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历史上无论在何时代,其人民恒自然分为若干阶级。近世欧美,以平等为法律原则,然而贵贱阶级废,贫富阶级兴焉,故阶级者人类社会所不能免也。其在今日以前则阶级最显之标识,一曰贵族与平民,二曰平民与奴隶。中国人在全世界诸民族中,可谓最爱平等之国民也。自有成文史籍以来,严格的阶级分别,即已不甚可见。彼印度至今犹有释迦时代四级之遗迹。西欧各国,在法国大革命前,贵族、僧侣之特权至为优越。日本明治维新前,尚有“秽多”“非人”诸名称。美国当南北战争前,奴隶之待遇非复人道。俄国当苏维埃革命前,大多数人民皆在农奴状态之下。求诸我国,则春秋时代已不复能睹此痕迹。前此有无则不可深考,后此虽有一二时代裂痕颇著,然其地位不如他国之固定,且不久而原状旋恢复。故阶级之研究,在中国史上所占位置,不如欧美各国史之重,但其沿革亦有可言者。

三代以降,“百姓”与“民”之两名词,函义如一,在远古似不尔尔。《尧典》“平章百姓”与“黎民于变时雍”对举,又以“百姓不亲”与“黎民阻饥”对举,是百姓与民异撰。《楚语》述观射父释“百姓”之义曰:“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以监其官,是为百姓。”《吕刑》:“苗民弗用灵。”郑玄《注》云:“苗,九黎之君也。此族三生凶恶,故著其氏而谓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见仁道。”夏曾佑据此诸文,因推定古代汉族征服苗族后,自称其族曰百姓,而谓所征服者为民,故民之上系以黎或以苗,因谓“百姓”与“民”为两大阶级之徽帜。此虽近武断,然远古社会或如是也。

阶级制度成立之主要条件有二:一曰将全社会之人画分为统治者与被治者之两级,永沟绝而不能相通;二曰此两级人不通婚姻,各保持其血统勿使相混。我国古代之贵族平民,似不尔尔。第二条件,三代前不知何如,就《左传》所记春秋时状况,殊不见有隔绝的痕迹。盖春秋贵族,什九皆自王侯支派衍出,而周制同姓不婚,其匹耦自不得不求诸本族以外,原邑之民自言“夫谁非王之婚姻”,可见婚姻范围普及于士庶也。最为显证者,晋文公及赵盾之母皆戎狄异族,盾母尤为俘虏之女,则婚姻不甚拘门第可知。尤当注意者为妾媵制,妾子身份,古来公认,而妾更绝对的无门第可言。故阶级血统不能严画者,势也。其第一条件,则《尧典》称“明明扬侧陋”,《孟子》称“傅说举于版筑,胶鬲举于鱼盐”,此皆言起微贱可以为君相,虽或后史追述比附之词,然现存夏殷史料中,亦迄无平民不能执政之反证。周初专门之业,则有世官,酬庸推恩,亦有世禄,而世卿之制未闻。故周公、太公皆武王时三公,而《顾命》所载成王时六卿,则周公、太公之子不与焉。《荀子》(《王制篇》)所谓:“虽王公士大夫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其为儒家理想之言耶?抑周之开国规模实如是?未可知也。

降及春秋,则确为我国贵族政治极完整之一时期。各国政权,率归少数名族之手。例如周之周氏、召氏、祭氏、单氏、刘氏、甘氏、尹氏,鲁之仲孙氏(即孟氏)、叔孙氏、季孙氏、臧氏、郈氏、展氏,晋之韩氏、赵氏、魏氏、范氏(即士氏)、荀氏(后分为中行氏、知氏)、栾氏、郤氏、胥氏、先氏、狐氏,齐之高氏、国氏、鲍氏、崔氏、庆氏、陈氏,宋之华氏、乐氏、皇氏、向氏,郑之良氏、游氏、国氏、罕氏、驷氏、印氏、丰氏,卫之石氏、宁氏、孙氏、孔氏……春秋二百四十年之史迹,虽谓纯由各国中若干族之人物的活动构成焉可也。

