簧、地方戏及口头传说表现出来,至今尚未完全定型。
《警世通言》所载的“白蛇传”神话,大概是经过了冯梦龙的一番加工润色,正处在表达群众要求的转折点上,一方面白娘子还显示出一些怪异,妖气未曾尽除;另一方面她已经具有了相当的人情味。白娘子纠缠许宣,怪异处无非是盗窃官物以为许用,并没有危害许的意思;而对许的惓惓之情,却值得令人称赏;则法海钵盂之惩,未免手段过于毒辣了。因而随着明清时代资本主义思想在封建社会母腹中的萌芽,群众的情绪自然逐渐转向为同情支持白、许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而憎恨破坏这种爱情的封建势力代表者法海了。因而在他们口头传说和民间说唱艺人的讲唱中,逐渐将白娘子塑造成为一个坚贞果毅、专爱不迁、具有神通法力的英雄人物,而对法海呢,则多方谴责之,甚至用遁入蟹腹以逃死、终于变成蟹和尚这样的故事嘲弄之,群众的分明爱憎,岂不是表现得很明显么?
“白蛇传”神话虽是开始产生于南宋时代,但在唐阙名撰的《白蛇记》(《古今说海》及《旧小说》均收录)里,已可找到一点点它的影子。故事内容大略如下——
唐元和中,陇西李璜因调选至长安,于东市遇一白衣女,招之入一旧宅,假贸易事,向李贷钱三十千,遂与女谐。李一往三日,第四日归家,仆人觉李有腥臊气,李亦自觉身重头旋,遂病不起。被底但觉身渐消尽,揭被而视,空注水而已,唯有头存。家人惊骇,亟令人去寻旧宅所在,乃一空园,有一皂荚树,树上有十五千,树下有十五千,余无所见。问彼处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更无别物。
这当然只是妖怪变异之谈,是不能称为神话的。“白蛇传”最初的形态,想必和这也有些相近:都是妖精害人,而害人的妖精恰好又都是白蛇变形的美女。所不同者,《白蛇记》的妖精害了人就算了,“白蛇传”的妖精则受到镇压。原型的“白蛇传”自然也是不能算作神话的,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讲述妖怪变异之谈的传说故事。
《清平山堂话本》所收宋元小说有《西湖三塔记》一篇,写宋孝宗淳熙年间,住在西湖涌金门的奚统制的儿子奚宣赞,遇见喜欢吃人心肝的姓白的“白衣娘子”,为其所迷,往还半月余。两次她都要吃宣赞,幸被她的女儿卯奴所救。后来宣赞的叔父奚真人来降妖,白家三口全化异物:“只见卯奴变成了鸟(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便在湖中建造三座石塔以镇此三怪。从这篇小说可见它更进一步地接近了“白蛇传”的原型:一是《三塔记》的奚宣赞和“白蛇传”的许宣(许仙)名字相近,同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同住湖旁;二是“白蛇传”的白娘子姓“白”,《三塔记》的白衣娘子也姓“白”,都是白蛇所变;三是两个传说故事的妖精都受到了镇压。故说《三塔记》更接近“白蛇传”的原型。
但是,《白蛇记》和《三塔记》已经消隐而不彰了,“白蛇传”却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中经过群众的口传笔写得到了发展,由传说故事而成为神话故事。白娘子这样一个妖异人物,在长时期的传述中,不但使她有了更多的人性,也使她有了更多的神性,终于成为一个人性和神性水乳交融的光辉可爱的神话人物。这在神话发展史上,可算是一种群众性的创造,一种罕见的奇迹。
由此而使我们感觉到,神话和传说,常常也是这样水乳交融般地混合在一起,难以分出明显的界限。由于流传演变,有的可能会由神话逐渐趋向传说,如本章第一节所说的“牛郎织女”;有的则可能会由传说逐渐成为神话,如这里所说的“白蛇传”。它们都并不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东西。一定要在这当中勉强寻找界限,往往只能证明是自寻烦恼。不如用广义神话这个概念去考察、研究某些神话与传说之间中介性质的事物,更能圆转周到地说明问题。
五
刘海戏蟾、和合二仙
剩下还有两段不定型的、由于名字离析错讹而传为神话的民间神话,一是“刘海戏蟾”,一是“和合二仙”,也在这里大略讲讲。
先讲“刘海戏蟾”。清翟灏《通俗编》(《丛书集成初编》本)卷一说:“刘元英号海蟾子,海蟾二字号,今俗呼刘海,更言刘海戏蟾,舛谬之甚。”卷十九又说:“今演剧多演神仙鬼怪,以眩人目,然其多荒诞,张果曰张果老,刘海蟾曰刘海戏蟾,此类甚多。”由此可知清代初年所演神仙鬼怪的戏剧中,角色有张果老,剧目有刘海戏蟾。张果是唐玄宗时代的方士,相传多异术,由方士而变成神仙,不算是怎么荒诞;唯有刘海蟾竟变成了“刘海戏蟾”这样一出戏,就确实是有些“荒诞”了。