春秋各国虽大部分同施行贵族政治,然各国发达之路径及构成之形式亦各自不同。试举其要点如下:

一、各国中之大多数,皆政权全移于贵族,而君主等于守府。如周、鲁、齐、晋、宋、卫、郑等皆是。就中最特别者为楚国,执政虽常用贵族,至君主黜陟生杀之权迄未旁落,如令尹子玉、子反、子上、子辛、子南,皆以罪诛黜。

二、以前项理由故,各国贵族之执政者,多由前代亲贵荫袭而来,与现代之王室、公室或缘属甚远,其地位则随其身份而自然取得。楚国执政之贵族,大率为时主之子,若弟、若王子围、子囊等,或血统甚近,否则由时主在名族中如斗氏、薳氏、成氏、阳氏之胤量才特拔,故含尚贤之意味较多。

三、诸国贵族,率皆公族——即由累代之公子派衍而来者。若楚、若鲁、若宋、若郑,殆皆无例外,惟晋最特别。晋自经骊姬之难,“诅无畜群公子”,故文襄之子,皆斥遗在外,终春秋之世,无晋公子与于盟聘之役,执政更无论矣。晋之贵族,皆献、文两代功臣子孙,而公族乃无一焉。齐则折衷两者之间,国、高、崔、庆皆公族,管、鲍、陈则他族也。

四、有以一族为诸贵族之领袖,世掌最高政权者。例如鲁之季孙氏。在此种制度之下,或画出政务之一部分专属某族,例如鲁之叔孙氏世为行人,凡外交事皆专责焉。

五、有以若干贵族轮掌最高政权,以年辈取得领袖资格者。如晋自荀林父以后,士会、郤克、栾书、韩厥、知罃、荀偃、士匄、赵武、韩起、魏舒、范鞅、赵鞅以次洊升,其资格为众所公认,殆无争议之余地。又如郑之归生、子良、子罕、子驷、子孔、子展、伯有、子皮、子产、子太叔,以兄弟叔侄之伦次递升,亦殆无争议余地。在此等制度之下,各贵族皆有取得政权之均等机会,故争相淬厉以养令名。又凡任执政者,皆久为诸先辈之副贰,随习以谙练政务,故于贵族政治中最称完美焉。

六、治政之重心,有常集于一国之中央,而由一贵族或数贵族总揽之者。如楚、如齐、如宋、郑。散于各地方,而由数贵族分领之者,如鲁、如晋。故鲁之后析为费国(费惠公见《孟子》),而晋为韩、赵、魏三家所分。

春秋对贵族政治之内容大略如此。其最与欧洲异者有三点:其一,无贵族合议之法定机关,如罗马之元老院者,虽国之大事,亦常集众讨论,然大权实在国君或执政,与议者备咨询而已。故欧产之议会政治,在我国历史上绝无前例可以比附。其二,贵族平民之身份,乃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其三,贵族平民享有政治权之分限,亦相对的而非绝对的。以此二因,故欧洲贵族政治之基础坚牢而久续,我国则脆弱而易破坏,故欧洲受贵族政治之祸极烈,我国则较微。上第一点事实甚易见,二三两点须稍附以说明。

春秋最显之贵族,皆起自中叶以后。如鲁之三桓皆桓公子孙,闵、僖之际始执国命,晋诸卿之兴亦略与同时。郑之七穆皆穆公子孙,起于文、宣以降,前此岂无贵族?盖已代谢夷为齐民矣。晋诸卿之兴替,最为显例。叔向谓:“栾、郤、胥、原,降为皂隶。”此四族者,僖、文间最赫赫者也。不及百年,至昭、定间则已若此。则贵族之与平民,非画然有鸿沟不可逾越也明矣。