然则刘海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宋李石《续博物志》卷二说:“海蟾子,姓刘,名昭远,华山陈抟馆之道院,与种放往来。”这大约是关于此人最早的记叙,据所写,他是五代宋初的人。柳永《巫山一段云》词已有“贪看海蟾狂戏,不道九关齐闭”这样的话,他在北宋时代,就已经成为民间传说中放浪形骸的仙人了。“海蟾狂戏”,大约就是后来民间所传的“刘海撒金钱”之戏;这也是有来由的。《列仙全传》卷十说——
刘玄英,号海蟾子,初名操,事刘守光为相。一日忽有道人来谒,索鸡卵十枚,金钱十文,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于钱若佛图之状。海蟾惊异之,曰:“危哉!”道人曰:“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其危殆甚于此。”海蟾繇是大悟,遁迹于终南山下。丹成,尸解,有白气自顶门出,化为鹤,飞冲天。
仙人刘海蟾的事迹在这段记叙中已经大略概括无遗了。所谓的“海蟾狂戏”,大约就是海蟾因悟道,而撒金钱于地之戏。则海蟾所戏的,本当是钱,并未戏蟾,尤其并未将自己的姓名离析开来,成为“刘海戏蟾”——自己戏弄自己。造成这种误会,都是民间的讹传。《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二五一引《凤阳府志》说:“唐刘海,旧传呼蟾于县治西北井中,今井在城内,濠多水,夏无蛙声。”这大约就是“刘海戏蟾”讹传的开始,将五代宋初的刘海蟾误传为唐刘海“呼蟾于县治西北井中”了。
画家笔下也早就有了刘海戏蟾图。清褚人穫《坚瓠五集》卷一说:“海蟾姓刘名嚞,十六登甲科,仕金,五十至相位……入终南山学道而仙。今画蓬头跣足嬉笑之人,持三足蟾弄之,曰此刘海戏蟾图也,直以刘海为名,举世无知其名者。”清李绿园小说《歧路灯》第七回说:“孝移进了书房门,四周详看。只见右边一个刘海戏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条腿的虾蟆,铜丝儿贯着钱,在头上悬着。”可以和上面所述的相印证,其实这种图画,明代已经有了。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八引明李日华《六砚斋笔记》说:“黄越石携来四仙古像,一为海蟾子,哆口蓬发,一蟾玉色者戏踞其顶,手执一桃,连花叶,鲜活如生。”
由此可知“刘海戏蟾”乃是由于一个仙人的姓名离析讹传而产生的俗称。画家既绘为图画,戏剧作者也搬演之以为戏文,则必有民间所传的神话故事以实之。然则这个故事究竟是怎样的呢?清代初年所演此戏的内容已不可知,如今尚有湖南花鼓戏剧本《刘海戏金蟾》,大略可以介绍其梗概如下——
刘海砍柴奉母,遇狐女,诱之婚配,助其樵采。时有蟾妖名石罗汉者,谋劫狐女,夺其宝珠,被斧头神及狐女设计擒之于井中。刘海乃于井旁以蟾妖所炼之七枚金钱戏之,此所谓“刘海戏金蟾”也。
由四川清音改编的川剧也有此剧,内容和上述湖南花鼓戏大体相同,或者是根据同一民间传说编写的。二剧的神话意味都非常浓厚,但都似乎尚未十分定型。
“和合二仙”神话讹传演变、错综复杂的情况,也和“刘海戏蟾”的情况大略相似。
这两位仙人正式见诸记载是比较晚的。明万历年间,浙江书贾汪云鹏刊印了一部《列仙全传》,刊刻工致,印刷优良,还附了许多精美的插图,所收自上古至弘治末年的仙人共五百八十一人,可算集群仙之大成。书中已有刘海蟾,却还没有和合二仙之名。和合二仙的正式出现,见于清李汝珍《镜花缘》第一回——
……说话间,四灵大仙过去,只见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同着木公、老君、彭祖、张仙、月老、刘海蟾、和合二仙,也远远而来。
群仙都是去赴王母的蟠桃盛会的。他们都是民间传说中经常提到的神仙。和合二仙便杂在这些人的队伍中。但要追询二仙的根底,却又模糊了。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三说:“宋时,杭城以腊月祀万回哥哥。其像蓬头笑面,身著绿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以使人万里亦能回来,故曰万回。今其祀绝矣。”万回哥哥,大约就是和合二仙的原型,然而和合二仙是“二仙”,万回哥哥却是一神。这个神,历史上据说是实有其人的。唐郑棨《开天传信记》说——
万回师,阌乡人也,神用若不足,谓愚而痴无所知,虽父母亦以豚犬畜之。兄被戍役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诚死,日夕涕泣。万回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也?某将观焉。”忽一日朝赍所备,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哉。”发书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万余里,以其万里而回,故谓之万回。
万回原来是唐玄宗时代的一个异僧。宋时祀此僧为和合之神者,大约因为他能够万里传达音书,和合家人之好的意思。清翟灏《通俗编》(无不宜斋本)卷十九“和合二圣”条说:“今和合以二神并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因此紧接着他又说:“国朝雍正十一年封天台寒山大士为和圣,拾得大士为合圣。”他的意思似乎是说“和合二圣”应是唐代的高僧寒山、拾得。
不论是“和合之神”的异僧万回也好,或是“和合二圣”的高僧寒山、拾得也好,他们都是唐代的僧人。但民间却总把他们称为“二仙”。旧时风俗,还常把他们的图像——蓬头笑面的二人,一个持荷花,一个捧圆盒,取和(荷)合(盒)谐好之意——在婚礼时陈列悬挂出来。也有常年悬挂在中堂的,大约也是取和好吉利之意。这种风俗,可能始于明代,到清时已普遍盛行。何以家人和合的“和合之神”又分身为二,成了象征婚姻谐合的“和合二仙”了呢?这也是有其根源的。《周礼·地官·媒氏》疏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汉焦赣《易林·小过之益》也说:“使媒求妇,和合二姓。”应该便是“和合”二字的正解。因而在民间传说中,此家人和合之神自然便逐渐演变为婚姻和合之神,原作蓬头笑面、擎鼓执棒的一神图像者,也就化身为仍是蓬头笑面、一持荷、一捧盒的二神图像,和合神也改称为和合二圣或和合二仙了。
一九七九年第八期《民间文学》所载民间故事《和合二仙传友情》,仍以和合二仙为寒山、拾得,末尾说:“直到现在,苏州寒山寺里还存在着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弟兄俩的形象,上面写着寒山、拾得的名字。但是,老百姓不识字,历代只知道一个拿‘荷’、一个拿‘盒’,因此称之为‘和合二仙’。”“和合二仙”神话的原貌如何现在已未易探寻,乃节述此文所述故事的梗概于下,以备参考——
寒山、拾得同居北方某远村,虽异姓而亲如兄弟。寒山年略长,与拾得共爱一女而寒山不知,临婚始知,乃弃家去江南苏州何山枫桥,削发为僧,结庵修行。拾得亦舍女往觅寒山。探知寒山住地,乃折一盛开荷花前往礼之;寒山见拾得来,亦急持一盛斋饭之盒出迎。二人喜极,相向而舞。遂俱为僧,开山立庙曰寒山庙。后拾得传道,东渡日本,日本因有拾得寺。寒山、拾得遂为团结友爱之象征;而荷与盒,亦适谐“和合二仙”之名。
六
鲁班、德庆龙母
除此而外,还有关于鲁班的传说,以及关于德庆龙母的传说,也是很早就流传于民间,神话的因素都比较浓厚,可以将它们视为民间神话而列入神话考察的范围。
鲁班,是历史上一个实有的人物。他就是和墨翟同时的公输般,亦称公输子。《孟子·离娄篇》说:“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赵岐注:“公输子,鲁班,鲁之巧人也。或以为鲁昭公之子。”除末语可以存疑而外,其说大体可信。鲁班,或又写作鲁般。《淮南子·齐俗篇》说:“世传言曰:鲁班巧,亡其母也。言巧工为母作木车马,木人御者,机关备具,载母其上,一驱不还,遂失其母。”清卢文弨《群书拾补》辑《风俗通逸文》说:“门户铺首。谨案:百家书云,公输般见水上蠡(螺),谓之曰:‘开汝匣,见汝形。’蠡适出头,般以足画图之,蠡引闭其户,终不可得开。般遂施之门户,欲使闭藏当如此周密也。”从以上所引,可知从汉代开始,鲁班这个人物,就成了众所艳称、带有神话传说色彩的人物。