诸国之最高执政——即所谓“正卿”,诚为贵族之独占权利;自“次卿”以下,则各国皆取开放主义,惟才是求。例如管仲家世虽不可深考,然“少时尝与鲍叔贾”,则其出于微贱可知。其相齐也,名分虽居“天子二守国高”之下,事实上则政皆彼出焉。又如孔子,在宋虽为贵族,入鲁则“吾生也贱”,尝为委吏乘田,等于庶人在官者,然亦尝官司寇,亚三桓一等耳,晚年且有“国老”之号。又如陈敬仲奔齐以“羁旅之臣”,官仅工正,而其胤乃专有齐国。又如晋诸大夫,声伯历举苗贲皇以下若而人,谓:“唯楚有材,晋实用之。”此皆乙国亡命羁贱显贵于甲国者。可见平民在政治上之地位,其与贵族不平等者实至有限也。

春秋时始终不见有贵族政治痕迹者,唯一秦国。秦之史迹,除穆、康两代《左传》稍详外,余均阙如。然据他传记所述,则由余、百里奚诸名相,皆起于异邦贱族。秦不惟无世卿之制,其名族亘数代者,于史绝无征焉。降及战国,则商鞅、张仪、范雎以下,为李斯谏逐客书》所列举者,皆客卿也。盖秦崛起西陲,文化远在中原之下,欲求自立,不得不借才异地,贵族制之不适用,势使然也。然秦既以此致强,而贵族制至春秋之末亦已不胜其敝,故入战国而诸国皆“秦化”,贵族埽地尽矣。

贵族阶级消灭之原因有三:

一由学问上。前此学问,皆在官守,非其人则无所受,才智之士,集于阀阅焉。春秋前后,故国灭亡者接踵,其君其卿大夫皆变为平民。各国内乱之结果,要人或亡命他国,或在本国失其爵氏,则亦变为平民。于是平民中智识分子日多,与贵族相敌。继以孔、墨两大师以私人讲学,弟子后学遍天下,百家趋风而起者且相望,于是学问之重心,自学府移于民间。势力随才智而递嬗,理固然也。

二由生计上。前此惟农是务,春秋战国间而商业勃兴。农民仆僿不喜事,商则机敏趋时。故“子贡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结驷连骑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吕不韦“居奇货”,操大国君主废立之柄焉。平民阶级中有商人发生,此阶级之所以增重也。

三由政治上。各国并立,以人才之多少争强弱。魏以失商鞅故见弱于秦,于是卑礼厚币以招贤者;燕筑黄金台以罗致乐毅、剧辛之徒;齐则稷下先生比列卿者以百数;至如四公子门下鸡鸣狗盗、监门卖浆之辈,皆备致敬礼而获其用。盖自秦以用客卿致强,各国承流,而处士声价遂隆隆日上。当时诸国中虽仍有保贵族之余蜕,如齐之诸田,楚之昭、屈、景,魏、赵之信陵、平原等,然皆纡尊降贵,不敢以宠位骄人。政治活动区域,卒全为平民阶级所占。

豪杰亡秦,犹共戴楚义帝而立六国后,徇诸地者咸以其故家遗族相号召。人情狃于所习,数百年为民之望者,其势固殁而犹视也。然而韩成、魏豹、田儋、田广之徒,皆一瞥旋灭;即“世为楚将”之项氏,亦不过为新朝作驱除难;而汉高以泗上亭长,率其乡里刀笔小吏与草泽骁雄,不数年而奄有天下。贵族之运,遂随封建而俱绝。

秦汉之际,除奴隶外,一切臣民皆立于法律平等的原则之下。其有爵位者之秩禄章服特予优异(除诸侯王、公主以宗亲享若干特权外),则以贤以功,人人可以得之,故不能目为阶级。其待遇略涉歧视者,惟秦末发卒谪戍,贾人与赘婿独先发,汉高帝时禁贾人不得衣绣乘马,惠帝时令贾人与奴婢倍算,哀帝时禁贾人不得名田。似终两汉之世,贾人身份在法律上受特别限制,若于汉制中勉求所谓阶级者,惟此为差近耳。

至六朝而有变相之阶级——即所谓族望门第者兴焉,至唐中叶以降始渐消灭。其起因盖有二:一由选举制度之变更,一由民族大移徙之识别。

两汉选举,由郡国守相行之。及魏而改用“九品中正法”,立专官以司乡评,造册籍为选举标准。其官在州曰大中正,郡曰中正,州有主簿,郡有功曹。自晋以来,皆以土著之豪右任之,与夺高下出其手,结果乃至“下品无高门,上品无寒士”。所谓世族者,当其入仕之始,已居清要,起家为散骑侍郎、秘书郎、著作郎等,平流而致公卿。寒门则起外郡小吏,累岁不能迁一阶(汉制:入仕者,大率起家郡曹掾,考绩优异,乃察举孝廉,入为郎,罕有躐进者)。以故贵者日益贵,贱者日益贱,浸假乃如鸿沟之不可逾越。阶级之生,实由于此。

然则高门寒门之分何自起耶?旧史盖未尝质言。以吾推之,则汉末及五胡时代民族移转,至少当为构成门第重要原因之一。《唐书》云:“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此所述虽唐时情状,然其来盖久。东晋南渡,中原士夫随而播迁者,翘然自表异,而孙吴以来,故家久在吴会者,亦不肯相下,故江左有侨姓与吴姓对抗。五胡之难,异族侵入偏于河北,土著之民欲自表为神明遗胄也,于是乎有郡姓。郡者,示异于种落也。魏孝文自代迁洛,尽改汉姓,于是乎有代北之国姓。虏姓云者,唐人名之云尔。南之侨吴,北之郡国,各张其右族以相援系,族愈大者,其享受特权愈优越,此则后此甲姓、乙姓、丙姓之名所由生也。

六朝阶级界限之严,求诸古今,曾无伦比。寒人虽跻贵要,其在交际场中,曾不能与高门齿。右军将军王道隆权重一时,到蔡兴宗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兴宗亦不呼坐。到溉执政,何敬容语人曰:“溉尚有余臭,遂学作贵人。”甚至积重之势,虽帝者亦莫能易之。宋文帝宠宏兴宗,谓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当判耳。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及至,宏将坐,球举扇曰:“卿不得尔。”宏还奏,帝曰:“我便无如此何。”纪僧真显贵,启宋孝武帝求作“士大夫”,帝曰:“此事由江敩、谢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僧真承旨诣敩,登榻坐定。敩命左右:“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告帝曰:“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及唐太宗命高士廉等参稽谱牒,刊正氏族,而崔氏犹为第一,太宗列居第三。门第思想之倔强不可拔也如此。

其所以至此且持久不坏者,其主要原因则在不通婚姻。魏太和中,尝定望族七姓子孙迭为婚姻(见《唐书·李义府传》),南朝曾否有此规定,虽不可深考,然以习俗觇之,想亦当尔尔。赵邕宠贵,欲强婚范阳卢氏,卢母不肯,携女潜匿外家。崔巨伦姊眇一目,其家议下嫁,巨伦姑怒曰:“岂可令此女屈事卑族?”侯景称兵犯阙,生杀由己,欲请婚于王、谢,梁武帝曰:“王、谢门高,可于朱、张以下求之。”景亦终不能夺也。及唐初作《氏族志》,黜降著姓,然房玄龄魏徵、李勣辈,犹以得婚崔、卢诸族为荣。李义府为子求婚不得,乃奏禁焉,其后转益自贵,称“禁婚家”。男女潜相聘娶,朝廷末如之何。至文宗时,欲以公主降士族,犹以为难,乃下诏曰:“民间婚姻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反不若崔、卢耶?”则右族之高自矜异盖可想矣。盖六朝阶级之见,入唐虽稍杀,直至五代始全消灭也(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七“六朝重氏族”条、“谱学”条)。