到了六朝时代,关于鲁班的神话传说,更进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水经注·渭水》说:“渭水之上有梁,谓之渭桥。旧有忖留神像,此神尝与鲁班语。班令其人出,忖留曰:‘我貌很丑,卿善图容物,我不能出。’班于是拱手与言,曰:‘出头见我。’忖留乃出首。班于是以足画地,忖留觉之,便还没水。故置其像于水,惟背以上立水上。忖留之像,曹公乘马见之惊,又命下之。”这大约是《风俗通》所记公输般见水上蠡(螺)的发展和演变。梁任昉《述异记》下说:“木兰舟在浔阳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天姥山南峰,有鲁班刻木为鹤,一飞七百里,后放于北山西峰上。汉武帝使人往取之,遂飞上南峰。往往天将雨,则翼翅摇动,若将奋飞。鲁班刻石为禹贡九州图,今在洛城石室山。东北岩海畔有大石龟,俗云,鲁班所作,夏则入海,冬复止于山上。陆机诗云:‘石龟尚怀海,我宁无故乡?’”这里鲁班的造作更多,有的还充分具有神话色彩。
到了唐代,有关鲁班的神话传说,更发展成为比较完整的神话故事。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引《朝野佥载》(今本无)说——
鲁般者,肃州敦煌人也,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于凉州造浮图,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无何,其妻有妊,父母诘之,妻具说其故。其父伺得鸢,楔击十余下,乘之,遂至吴会。吴人以为妖,遂杀之。般又为木鸢乘之,遂获父尸;怨吴人杀其父,于肃州城南,作一木仙人,举手指东南。吴地大早三年。卜曰:般所为也。赍物具千数谢之,般为断其一手。其日吴中大雨。
这里所叙写的鲁般(班),不仅具有能工巧艺,还兼有神通法术。这个鲁般(班),已经脱离了历史人物公输般的范围,而成为只知其为“肃州敦煌人”、而“莫详年代”的神话传说的鲁般(班)了。以后民间传说中塑造的鲁班形象,便大抵本此作为基础,使他成为一个工艺与神通兼具的神话色彩十分浓厚的人物。鲁班修赵州桥这个民间神话,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赵州桥在今河北省赵县城南,又名安济桥,乃隋代大建筑家李春设计修造,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五已有关于赵州石桥异闻奇事的记叙。一般人以其造作甚工,年久犹存,不知其究竟,便造为神话传说,把建造此桥之功归于民间向来崇奉的鲁班。宋人笔记和诗中已经提到了赵州桥的神异。周燀《北辕录》说:“六十里至赵州……渡石桥。桥从空架起,工极坚致……有张果老驴迹。”杜德源《安济桥》诗也说:“休夸世俗遗仙迹,自古神丁役此工。”虽然都没有正面提到鲁班,却已隐隐呼之欲出。元代初年阙名撰的《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二所记的赵州桥神话,就和现在所传的基本一致了——
赵州城南有石桥一座,乃鲁般(班)所造,极坚固,意谓古今无第二手矣。忽其州有神姓张,骑驴而过桥。张神笑曰:“此桥石坚而柱壮,如我过,能无震动乎?”于是登桥,而桥摇动若倾状。鲁般在下,以两手托定而坚壮如故。至今桥上有张神所乘驴之头尾及四足痕,桥下则有鲁般两手痕。
现在民间所传的关于赵州桥神话,一九五六年四月号《民间文学》所刊的《赵州桥》可为代表,大略说说——
赵州有石桥二,一在城南,一在城西。在城南者较大,即所谓赵州桥,传系鲁班所造。鲁班与其妹鲁姜较技,鲁班修城南大石桥,鲁姜修城西小石桥,相约从初更至鸡鸣便须将桥修好。半夜,鲁姜桥已成,往城南觇其兄,见鲁班正赶大群绵羊迎面至,悉洁白细润之石也。姜自知不及其兄,乃返己桥精雕细琢,于桥栏雕成“牛郎织女”、“丹凤朝阳”等美丽图案,未天明而亦成。因学鸡鸣,众鸡皆鸣。鲁班尚差二石未安下,闻鸡鸣急安下,鸟鸣甫止,桥亦毕工。大桥坚固奇巧,轰传远近,八洞神仙亦闻其名。张果老骑驴,驴背褡裢装太阳月亮;柴王推独轮车,车载四大名山,亦来观光此桥。驴、车上桥,桥身晃动,行将坍塌。鲁班急跃身桥下,用双手托定拱腹,桥始安然无恙。桥身、桥基经此重压,不但未损丝毫,反更牢固坚实。闻至今桥面尚留有张果老驴迹及柴王车辙迹;拱腹有二大手印,云即当年鲁班造桥、神仙相试之所遗。
这段民间神话,设想真是宏伟壮丽:褡裢内装太阳月亮,柴车上载四大名山,真配得上那座古老的、驰名中外的赵州桥,而作为神话英雄人物的鲁班的艺术形象,也借这一类幻想的描述巧妙地烘托出来了。
至于德庆龙母神话传说,则比鲁班神话传说产生的时代迟些,其发展演变也要单纯一些。它主要见于古书的记叙。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上说——
温妪者,即康州悦城县孀妇也,绩布为业。尝于野岸拾菜,见沙草中有五卵,遂收归置绩筐中。不数日,忽见五小蛇壳,一斑四青,遂送于江次。固无意于报也。妪尝濯浣于江边。忽一日,鱼出水跳跃,戏于妪前。自尔为常。渐有知者,乡里咸谓之龙母,敬而事之。或询以灾福,亦言多征应。自是妪亦渐丰足。朝廷知之,遣使征入京师,至义全岭,有疾,却返悦城而卒。乡里共葬之江东岸。忽一夕,天地冥晦,风雨随作。及明,已移其冢,并四面草木,悉移于西岸矣。
这大约就是最早见诸记载的。虽然在此之前,还有李绅及许浑的诗,偶尔也提到媪龙。如李绅诗说:“音书断绝听蛮鹊,风水多虞说媪龙。”许浑诗说:“火探深洞燕,香送远潭龙。”原注:“康州悦城县有温妪,龙随水往,舟船至人家或千里外,皆以香酒果送之。”这和《岭表录异》的记叙基本上是一致的。康州悦城县,故治在今广东省德庆县东,悦城龙母实际上就是德庆龙母。宋代初年乐史编撰的《太平寰宇记》卷百六十四引《南越志》,又有关于德庆龙母的记叙——
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居常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其大如斗,乃归置器中。经十许日,有一物如手掌(守宫),长尺余,穿卵而出。媪因任其去留。稍长五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再长二尺(丈)许,得鱼渐多,常游波中,濴洄媪侧。媪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光炳耀,谓曰:“此龙子也,今复来也。”因得之蟠旋游戏,亲驯如初。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致。”诏使者以赤珪礼聘媪。媪恋土不以为乐,至始安江,去端溪千余里,龙辄引船还,不逾夕至本所。如此数四,使者惧而止,卒不能召媪。媪殒,葬于江陵。龙子常为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土,人谓之掘尾龙。南人谓船为龙掘尾,即此也。
端溪是汉置县,就是如今广东省的德庆县。德庆龙母的正式称谓,大约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看得出来,这段神话是前段《岭表录异》所述神话的发展演变:原来粗略的故事变得细致了;原来时代不详的被安放到秦始皇时代了;原来说是温媪“绩布为业”,现在则说“捕鱼以资日给”;原来说“见沙草中有五卵”,现在则说“遇一卵,其大如斗”:这些都使故事的内容情节更加合理了。至于媪误断龙尾及以后龙引船回等情节的加入,更使神话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得到增强。德庆龙母神话至此便大体上完备动人了。所引《南越志》,疑即是沈怀远《南越志》,新旧《唐书·艺文志》均著录,共五卷,已佚亡,却未见《隋书·经籍志》著录,知作者亦应是唐人,可能比刘恂的时代稍后。
明清以后,记载龙母事迹的方志笔乘渐多,有《肇庆府志》、屈大均《广东新语》、李调元《粤东笔记》、刘后麟《南齐春秋》、卢龙兴《悦城龙母庙碑记》及康熙四十九年程鸣重刊的《孝通庙旧志》等,都是踵事增华,多有粉饰,反失去了先前朴质的本真。尤其是《孝通庙旧志》,谓为集龙母传说之大成,实际上却是繁冗猥芜,并无足观。《广东新语》卷二一说:“德庆青旗山有三足鹿。初,秦时龙母蒲媪常乘白鹿以出入,农人恶其害稼,母乃断一足以放之,至今鹿有三足者。”这也算是德庆龙母神话的异闻,不过原来的“温媪”这里却变作“蒲媪”了。
《事文类聚》卷十亦引此,作《荆楚岁时记》。
今本《淮南子》无,据《岁时广记》卷二六引。
即使是殷芸《小说》,此条亦不当在遗弃之列,宋张文潜有《七夕诗》,内容全本此条,可见他是见过此条的。
见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上册。
见杜颖陶编《董永沉香合集》。
别作《巨灵神劈华岳》,见《也是园书目》。
二郎神斧劈桃山应该是南宋时兴起的这一神话人物的主要事迹。
出了一些苗头,至于李冰有子,
“二郎锁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