以种族区别阶级,征服者常享特权,不与被征服者齿,此历史上常例也。晋世五胡之乱,刘、石、苻、姚辈,类皆保塞种人,久居内地,名为异族入主,实则与草泽英雄崛起者无异。且其户口稀少,不能造成一特别阶级,故影响于社会组织者甚微。鲜卑之慕容、拓跋、宇文诸氏,皆塞外大部落,其势力可以造成阶级。然慕容之侵入也以渐,其先固已为晋室之藩臣编户,次第同化。拓跋自孝文以后,向慕华风,且以自标其种为耻,其种人亦往往不乐内迁。宇文氏则中衰而复兴,复兴后心醉汉化尤甚,方且以步趋成周为事。以故终六朝之世,除北齐高氏稍蔑视汉人外,实无种族的阶级之可言,有之则自金、元以后也。

金之本俗,管军民者有“穆昆”,译言百夫长。穆昆之上有“明安”,译言千夫长。及有中原,虑士民怀贰,始创屯田军,凡女直奚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中州,与百姓杂处。屯田之所,自燕南至淮陇之北皆有之,亦谓之明安、穆昆,种人与汉民盖显分畛域。世宗虑种人为民害,乃令自为保聚,其土地与民犬牙相入者互易之。其后蒙古兵起,种人往战辄败,主兵者谓所给田少,故无斗志,乃括民田以给之,其所享特权率类是。终金之世,明安、穆昆之众别为一阶级,居征服者之地位。及宣宗南渡,盗贼群起,民报夙仇,不三二日间,屠戮净尽(赵冀《廿二史劄记》卷廿八,“明安、穆昆散处中原”条,“金末种人被害之惨”条)。

金分人民为三级:曰种人,曰汉人,曰南人。汉人谓先取辽地时所得户籍,南人则继取宋山东、河南地之人也。元分四级:曰蒙古人,曰色目人,曰汉人,曰南人。色目人指成吉思以来平定西域所收之种落,自葱岭东西以迄欧洲,其范围至广。其灭金时所得则曰汉人,灭宋时所得则曰南人。据《辍耕录》称汉人八种,一契丹,二高丽,三女真,四竹因歹,五术里阔歹,六竹温,七竹亦歹,八渤海,而真汉人反不与焉。岂凡金之遗民在中原者,概以女真目之耶?

政治上权利之差别,金制对于汉人、南人尚不甚歧视,元制则分别綦严:蒙古人最优,色目次之,汉人次之,南人最下。《元史·百官志》序云:“世祖定制,总政务者曰中书省,秉兵柄者曰枢密院,司黜陟者曰御史台,其次在内者有寺、有监、有卫、有府,在外者有行省、行台、宣慰司使、廉访使,其牧民者曰路、曰府、曰州、曰县,其长皆以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质言之,则汉人、南人虽可登仕版,终不得为正印官也。《成宗本纪》云:“各道廉访司,必择蒙古人为使,或缺则以色目世臣子孙为之,其次始参以色目及汉人。”是色目之待遇,亦较汉人优越也。至元二年,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尔噶齐,汉人充总管,回回人为同知,而南人不得与焉。《程钜夫传》记世祖责御史台言:“汝未用南人,何以知南人不宜用?”则南人之待遇又下于汉人也。中国虽屡经外族侵入,然挟征服者之权威以相临,侪我族于劣等,则未有如元之甚者(《廿二史劄记》卷三十“元制百官皆蒙古人为之长”条)。

满洲在关外,以民隶军,画为“八旗”。其后蒙古服属,则置蒙古旗。入辽后得关内人民及明降将卒,则置汉军旗。“旗人”与“汉人”之名称,三百年来,遂成为对立之两阶级。旗人驻防各省会,与金之明安、穆昆颇相类,而体势更隆重。就形式上论,别满、蒙、汉三旗于汉人,与元代之四阶级颇相类。然而不同者,则清代蒙旗人之在内地,其地位并不如元代色目人之优越,而清代汉人,比元代之汉人、南人,作官吏之机会,最少也胜一筹。例如中央各官署大小员缺皆满汉平分,外省官吏,因无双缺,汉人以自由竞争之结果,且常占优势(附录《顺、康、雍、乾、咸、同、光、宣督抚满汉人数比较表》),故清代之满汉,在政治上殆无阶级之可言。